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江進宮的時候,並沒有派人將剛剛發生的一切通知給譽王,這倒不是他一時忘記了自己還有這個暗中的盟友,而是因爲按原定的計劃,此時的譽王應該就在宮中。
樑帝自去歲入冬以後身體一直不是很好,日常起居除了在理政的武英殿外,便是留宿芷蘿宮,偶爾纔會到皇后和其他妃嬪宮中去一趟。譽王進宮的時候,他午睡方起,精神還有些委頓,本不想見人,後來聽說譽王是特意來呈報祥瑞的,心中有些歡喜,這才特意移駕到武英殿見他。
譽王所報祥瑞是一塊奇石,爲秦州農人築地所得,呈長方狀,寬三尺,長五尺,高約兩尺,石質細膩,上面天然生有清晰的“樑聖”二字,確是罕見。樑帝雖不是特別愛好祥瑞之人,但見了也不免高興,再加上譽王頌聖吹捧的話說了一車,被撩起了興致,當時就命人宣了太史院的幾位老修書進來,讓他們去查歷代的祥瑞記載。半日後結果呈報上來,說是隻有先聖文帝時曾有“汾水落,奇石出,天賜樑安”的記錄,後果然罷北方戰事,天下大安,聖文帝崩時還以奇石陪葬。查到此條後,樑帝的七分歡喜頓時漲成了十分,再看那石頭時,自然更加如珠如寶,吩咐譽王小心指派工匠,以紫檀鑲架供於仁天閣。
譽王一面滿面堆笑地應承,一面趁機又恭維道:“父皇聖德巍巍,萬民稱頌,古之賢君不外如是。既然祥瑞已出,可知天命,何不順應上天此意,入魯封禪?各位覺得如何?”
他這個馬屁拍得實在太過了,幾位侍立在旁的太史院老臣都不敢接口附和,只能乾笑。樑帝雖然聽着心裡妥帖,但其實也明白封禪是何等樣的大事,歷代君王如無絕對的自信,敢行此事的恐怕沒幾個,所以也只拈鬚笑着,沒有表態。
不過儘管如此,這樁祥瑞還是令樑帝心情極好,不僅是譽王,連幾位老修書也得了賞賜,大家紛紛說着湊趣的話,殿上氣氛十分歡快。正當此時,值守的小黃門突然進來稟道:“陛下,夏首尊求見。”
樑帝笑道:“他倒像是有耳報神,來的正巧,也讓他進來看看祥瑞。”
譽王本就正掛念着外面的事情不知發展成什麼樣子了,一聽夏江到來,又是高興,又有些緊張,費了好大的勁才保持住臉上笑容的自然。
可是隨後進入殿中的夏江的模樣,卻令樑帝和譽王都嚇了一跳。一個是吃驚於懸鏡司首尊難得一見的狼狽,另一個則是驚訝夏江的演技這麼好,那滿臉的疲累憤恨看着竟像是真的一樣。
“夏卿,你這是怎麼了?”樑帝敏銳地感覺到出了大事,臉立時沉了下來。
“陛下!臣特來領罪,請恕臣無能……”夏江紅着雙眼,伏拜在地,“今日懸鏡司大理寺相繼被暴徒所襲,臣力戰無功,那個赤羽營逆犯衛崢……被他們強行劫走了!”
樑帝一時有些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遲疑地又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逆犯衛崢,被人強行劫走了!”
“劫……劫走了?!”樑帝一掌拍在面前的御案上,氣得臉色煞白,一隻手顫顫地指向夏江,“你把話說清楚,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在天子腳下,闖進懸鏡司搶奪逆犯,這、這不是造反嗎?!誰?是誰這麼悖亂猖狂?”
“陛下,”夏江以額觸地,叩首道,“賊子狡詐兇悍,臣……臣雖然心裡有數,但可惜未拿得實證,不敢妄言。”
“你心裡有數還藏着掖着?說!快給朕說!!”
