清乾隆三十七年,西元1772年,三月初四,京師,紫禁城。這一日,風和日麗。
上午,擔任大清宮廷造辦處行走官職的法國耶穌會傳教士蔣友仁帶着一名行色匆匆的與他差不多相貌的傳教士與一大羣擡着大箱小箱的宮廷宦官行走在紫禁城之中。
雖然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並非清帝國的子民,但是這三名傳教士一併身着清帝國官員的服飾,且與隨行的宦官們一樣,低着頭,身體前驅,小步快走。
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宮廷御花園,根據前來引導他們的宦官的說法,此時此刻,大清帝國的無上統治者乾隆皇帝弘曆已經在御花園與他的后妃和親近的王公大臣們“恭候多時”了。
一羣人走着走着,已經在帝國宮廷中爲弘曆服務了二十五年的蔣友仁的心思稍稍有些恍惚。
臨近御花園的時候,他想起了昨天晚上,他那位剛從法國抵達清帝國的耶穌會的同仁李俊賢對他的提問。
當時,李俊賢一邊搗鼓着他熟悉了沒多久的抽氣機,一邊向蔣友仁發問。
“米歇爾,明天御花園真的會有很多清國貴族和高官來嗎?皇帝真的會在場嗎?我自從來了清國,還從沒見過皇帝,皇帝真的會喜歡我們帶來的東西嗎?”
蔣友仁當時正在用李俊賢帶來的最新款式的望遠鏡觀察星空,聽到李俊賢如此發問,點了點頭,
“會的,放心吧,皇帝很喜歡我們帶來的新東西,只要是清國沒有的,皇帝都有十足的好奇心,都很願意觀摩,幾十年了,從沒有變過。”
“這樣的話,皇帝會不會答應我們放開傳教的限制呢?”
李俊賢一聽,便有些興奮,低聲道:“這些都是最新的科學產品,巴黎教會那邊花費了很多功夫才弄到的,尤其是這臺望遠鏡,那可是去年才製成的最新產品,我們出發之前,巴黎的主教對我們此行抱有很大的期望。”
蔣友仁沒說話,只是面色上稍稍有些落寞之意。
李俊賢沒看出蔣友仁面色上的落寞,自顧自地說着:“你也知道,歐洲很多王室對我們不滿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教皇剛上位沒多久,位置不穩,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教會給他的壓力很大,他雖然想要保住我們,但是缺少時間和機遇。
這一次我們來,就是爲了做一次努力,讓清國皇帝允許我們傳教,這樣一來,消息傳回去,我們耶穌會達成了幾百年來都沒有人可以達成的使命,那些反對我們的君主也不敢對我們有什麼想法了,畢竟他們可不敢得罪清國皇帝。”
蔣友仁聞言,稍稍嘆了口氣。
他如何不知道耶穌會眼下在歐洲的尷尬處境呢?
他當然也想要爲耶穌會的存續做一些工作,他知道歐陸各國對完全屠滅了稱霸中亞的準噶爾汗國的大清帝國的畏懼和忌憚,所以他爲那位最高統治者竭盡全力的服務了二十五年,也竭盡全力的遊說了二十五年。
但是皇帝的態度一如既往,不曾動搖。
經過二十五年的漫長時間,蔣友仁也漸漸的明白了自己爲什麼還能留在皇帝身邊。
無外乎自己掌握着皇帝所需要的繪畫、機械、數學、天文方面的知識,可以爲皇帝在日常生活和個人享受方面提供足夠的便利與愉悅。
比如自己花了十年時間完成的充滿了法國宮廷風格的圓明園大水法,便深受皇帝的喜愛。
他知道,皇帝對待他、以及他的那些傳教士同仁們的態度,實質上便是對待一名工匠的態度。
不管他這名“工匠”多麼精巧能幹,掌握着多少清帝國工匠和天文學家未能掌握的知識,但是在清帝國,工匠的地位始終是低下的,甚至於最優秀的天文學家在清帝國也只能止步於“欽天監”。
