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軍對壘,不過是爲了藉機瞭解各自的實力。
王珺指給程錦看,說那個身披大紅袍,騎着白馬的人,就是令狐君,輝剎國攬了所有大權的大將軍,也就是這場戰爭的挑起者。
程錦眯起雙眼來,看得出來,令狐君年輕的時候很是英俊,母妃看上這樣的男人,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雖然隔着的距離太遠,但是程錦依然是看得到,令狐君放在自己身上的打量。程錦對着令狐君勾起脣角來,她生得有幾處和母妃很像,真想騎馬上前,問上一句,有沒有覺得她的面容看起來像一個故人。
很快,對方就有旗語打出,說令狐君要和程錦單獨談談。程錦回了一句好。那些令狐君欠蓮妃的,今日她要好好的討一討。至少,這是蓮妃愛了多年的人,就讓她這個女兒,替蓮妃問一問,這有什麼不可。
“將軍,是一位故人,程錦去和他打個招呼。”程錦說的輕鬆。
王珺自然是不信,回望着對方的陣營,令狐君正在招搖的笑着。王珺自然是清楚,程錦口中所說的那一位故人,非令狐君不可。可是王珺並不認爲,小年紀的程錦,會和令狐君有什麼相交。可是這疑問,還沒有來得及問出口,就見程錦已經向着那邊騎馬而去了。王珺的心,被揪了一下,隨即無恙。令狐君比任何人都清楚,今天不是開戰的時機。那顆提起的心,在想到這兒之後,總算是回到原位了。
令狐君也同時是向着這邊前進,程錦的馬是棕紅色的,比令狐君那匹純白色的要威武好多。兩個人在場地的中間位置,各自勒住繮繩停下來。近距離的打量的視線,分別落下。
“似錦啊,按照輩分來講,你可是應該叫我一聲舅舅的。”令狐君滿眼的得意。蓮妃只得了似錦公主這麼一個女兒,令狐君瞧着程錦眼熟,也是花費了一點兒力氣,纔想起來,這個人是女扮男裝的似錦公主。笑得越發張狂,如今令狐君終於是相信,安插在望月王朝皇宮裡面的內線,出了問題。如今送來迎戰的,竟然是蓮妃的女兒。
程錦握着纓槍的那隻手,更是緊了緊,面上卻依舊是留着笑,若是令狐君不提這些還罷,若不是這個人,蓮妃也不至於落得個瘋癲的下場。是,他並沒有忘記蓮妃這個人,可是偏偏,還是要將其往火坑裡推,不管不顧。現在可好,這個人還恬不知恥的說起輩分來,程錦着實是一個念及舊情的人,然而她的舊情,從來都是在望月。她來這兒,就是爲了取令狐君的項上人頭,就是爲了讓輝剎再無侵擾望月之力。
“想來將軍是認錯人了,在下程錦,望月王朝徵遠大將軍的右先鋒,不是什麼似錦。”馬背上的程錦,颯爽英姿,沒有任何女兒家的扭捏和羞澀。
令狐君心中盤算,要是能夠將程錦拉到他的陣營,再好不過了。面目生得,竟然是比她的母親還要好。很快,令狐君落在程錦身上的目光,便是成了猥瑣。
程錦瞧着噁心,母妃,這就是讓你心心念唸了這麼多年的人嗎,如今他連您的女兒都在垂涎。這樣的人,連父皇的萬分之一,都達不到。
“今日與將軍相見,才知世間多是險惡萬千。”程錦氣盛。可是這些話子自她的口中說出來,一點兒都不唐突,理所當然。
令狐君哈哈大笑。看向程錦的目光更是肆無忌憚,真是一個有趣的小丫頭。“程錦是吧,要我提醒你一句嗎,青蓮的家人,都在我後面的土地上活着,當然,也包括你的外公。只要我動一動手指,他們,就得——死。”