“是,”夏江直起身子,抹了抹滴至頷下的汗珠,道,“衛崢被臣拿獲之後,有何人對他同情迴護,陛下自然知道。而此次暴賊劫出逆犯逃逸時,巡防營本滿布於街頭巷尾,卻非但不助臣擒賊,反而以捕盜爲名攪出亂局,縱放逆賊,攔阻我懸鏡司府兵,致使臣根本無法追擊……”
“不會吧?”譽王此時露出的大驚表情倒並非完全是裝的,對於“真的被劫走了”這個結果他確實感到非常意外,不過好在他反應很快,立即便重新進行了角色修正,故意說着反話道,“靖王平時是有些不懂事,但也不至於這般膽大包天啊!劫奪人犯已是大罪,何況衛崢是逆犯,靖王莫不是瘋了?”
樑帝覺得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了頭上似的,腦門發燙,四肢冰涼,氣得一時都說不出話來,高湛急忙過去拍背揉胸,好一陣子才緩過來,仍是周身發抖,嘶啞着嗓子道:“反了,真是反了,去叫靖王來!快去!”
“快去宣靖王進宮!”譽王忙跟着催了一聲,之後三步並做兩步衝到樑帝身旁殷勤地遞茶捶背,“父皇,身體要緊,您要保重……靖王就是這種人,您心裡早就清楚啊……”
“無君無父,他實在太讓朕失望了……”樑帝從一團高興間跌落,感覺更是憤怒難受。如果靖王一直是那個被忽視被遺忘的皇子,也許他在心情上還會稍微緩和一點點,但由於自認爲對這兒子已是恩寵有加,現在居然被如此辜負,滿腔怒意更是按捺不住。
旁邊的幾個老修書本是奉命來翻故紙堆的,沒想到撞着這麼一樁潑天大事,全體嚇得噤若寒蟬,跪在位置上動也不敢動,本想趕緊告退了事,可譽王又一直在半安慰半挑撥地說着話,一直候到外面都傳報“靖王到”了,爲首的一人才找着機會上前告退。
靖王進來時還是他一貫的樣子,服飾嚴謹,神態安素,一舉一動帶着軍人的力度。雖然殿上樑帝的表情明顯不同於平常,他也只是微微掠過一抹訝然的表情,隨即仍如往日般請安行禮。
“兒臣參見父皇。”靖王一個頭叩下去,半天沒有迴應,他自然也不能起身,只好保持着伏地的姿態。殿中一片死寂,這個時候樑帝不說話,誰也不敢多哼一聲。
僵硬的氣氛延續着,那甚至比狂暴的叫罵更令人難受。夏江抿着嘴,眼觀鼻鼻觀心地站着,譽王沒有他那麼鎮定,但也勉強控制好了自己的呼吸節奏,偷眼看着父皇的表情。
樑帝的眼鋒,此刻正死死地釘在靖王身上,雖然被他盯住的那個人因爲叩首的原因,並沒有看到這兩道尖銳的視線。
沉寂的時間已經太長了,長到譽王都忍不住晃了晃身子。可是樑帝仍然沒有任何表示,靖王也如石雕般地一動不動,撐在地上的兩隻手平放着,未曾有過最輕微的顫抖。
可是這種安穩和鎮定最後卻激怒了樑帝,他突然爆發起來,一把抓起桌上的茶杯向靖王擲了過去,怒聲罵道:“你這個逆子!到現在還毫無悔懼之心嗎?”
靖王沒有閃躲,茶杯擦着他的頭飛過去,在後面的廊柱上砸得粉碎,可見力度不輕。
“父皇請息怒,教訓景琰事小,傷了龍體事大,”譽王忙上前解勸,又端出兄長的身份向靖王斥道,“景琰,你還不快向父皇請罪。”
“兒臣奉命來見,禮尚未畢,不知罪由何起,不敢擅請。”靖王仍是伏地道,“父皇素知兒臣愚鈍,還請明訓降罪。”
“好!”樑帝擡手指着他,“朕給你分辯的機會。你說,懸鏡司今日衛崢被劫之事,你如何解釋?”
靖王直起上半身,看了夏江一眼,表情意外地問道:“衛崢被劫了?”
“殿下不會是想說你不知道吧?”夏江陰惻惻地插言道。
“我確實不知。”靖王淡淡答了他一句,又轉向樑帝,“懸鏡司直屬御前,兒臣並沒有領旨監管,爲什麼懸鏡司出了事情要讓兒臣來解釋?”