蔣友仁很清楚,在清帝國的宮廷序列之中,欽天監官員的地位很低,也沒什麼權勢。
還是那句話,清帝國有着自己的遊戲規則,有着自己的社會等級制度,和歐洲完全不同。
曾幾何時,一位大名鼎鼎的前輩曾告誡他們這些前赴後繼的想要在清帝國開拓傳教事業的歐洲傳教士們,在清帝國,要避免被人認爲他們是兩種人。
一種是僧侶。
另一種,就是工匠。
一旦被認爲是工匠,並且產生了相關的刻板印象,他們的傳教事業就真的很糟糕了,所以蔣友仁一直在努力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可是他尷尬的發現,他越努力,他就越像是一個真正的工匠。
皇帝似乎只在意他豐富的自然科學知識,並且讓他在這方面發揮作用,使他成爲地位穩固的宮廷官員,給他很不錯的生活待遇。
可蔣友仁始終無法實現自己真正的理想,不管他如何的想要否認,他就是皇帝眼中的“大匠”。
他一次又一次的努力,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的恢復信心,以一名虔誠的信徒的堅定意志支撐着他的前行……
然而在二十五年之後的今天,他幾乎快要對自己的傳教事業絕望了。
結果,耶穌會在歐洲面臨的巨大困境使得這位五十七歲的暮年傳教士無論如何都要重新振作起來,向着自己已經搖搖欲墜的理想發起或許是最後一次的衝鋒——哪怕他的行動如同唐吉珂德一般可笑,他也要做最後一次的嘗試。
看着剛剛前來清帝國、對於這個老大帝國並沒有什麼瞭解的同仁,蔣友仁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
無話的夜晚過去,他們一行人已經抵達了御花園的門口。
恍惚中,蔣友仁似乎看到了那個衣着滑稽的“騎士”唐吉珂德就在自己面前,臉上帶着荒誕不羈的笑容,歪歪扭扭地向着那座風車發起衝擊。
此時此刻,他或許就是唐吉珂德也說不定。
懷着如此甚至有些悲壯的想法,蔣友仁在御花園門口挺直了腰桿,在內侍宦官們的引領之下,進入了大清帝國的皇家園林——那位擁有着無上權力、遠超任何一位歐洲君主威勢的清國皇帝的個人享樂園。
此時正值乾隆三十七年的開春之際,御花園內百花齊放、奼紫嫣紅,好一派爭奇鬥豔的景象。
困頓於金川戰事和雲南貪腐案的弘曆在經歷了去年一整年和今年開年的勞累之後,覺得自己應該抓緊時間休息休息,以備之後萬一出現什麼不好的情況,還要全身心投入進去。
他今年已經六十一歲了,並不是一個年輕君主了,御極天下三十七年以來,他自認自己勤於政務、夙興夜寐,竭盡全力把大清帝國推向了興盛的高峰,爲此奉獻了他全部的青春和熱血。
所以,他對自己治理天下的成績頗爲自得。
可不知道爲什麼,每當他想要停下來稍微欣賞一下被自己治理的無比興盛、恭順的國度的時候,總有些宵小之輩在邊遠之地掀起叛亂,給他的統治成果抹黑,這讓他頗爲惱怒。
好在,他有一羣能征善戰的忠良之臣,比如阿桂,比如福康安,比如傅恆,比如海蘭察,這些驍勇之將在帝國疆域之中縱橫馳騁,將一個接一個的叛亂之賊斬下頭顱,竭盡全力的維護着他的統治。
乾隆朝中前期,的確是大清帝國的多事之秋,卻也是大清帝國將星雲集、軍事實力攀登至巔峰的時代。
這一時期,大清帝國打遍周邊無敵手,凡有戰,最終的結局基本都是勝利,弘曆所追求的遠超過往歷朝歷代的堪稱第一的文治武功,也在這樣一羣能征善戰的驍勇之將的努力下,逐漸變爲事實。
大清帝國在弘曆的治理下,已然登上巔峰。
每每念及此,六十一歲的弘曆便覺得自己有資格享受這花花天下,享受着這世間一切的美好,所有的宵小之輩縱有不軌之心,到頭來也不過是在爲他的帝國大業添磚加瓦。
