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後會有期
船伕吹起一聲響亮的哨子,烏篷船微晃了兩下就穩穩向前行駛了。
瀧卿看不清岸上所有人的表情,無論是哭是笑,是不捨是舒心,她都看不清了,也許是老天垂憐,給了她一個大霧天,讓她對淮南的最後記憶定格成一幅神秘朦朧的水墨畫,就如桃花源般,一旦將這份感情與外人道,就會遍尋不着了。
後會無期了,李君佑。
瀧卿苦澀的一笑,目光中滿是悽然,呆呆的望着遠處,愣愣地想着某個人的笑顏,李君佑,難道我們就,這樣完了嗎?
即便我們最後的結局還是相忘於江湖,我也很感激,曾經爲了我們的另一種可能,翻山越嶺的自己。
烏篷船悠悠盪盪,轉過一個彎。
南宮讓往瀧卿身上披了件衣,“莫要立於此處了,細雨綿綿,這冬末初春的微寒最是容易擊垮人的身體了。”
瀧卿目光不移,仍是望着那微茫的湖面,喃喃自語:“他真的沒來,就這麼不想見我嗎?”
南宮讓低嘆一聲,“羈絆太多罷了……”,便也不多勸說,拂了竹簾進入船篷。
烏篷船仍舊悠悠盪盪。
李君佑長身玉立在積雪未化的小亭中,對面是青白兩色的山峰,石岩層層堆砌,當真是鬼斧神工。李君佑卻是無心欣賞的,目光直直投在正隨波向他駛來的烏篷船上。那姑娘穿着初來時那襲白衣,面對着淮南的方向,背對着他。
許是西面的峭壁經年累月滑下的幾塊巨石阻擋了水路,船家吆喝了一聲“站穩了”,忽的改了道,瀧卿一時失了平衡,回首去扶船欄,於是成就了一瞥驚鴻。
在瀧卿還懷疑自己出了幻覺的空當,船已慢慢靠向岸邊,李君佑已大步跨上船來。
他來了,還是來了。
當那個自己用心追逐的人,帶着寵溺的笑,用藏着脆弱與傷痛的眼眸溫柔地看着她的時候,此時此刻,瀧卿心中反而沒了那些輾轉繁複的想法,她踮起腳尖,伸出雙臂,勾住李君佑的脖子,用三分心疼,七分愛意,牢牢抱住了他,不留縫隙。
李君佑反應過來,竟有一種想沉溺在這懷抱中,永不醒來的衝動。可是置於他面前的那一場大局,若他不去親探,不去衝破,便只有死路一條。母妃死後,落顏死後,他踩着刀刃走了這麼多年,習慣了一個人去面對各種殘破的棋局,習慣了一個人去赴各種光鮮亮麗的鴻門盛宴。
現在,有個傻姑娘願意走進他一塌糊塗的生命裡,有個傻姑娘,願意擋在他前面。但正因爲如此,才什麼都不能告訴她,正因爲如此,更要護她周全。
瀧卿感覺到李君佑將頭埋入了她的肩頸發間,那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悲傷蔓延在他的周身,使他的身體不可抑制地輕顫。
她又一次感到深深的無能爲力,只能一下一下輕撫他的背,輕啓朱脣卻不知該說什麼,這才深刻意識到,李君佑的心思,她竟一點都不知道,而她似乎也鮮少提問,他究竟爲何亟不可待地將她送回長安?那個落顏又是怎麼回事?他離開她的一年多經歷了什麼?那個楊妃是否還在找他的麻煩?他的心中,又藏了多少事?他對她說的話,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做戲? 他……究竟喜歡她嗎?
想到這些,自責感如濃霧將她每一寸都籠罩起來。現在纔想到這些,還來得及嗎……應是來不及的吧,李君佑該是對她很失望纔對。
“對不起,李君佑。”那麼多的疑問堵在心頭,事到如今,她卻吐不出多餘的字來。
李君佑蒙了霧氣的眼睛微微收縮,板正瀧卿的身體拉出懷中,“卿兒……喜歡爺嗎?”
他終究還是說不出愛字,愛字太沉重,他怕這樣的字眼會囚禁瀧卿的一生,他亦不敢說等字,他無法想象,沒有期限的等字,對一個待字閨中的傻姑娘來說,意味着什麼。可他又自私地,無由地,急切地,想確定些什麼。
“喜歡。”
喜歡的不得了。她亦說不出愛字,她怕這樣的字眼給他太多負擔,既然已是分離之際,又何必互相套上枷鎖。
她不說愛,她便可以心安理得去等他,倘若他們的緣分未盡,便留在他們再度重逢時說吧;若是註定有緣無份,便留在心間吧,興許還有來世呢。
也許,也許他能解決了一切,平安回到她身邊。
而他喜歡她,她亦喜歡他,這樣,兩情相悅,多好。
李君佑欣慰笑開,看着瀧卿認真純淨的表情,忍不住俯身吻住了她。
而瀧卿亦第一次認真的,笨拙的,努力的,迴應了他。
可儘管如何動情,瀧卿終還是氣短得很。
“唔……”瀧卿漲紅着臉想掙脫出來呼吸,一雙清亮的眸子也由陶醉的微閉變成了雙目圓瞪,奈何李君佑將她禁錮地緊緊的。
情急之下,她也只好輕輕咬了李君佑的脣。
終於換來李君佑一個審視,看到瀧卿瞪得圓溜溜的眼睛和紅得滴血的臉也就瞭然了,搖頭笑着鬆開她,看她弓着腰急速的呼吸,還伴着輕咳和喘息聲。
這姑娘還是太弱了,每次在他將將動情之時,就已不行了,這要訓練多久才能出成效啊。
此時瀧卿也差不多順過氣來了,臉依舊紅的厲害,不知是方纔憋氣的緣故或是事後纔想起來害羞,總之突然一本正經轉移了話題,“來年可以給我寄一壺桃花釀嗎?”
李君佑挑眉,“這桃花釀,要數溫籍釀的最好,溫籍和吟錦如今皆在長安,你回去以後儘管去尋他便是。”
“你是說,吟錦在長安?和溫籍在一起?他們在一起了嗎?”瀧卿輕而易舉又被轉移了注意力。
李君佑汗顏,這姑娘還挺關心別人的感情問題,“都好好的在長安呢,至於在一起與否,爺不知。”
“王爺,恐要快些了,日落之前若到不了停泊點,夜間行船便危險得多。”南宮讓萬分尷尬出來傳遞船家那句煞風景的話。
“嗯。卿兒,爺回去了。一路照顧好自己。”李君佑伸手撫着她的發道。
“等等,一封信,每年給我寄一封信吧。若你太忙,即便是一句話也好。”
信?自己寄出的信,估計很難到她的手中吧。若是暴露了她,現在的分離豈不一場徒勞。
猶豫了片刻,“……好。”卻是不忍再拒絕。
瀧卿淺淺笑道,“那……後會有期。”
“嗯。”
真的能後會有期嗎?我的,姑娘。
仗劍獨行 乘風歸去,
清笛歌一曲。
卿須長記 有約東籬,
若是有歸期。
誰人彈破一調清商曲,
留下了清音滿地。
昨日天涯踏盡,
不見長安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