樑帝哼了一聲,明明白白地道:“難道衛崢被劫之事,不是你派人乾的嗎?”
靖王兩道濃眉一跳,臉色登時就變了,“父皇何出此言?劫奪逆囚是大罪,兒臣不敢擅領,何人首告,兒臣請求對質。”
夏江當然沒指望靖王輕易認罪,聽他這樣說,立即以目向樑帝請示,得到許可後上前一步,道:“殿下撇得如此乾淨,老臣佩服。可是事實俱在,是欺瞞不過去的。殿下你這幾日在懸鏡司門前佈下巡防營重兵,可有此事?”
“我不是隻在懸鏡司周邊布兵,凡京城重要節點俱有佈置,是爲了緝捕巨盜,這個陛下知道。”
“緝捕巨盜?好一個藉口。”夏江冷笑道,“那麼請問殿下,大張旗鼓這麼些天,巨盜捕到沒有?”
“說到這個,我正準備與夏首尊好好談談。”靖王仰起下巴,氣勢十足,“入宮前我剛剛得報,今天本已發現巨盜行蹤,追捕時卻被懸鏡司的府兵橫空衝散,致使徒勞無功,我還想請夏首尊就此事給我一個解釋呢。”
“真是惡人先告狀啊……”夏江微微咬了咬牙,“殿下以爲這樣左拉右扯就能混淆聖聽嗎?”
“究竟是誰先來告的狀,不用我說吧?”靖王冷冷反擊了回去,“夏首尊還真是有自知之明。”
夏江的瞳孔微微一縮,閃過一抹寒鋒,正要再說話時,殿外突然有人氣喘吁吁道:“啓稟陛下,奴才奉皇后娘娘之命,有急事奏報……”
樑帝聽着剛纔那番爭吵,正是心煩的時候,怒道:“她能有什麼急事,先候着!”
譽王眼珠轉了轉,悄悄附耳道:“父皇,皇后娘娘素來穩重,從未無故驚擾過陛下,聽那奴才語氣張皇,也許真是急事呢?”
“是啊,”夏江也幫腔道,“聽靖王殿下這口氣,這裡一時半會兒也是處置不清的,老臣也覺得還是先聽聽娘娘那邊有什麼急事的好。”
樑帝嗯了一聲,點點頭,“叫他進來。”
高湛尖聲宣進,一個青衣太監蜷着身子進來,撲跪在地:“奴才叩見陛下。”
“什麼事啊?”
“皇后娘娘命奴才稟奏陛下,靜妃娘娘在芷蘿宮中行逆悖之事,被皇后娘娘當場拿獲。因是陛下愛妃,不敢擅處,請陛下過去一趟,當面發落。”
樑帝大吃一驚,霍然起身時將面前條案一齊帶翻,茶饌器皿摔了一地,連龍袍都被茶水濺溼,嚇得侍立在殿中的太監宮女們趕緊擁過來收撿,高湛更是手腳忙亂地拿手巾爲他擦拭衣襟。
“你再說一遍,”樑帝卻根本不理會這一團混亂,目光灼灼地瞪向那報訊的太監,“是誰,是靜妃嗎?”
太監抖成一團答道:“是……是靜、靜妃娘娘……”
“反了!反了……你們母子……真是反了!”樑帝哆哆嗦嗦地念叨了兩句,突然一定神,大踏步走了下來,一腳將靖王踹翻在地,“朕是何等樣地待你們,你們竟這樣狼心狗肺!”說着還不解氣,又加踹了兩腳。
“陛下……要起駕嗎?”高湛忙過來攙扶樑帝不穩的身子,小聲問着。
樑帝胸口發悶,有些喘息急促,一連深吸了幾口氣,這才稍稍平復了一點兒,指着靖王罵道:“小畜生!你給朕跪在這裡,等朕先去處置了你的母親,再來處置你!”
夏江與譽王在樑帝身後快速交換了一下眼神,似乎對這次成功的時間配合非常滿意。爲了避免削弱效果,兩人都低調地躬身謹立,沒有再多說一個字,沉默而得意地看着樑帝帶着怒氣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