所以在這開春之日,忙過了農業相關的祭祀和政治表演之後,弘曆便帶着王公貴族、後宮嬪妃們齊聚御花園,在這裡觀賞來自天下各地的名花名草,享受着從天下各地匯聚而來的貢品,共享乾隆盛世。
王公貴族們也好,後宮嬪妃們也好,面對御極天下三十七年的弘曆,除了恭順,便是恭順。
他們笑容可掬,口出恭賀之言,雙膝跪在弘曆面前,大禮參拜,向他奉上最好的美酒,將一切所能想到的全部的恭賀之語全都用在了弘曆的身上。
他們所有人都清楚,弘曆不僅掌握着他們的生殺大權,也掌握着他們榮華富貴的開關。
只要他稍微動動想法,一開,則雞犬升天,一關,則萬劫不覆。
爲了美好的明天,他們情願放棄一切作爲人的尊嚴,竭盡全力的以“奴才”的身份討好這位帝國最高統治者,以期從他的手指縫裡扣出一丁點的權力,如此,便足夠他們全家滿門奢侈享樂了。
弘曆感受着王公貴族們、後宮嬪妃們的竭力恭賀,面色紅潤的他此時此刻正無比快樂。
雖然他很清楚這些人爲了什麼而如此恭順,但是這並不妨礙他沉迷於這種恭順之中,因爲他很自信,自己的內心深處,始終是清醒的、警惕的。
從乾隆十三年之後,這種警惕便從未消失過。
他可以享受這些人的恭順,並非爲了他們的恭順,稍微鬆鬆自己的拳頭,從手指縫裡刻意露出一丁點的權力給他們。
然而只要這些人通過這些權力做了一些對他的統治產生不利影響的事情,那麼,他也能輕而易舉的收回這些權力,並且把這些人置於死地。
乾隆十三年以後,一度幻想過成爲儒家學者口中聖君的弘曆就死了,而現在端坐於尊位之上享受着至高無上的權勢的弘曆,是一位冷血無情且堅韌不拔的頂級聰慧的獨裁統治者。
論帝王權術,論個人能力,千古能與之相較者,寥寥無幾。
所以,他溫和的笑容之後所隱藏着的,是一張濺滿了血的臉,而這一臉的血,正是他得以創造屬於他的盛世的根基之所在。
幾杯酒下肚,弘曆的心情更加不錯,而就在此時,他最近很有些喜歡的粘杆處侍衛鈕祜祿和珅一路小跑着來到了他的面前。
“皇上,蔣友仁已經到了。”
弘曆看了看自己面前這面如冠玉一表人才的年輕人,點了點頭。
“讓他們進來。”
“嗻。”
和紳應諾,轉身離去。
作爲這偉大盛世的小小注腳,從西洋之地遠道而來的歐洲傳教士們也是清帝國宮廷裡的一道特殊的風景線。
從康熙朝,到雍正朝,再到弘曆自己的統治時代,這些傳教士始終存在於宮廷之中,一波一波,前赴後繼,前者死了,還不斷有來者,爲弘曆祖孫三代進行了很是不錯的服務。
這些傳教士之中,也確實有一些人深得他們祖孫三人的喜愛,比如這位蔣友仁,就很得弘曆的欣賞。
和之前的一些水貨傳教士不同,弘曆可以非常清楚的意識到蔣友仁有着非常豐富的知識體系和辦事能力,且見多識廣,對於他所不能瞭解的一些知識,蔣友仁的存在則可以給他提供很好的補充。
比如作爲大清帝國最大北部邊患的俄羅斯帝國。
雖然現在沒什麼戰事發生,但是弘曆一直對俄羅斯帝國抱有警惕之心,也曾想過徹底解決俄羅斯問題,但是顧慮到俄羅斯地處極北之地,寒冷難熬,若是勞師遠征,難有勝算。
蔣友仁進入他的眼簾之後,他便向蔣友仁詢問了很多關於歐洲的事情。
談論起歐洲的國家之時,他還特意詢問了歐洲哪些國家與俄羅斯不和,顯然是有着想要搞一搞外交活動、拉攏這些國家幫他分擔俄羅斯的壓力的想法。
在蔣友仁着重介紹了他的祖國法國之後,弘曆甚至想過要不要和法國聯盟對付俄羅斯,一東一西牽制住俄羅斯,省得他們天天在東北西北之地搞來搞去。
不過很可惜,限於交通地理和政治上的因素,有些想法始終也只能是想法。
不過通過蔣友仁,弘曆的確是對歐洲有着一定程度的瞭解,對歐洲的諸多國家,對他們的王室,乃至於一些特殊的政治體制,比如尼德蘭的共和體制,他也有一些瞭解。
儘管他很不喜歡這種東西就是了。