程錦聽了令狐君的這話,反而是笑開來了,本來就是精緻的女子,即便是男裝在身,笑起來也是迷人心魄的,“令狐君,我夜似錦的家人,從來都不在你身後的那片土地上。我生是望月的子民,死也是夜家的女兒,輝剎國的人我不認識一個,那些你在我母親身上討不到的,在我身上也一樣拿不到。
今日我在此,割發斷情,自這之後,我母親,與輝剎國,再無半點兒關聯。而你,也休想,用這樣的威脅來逼我背信棄義。令狐君,下次再見,我要的,便是你的項上人頭。”程錦話說着,長劍一揮,便是有一縷青絲飄下。順着風吹的方向,飄飄蕩蕩,許久纔是落了地。而程錦看都不看令狐君一眼,掉頭便是往回走。
父皇,錦兒是好樣的吧,這些以前從來不需闖的危險,錦兒如今做起來,也是無所畏懼。
一滴清淚,迎風而化。
兩邊的將士因爲距離遙遠,皆是不知道程錦和令狐君說了什麼。當程錦的那把長劍舉起來的時候,兩軍更是劍拔弩張、蓄勢待發。
王珺從來沒有這麼清晰地,聽到自己緊張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幾乎是要將整個心臟都震破,誓不罷休。他腳下的動作,都要開始,就見程錦已經是落下了一縷頭髮。手心和後輩,都有冷汗流出。王珺心想,待程錦過來,一定要狠狠地訓斥她一頓。不,打她一頓也是不爲過的。明知道,就算是那兩個人有言語上的衝突,也絕對是不會動手的。可是她,仍然是讓他擔心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是發生在程錦身上的,再小也成了大事。
這軍隊之中,也不乏像程錦這麼大年紀的士兵,在戰場之上,王珺也會爲他們擔憂;在軍營之中,王珺也會給予他們關懷。可是,他們都不是程錦,及不了那情緒的來勢兇猛。
王珺明知道不應該這樣,可是那顆心根本不給他任何的商量餘地,就沉淪了。程錦的盔甲,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耀眼的光澤來,然而王珺並不是因此纔看不清楚,程錦身上本來就存在的神秘感,在這個時候竟然讓他有種無能爲力的感覺生出。就如同是剛剛,她一掉頭,就離開了他的身旁,讓他根本就抓不住。
這樣的想法,是骯髒的吧,是齷齪的吧——想要把她綁在身邊,再也不離開。王珺不免有些垂頭喪氣,這種話,就算是旁人問及,他也說不出口——他喜歡上一個男子。那樣乾淨純粹的程錦,若是知道自己有這樣的想法,又會被嚇到吧。不止是會被嚇到,還會瞧不起他吧。王珺盯着馬背上意氣風發的程錦,那想法便已成形,等打完這場仗,回去皇都城,就讓母親隨便擇選一個女人,這樣娶了吧。他與程錦既然不能善終,至少也不要讓她困擾麻煩。
兩軍對壘的時間,已經有一小隊人馬繞到了敵軍的後方。當然,望月兵士也斬斷了偷襲者的臂膀,並且對方無一生還。
早就說過,王珺是排兵佈陣的一把好手。
待回到營中,程錦被衆將士圍得裡三圈外三圈,紛紛表示想知道她與令狐君談話的內容。程錦分身乏術,看着王珺面色不悅的往主營帳走去。周圍的聲音實在是太吵,可是程錦還是聽得到,王珺落在地上的腳步聲,就像是一錘一錘的鈍感,砸在程錦的心上。從回來的路上,他就沒有和自己說過一句話。程錦想起,自己纏着王珺,央求他見一面令狐君時候,他困惑的目光投出來,也曾露出過這樣類似的不悅。程錦張張嘴,想叫住他,卻發現沒有任何的理由,只得是微微地扭頭問旁邊的將領問了什麼,那神情頗是無所措。