相較於繁雜且千頭萬緒的政治與外交,弘曆顯然更加喜歡自身的奢侈享樂,對於他來說,傳教士們最大的用處不在、也不能在於政治外交,而應該在於精巧的機械技術和天文知識。
這些知識體系在大清帝國並不發達,傳教士們的到來則多少彌補了一些這方面的不足。
當然,弘曆也知道傳教士們不遠萬里來到清帝國的目的以及他們自己的小心思,他當然不可能放縱這些傳教士們到處傳教,吸取了康熙、雍正時期的經驗教訓之後,弘曆對他們的操作手法就是一套人渣三連——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
來,當然可以,我也不明着拒絕你們,我甚至可以接納你們來到我的身邊爲我服務,近距離的沐浴我的偉大光輝、感受天朝上國的繁榮昌盛,讓你們這些鄉巴佬見見世面。
但是,我不可能讓你們如願,傳教,想都別想。
這幫傢伙雖然長得奇形怪狀,身上的味道也挺難聞,但是在機械、天文、數學方面的成就的確不小,把他們留在宮廷裡,讓他們時時刻刻爲自己提供最新奇的玩意兒,是好奇心旺盛的弘曆的一個小愛好。
爲了留住這些人,弘曆當然也不能讓他們徹底失望,所以就拿出了放風箏和對付後宮嬪妃們的手段,不斷地給他們一些微小的希望,隔一陣子就給他們一點甜頭,打一棒子的同時,也不忘給他們一些甜棗。
想傳教?
求我啊。
如此,弘曆不斷的吸引着教會的優秀人才帶着一肚子優秀的最新的知識來到他的身邊,讓他的好奇心不斷的得到滿足,甚至在遠隔萬里之地,享受到了法國宮廷的最新建築藝術,與路易十五、十六觀賞着同款噴泉,共享人間極樂。
如果那個時代的通訊手段再發達一些,或許弘曆真的可以和路易十五、十六成爲不錯的神交筆友。
不過此時此刻,這些來自於歐洲的優秀人才所能夠給弘曆提供的最大的幫助,就是把歐洲最新的科學技術產品帶到他的面前,讓他知道這些東西叫什麼,有什麼用,如何操作,然後——
成爲他的玩具。
在此之前,蔣友仁就介紹了很多歐洲最新的科技產品給弘曆知道,弘曆對這些東西也很感興趣,也很願意上手操作。
但是對於蔣友仁試圖傳授給他的日心說、開普勒定律、太陽黑子、太陽自轉等等一系列歐洲科學界的最新發現的時候,弘曆卻只是淺嘗輒止,並不深入。
這一點上,弘曆就和他那位非常喜歡數學的祖父玄燁有所不同了。
玄燁同樣有着充沛的精力,在治理國家的同時,也對來自歐洲的一些東西很感興趣,不僅如此,他還深入學習過,尤其對於數學,玄燁經歷過系統的研究,有着不錯的造詣。
然而很可惜的是,雖然弘曆深受玄燁的喜歡,並且成爲胤禛可以登上帝位的原因之一,但是祖孫二人真正相處的時間只有半年。
玄燁還來不及把自己的喜好傳授給弘曆,人就沒了,所以弘曆到頭來學得最精深的還是人文學科,而非自然學科。
弘曆喜歡新鮮東西,卻“不求甚解”,他只管把成品拿來玩,享受成品帶來的便利和刺激感,然而對於這一切新事物的底層邏輯和構成原理,他不在乎。
他自信、陶醉於自己的統治藝術,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小道”。
所以,對於蔣友仁進貢而來的一切,比如這一次蔣友仁帶來的抽氣機和望遠鏡,他也是懷揣着小孩子得到新奇玩具的想法,表現出了十足的好奇心。
“這就是那所謂的……抽氣機?”
弘曆揹着手,繞着蔣友仁和李俊賢一起調試好的抽氣機轉了幾圈,又上手摸了摸這臺從未見過的機器。
“是的,皇上。”
蔣友仁恭敬道:“用這臺機器,可以將一些需要密封的容器內不慎進入的氣體全部抽出來,使得容器內部保持沒有氣體的狀態,對於一些物品的儲存是很有好處的,法蘭西在內的諸多歐陸國家都有運用此類機器的情況。”
“沒有氣?”