夜晚很快就來臨,只是天上並沒有一顆星星。往遠處望去,一片漆黑。軍營裡徹夜點着的火把,也不能照亮所有的天地。因爲火把,根本就不
是太陽,何況太陽尚有照不到的地方。
程錦明顯的感受得到,自那日之後,王珺對待她的態度生疏有禮,甚至是在很多時候還刻意避開與程錦的接觸。程錦只當是自己那天處理的方式不對,也試着與王珺溝通過兩三次,只是話才一開頭,就被王珺以軍務緊要爲由打斷。
而王珺,喊她程右先鋒。像對其他人一樣。
再正常不過的稱呼,也是程錦曾想要的。可是程錦發現,她的失落遠遠要大於喜悅。
小時候得到一件夢寐以求的禮物,會興奮地當晚睡不着覺。程錦還記得那樣的感覺,所以當這失落來臨的時候,她便知道了,她根本就不想要——他喊她程右先鋒。明明是,他喚她小錦時候的溫暖,還在掌心留有餘溫。原來她真的不是一個討喜的人,除了父皇,也根本就不會再有人不吝嗇對她的寵愛。
哪怕她做得再好再乖巧,也得不了旁人的歡心。他們,都覺得她是一個累贅,都不想要。
心底有一個聲音,用了十六年的力氣,對她施以反抗——程錦,你還是不願意清醒嗎,父皇對你百般寵愛,也不過是仗着你這張臉,與先皇后極像罷了。
砰!
終於,她十六年以來的,唯一的引以爲豪,也就此被全數打碎了。生活在美夢和想象裡面,也是好的呀。然而,這美夢和想象,也都沒有了。
她的父皇,並不愛她。只是願意寵着慣着,一個和他心愛的人面容相似的女兒罷了。
即便是在決定放棄司懿軒的時候,也沒有過這樣的失落。自小心思單純的小程錦,怎麼會是想到,她其實對司懿軒不是喜歡不是愛,而是那一年陽光剛好,他帶着如沐春風的微笑,正是她最缺少的。她也不過是,想要藉此動靜,得到身邊的人注意和寵愛。那些飛揚跋扈,那些強詞奪理,那些頂撞魯莽,她只是想要找個人來真正關心自己一把。後來追着追着,是真的想要了,仗着不甘心,也爲非作歹了幾次。可是程錦後來想,哪怕是如父皇一樣,對她的好是爲了另外的人,她也是願意的。那個人,也不一定是司懿軒。
她,實在是太孤單了。
這十六年,母妃心無旁騖的想着令狐君,對她不管不顧;素娘將她的一切打理的妥妥當當、井井有條,卻是沒有任何的溫度;皇兄們有着各自要忙碌的事情,她也不過是會偶爾遠遠地見上一眼。即便是後來,夜臨冥遷就她,可是她再清楚不過,他是衝着她的身份。
程錦抱着雙膝慢慢地蹲下來,父皇,你其實是覺得我太麻煩,才走的吧。父皇,錦兒一點兒都不麻煩,很好養的。父皇,是錦兒不對,是錦兒恃寵而驕了。
怎麼就是,將自己弄得如此狼狽了啊。程錦,你真是一個笨蛋。什麼也不會就罷了,還總是連累身邊的人。
王珺掀開營帳,看到的便是這樣的情景,那顆講好要遠離程錦生活的心,毅然決然到反悔了。尤其是當程錦仰着滿是淚痕的小臉擡起頭來望着他的時候,那雙溼漉漉的眼睛,揪得他的心臟生疼,算了,那些世俗,就讓它去吧。他的小人兒,現在就像是一個受傷又沒人理會的小獸,咬着滿口的小牙齒,不喊一句疼,卻是不停地流眼淚。
程錦見來人是王珺,來不及擦乾臉上的淚水,迅速地垂下頭來,將自己的整張臉都埋進雙膝之中。這些年倔強的僞裝,還是被打破了。