弘曆想了想之前蔣友仁對自己進行的一些科普知識,笑道:“你之前說過,發明之人用這臺機器做過實驗,抽氣之後,能把火焰熄滅,能把鳥憋死在其中,魚也會死去,甚至一顆葡萄放進去,六個月不會腐壞,當真有那麼神奇嗎?”
看着弘曆一臉的笑容,蔣友仁恭聲道:“是的,皇上,這就是抽氣機的奇妙之處。”
“聽說你準備很多實驗要給朕看看?”
“是的,一共二十一種實驗,臣會和李俊賢一起演示給皇上還有諸位一起觀看。”
“好,那就讓朕好好的看看你們是怎麼操作的。”
弘曆掃了一眼站在一邊像一隻鵪鶉一樣不安的李俊賢,輕輕笑了笑,轉身走回了自己的御座,施施然坐下,示意蔣友仁可以開始了。
蔣友仁推了一把李俊賢,讓他回神,和自己一起操作抽氣機。
而同一時刻,年輕的粘杆處侍衛和紳已經滿臉警惕的從側前方靠近了弘曆,用自己的身體稍稍遮擋了乾隆和抽氣機之間的空間,既不會使得弘曆的視線受阻,又能保證萬一發生什麼變故,自己能第一時間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住弘曆。
弘曆注意到了和紳的小動作,微微一笑,並未有什麼反應。
王公貴族們和後宮嬪妃們自然也是有着好奇心的,就算沒有,也秉持着所謂“上有所好”的規律,只要是皇帝喜歡的,就必然是他們所在追捧的,從古至今,不外如是。
一個兩個不管是否真的好奇,都紛紛伸直了脖子看着蔣友仁的操作。
蔣友仁和李俊賢小心翼翼而又熟練的操作着這臺抽氣機,一邊進行實驗,一邊給弘曆講解抽氣機的工作原理。
雖然之前已經有所瞭解,但是當弘曆親眼看到火焰在真空的環境下熄滅、看到一隻鳥在真空的環境下被憋死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發出了讚歎之聲。
這還沒完,當他看到一隻滿是氣體的豬膀胱在抽氣機的鐘罩內破裂、看到一隻正在發出聲音的機械鐘的聲音漸漸消失,他更加驚奇。
凡此種種“神奇”的景象,使他對這臺抽氣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忍不住站起身子上前想要操作。
皇帝想要上前,自然沒有人敢於阻攔,但是和緊張的侍衛們不同的是,年輕的和紳已經隨着弘曆的行動而行動起來,保持着微妙的距離,一雙眼睛緊緊盯着蔣友仁和李俊賢,似乎正在防範着他們做些什麼不好的事情。
對此,蔣友仁早已習慣,李俊賢卻覺得很是不自在,覺得自己彷彿被一隻獵鷹給盯住了,忍不住看了和紳一眼,然後快速收回了目光。
太銳利了,那眼神實在是太銳利了。
他甚至懷疑自己只要稍微有些不自在的動作,這位沒有攜帶任何武裝的年輕人就會瞬間衝上來把自己壓在地上,順便扭斷自己的脖子。
弘曆對此卻並不在乎。
他走上前,與蔣友仁討教這臺機器的操作方法,他饒有興致地就空氣如何能使氣壓計內的水銀柱上升、以及由水銀柱位置的改變所反映出的空氣力量變化的原因進行探討,對氣壓之類的事情也多有涉及。
不得不說,弘曆雖然從未接受過系統的科學教育,但是他很聰明,他很快就掌握了操作抽氣機的方法,於是他不再滿足於看着蔣友仁操作,而要自己操作,給朝臣及后妃們演示空氣的壓力、彈性、壓縮、膨脹等特性。
實驗一旦成功,等待他的便是滿場讚歎之聲,弘曆滿面紅光的享受這種讚歎之聲,覺得無比的爽快。
這種無論做什麼事情之後等待着自己的永遠是讚歎之聲的感覺,他享受了很多年,但是從未覺得膩味,越享受越是在意,甚至有點上癮,到了欲罷不能的地步。
他甚至認爲,無論他做什麼,全天下所有的讚譽之聲都應該屬於他,而不是別人。
抽氣機的二十一種實驗很快結束了,熟練掌握了操作抽氣機手法的弘曆收下了這臺抽氣機,然後又看向了第二臺機器——最新式的反射式望遠鏡。