“小錦。”王珺蹲在程錦的身旁,一隻手落在程錦的頭頂上,“不要哭了。”他可憐的小人兒,怎麼就傷心成這樣了呢。只是看着程錦的頭頂,王珺的目光就已經足夠溫柔了。這些,要是被他的部下看到,會被笑話吧。可是現在,王珺哪裡還顧得上自己的硬漢形象啊。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在那聲“小錦”入耳之後,再次決堤。有依靠的感覺,原來真的是這樣的。程錦漸漸哭出聲音來,可是她仍然不願意擡頭。怎麼辦,丟臉死了。
“小錦,不要哭了好不好?”硬漢從來沒有安慰過來,此刻聲音說不出來的僵硬。
程錦心想,反正已經很丟臉了,索性悶着頭一手拉下王珺落在自己頭頂上的那隻手,將那隻胳膊擱在自己的雙膝之上,把臉上的眼淚和鼻涕,全都擦在了上面。
王珺整個人愣在那裡,硬漢什麼時候有過這樣的呆滯表情啊,盯着那隻被程錦擦了眼淚和鼻涕的胳膊,完全是忘記了怎麼反應。
程錦吸吸鼻子,小手在鼻尖兒上輕輕地揉了揉,看着王珺的那隻衣袖,唔,她沒有洗過衣服啊,然後努力而又費力地回想着,宮女和嬤嬤們洗衣服時候的步驟。
王珺笑出聲來,他的小人兒,怎麼就是這麼招人喜歡啊。
程錦尷尬極了,哭紅的兩隻眼睛都是腫的,這種宮廷禮儀裡面,最被厭惡的行徑,她也聽過千遍百遍,偏偏做起來卻是得心應手。反正他已經不理會她了,就算是無賴一些,也好過兩個人相顧無言吧。
“將軍您放心,我會給您洗的。”程錦撇過臉去,甕聲甕氣的開口。
王珺索性坐在了地上,與程錦並肩,偏頭看着鬧彆扭的程錦,“爲什麼哭?”硬漢在向小白兔逼供!
“想我父親了,覺得難過。”程錦這樣講,並不算是撒謊。她確實是想念她的父皇了,不過這一切的源頭,還是硬漢惹起來的。
王珺想起來,程錦是說過的,她的父親去世了。他可憐的小人兒,該是有多孤單啊。王珺並不說話,只是看着程錦。他打小就在軍營裡摸爬滾打,他的小人兒,小時候都沒玩伴吧。
這句話有了突破口,於是程錦接下來的話,又通暢了,“我後來才知道,父親去世,是被令狐君害的。我恨他。”我恨他,將我的美夢終止。
王珺驚愕,對程錦的身世更爲好奇了起來。能夠讓令狐君,將爪子伸向望月王朝的,肯定不是一個小人物。看來,他可憐的小人兒,還是來頭不小。那麼,被聖上關照,好像就順理成章了。尤其是他的小人兒,發頂抵着聖上的掌心,溫聲溫氣講話的時候,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招人妒忌啊。
“我是去告訴他,下次見到他的時候,要取他的人頭。”程錦咬牙切齒。
“痛快了嗎?”王珺問道。他的小人兒,天不怕地不怕。
程錦微微地眯起雙眼來,笑起來的時候帶着一絲乖張,她重重的點頭。怎麼能夠是不痛快,看着令狐君氣急的那張臉。
“痛快就好。”王珺在程錦的頭上又是輕輕地拍了拍。
程錦眨巴着眼睛,這,是在縱容她的意思嗎?小白兔其實是很聰明的。
硬漢看着迷茫的小白兔,唔,他的小人兒,怎麼可以這麼可愛,真想咬上一口啊。硬漢的柔情,在歷經二十六年的歲月之後,爆發出來,小白兔哪裡會是招架得了的。小白兔的段數,比起硬漢來,還是太低了呀。
“將軍,你不是說沒有軍情,就不要見你嗎?”小白兔心裡面甜絲絲,嘴巴上不依不饒。
王珺的嘴角抽了抽,“所以,我來見你了呀。”你不去見我,我就來找你。已經中了叫程錦的毒,本打算戒掉,卻見小人兒哭得這麼傷心,哪裡還狠得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