爲了區別於傳統的牛頓式望遠鏡,這款去年才製成的最新式望遠鏡被稱爲反射式望遠鏡,弘曆在蔣友仁的指導下進行了一番操作之後,很快也明白了這望遠鏡的使用方法,左看看右看看,又產生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他覺得這這鏡底上開的孔會減少反射光線,便詢問蔣友仁可否通過調整另一塊鏡子的位置來消除這一弊端。
蔣友仁則爲他解釋這種調整另一塊鏡子位置的做法與牛頓式望遠鏡所採取的增加反光鏡的做法原理相同,但牛頓式望遠鏡移動不便、很難對準要觀察的物體,因而才被底鏡上打孔的反射式望遠鏡所代替。
弘曆點了點頭,沒有多做探討。
他是皇帝,值得他消耗腦力和精力去探討的事情永遠是國事,而非這些改動器具之類的微末小事,他想要得到這一切,只需要動動嘴巴,宮廷裡的傳教士們自會爲他辦成。
該欣賞的都欣賞了,該上手的也都上手了,弘曆覺得今天的御花園之會很是成功,他也很高興,於是順手賞了蔣友仁和李俊賢一些銀兩。
順便,也給年輕的和紳賞了一些銀兩。
“今兒差不多了,朕有些乏了,就不留爾等用膳了,跪安吧。”
弘曆打了個哈欠,擺了擺手,十分滿足的在宦官和侍衛們的伺候下離開了御花園。
那臺抽氣機和那臺反射式望遠鏡也就此成爲了弘曆的收藏品和小玩具,被宦官們打包帶走,隨着弘曆一起消失在了御花園之中。
弘曆走後,跪伏於地的王公貴族們和後宮嬪妃們纔起來,唧唧喳喳地討論今天看到的新鮮玩意兒,笑聲盈盈的作鳥獸散。
跪在地上恭送弘曆的蔣友仁和李俊賢等人最後擡起頭直起身子的時候,熱鬧喧囂的御花園已經恢復了原本清冷的模樣。
李俊賢對此有些疑惑,小聲地詢問蔣友仁。
“米歇爾先生,這就結束了?”
蔣友仁目光深沉地看向了弘曆離開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那些賞賜的銀兩。
“是啊,結束了。”
“沒有後續了嗎?”
“這不是還有這些銀子嗎?”
蔣友仁看着李俊賢,苦笑道:“有了這些賞賜,就說明皇帝陛下非常高興,很欣賞你我,之後,還會召見你我。”
“那傳教的事情……您不去和皇帝陛下談一談嗎?”
“皇帝想談的時候,自然會和你談,不想談的時候,誰也無法動搖他的意志。”
蔣友仁喘了口氣,頗有些費勁的在李俊賢的攙扶下起了身子,撣了撣身上的灰塵,轉身離開了御花園。
相伴二十五年,蔣友仁太熟悉這位大清帝國的最高統治者了。
沒有人可以改變他的決斷。
包括這位最高統治者最在意的老母親,那位慈祥的老太后。
他總是過於在意自己手中的權力,不能容忍任何人對這份權力的任何染指的行爲,以至於他曾經多次爲此發起一些在蔣友仁看來毫無意義的政治行動,造成了一些破壞性的結果。
儘管沒有把話說死,但是蔣友仁已經有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這一次,他們對於耶穌會的困局,應該是無能爲力了,想要讓大清帝國變成耶穌會的勢力範圍,讓他們沐浴上帝的神聖光輝,終究只是一個遙遠的幻夢。
果然,我就是那個可笑而又荒誕的故事的主角嗎?
離開御花園的大門,一陣起自初春的寒風猛烈的吹向了蔣友仁,使他一陣哆嗦,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蔣友仁失落於自己的使命終究無法達成。
弘曆則滿足於自己親手締造的乾隆盛世。
而如此這般心境完全的不同的兩個人都不知道,就在這風和日麗的一日,遙遠的東印度羣島海域,一名尼德蘭東印度公司的華人海員因爲在與英國東印度公司武裝船隊的遭遇戰中立下的功勞而被破格任命爲一艘武裝商船的代理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