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鏖戰

“啊!”在看見第一個鰭的時候,老人情不自禁大聲呼喊起來,“六鰓鯊!”隨即,他看見了第二條鯊魚的鰭。根據那褐色的三角形的鰭和尾巴大幅度擺動的樣子,老人認出它們正是六鰓鯊。這兩條六鰓鯊老早就聞到了血腥味,激動不已,一路追蹤而來,但也許是因爲太過飢餓,竟然在激動中迷失了方向。然後一路找尋,終於又給它們找到了。現在,它們再也不會迷路,而是悶着頭,一個勁兒地向小船靠近。

老人急忙繫緊了帆腳索,卡住了舵柄。然後,他拿起了綁着刀的船槳。可是,他的雙手都因爲劇烈的疼痛而不聽使喚了。他不得不盡量輕地發力,將船槳舉了起來,然後,把手張開,輕輕捏住船槳,讓雙手鬆弛下來。接下來,才緊緊地把雙手合攏。雙手劇烈地疼痛着,老人頑強地忍耐,絕不因痛楚而退卻。“來吧,你們這些會偷食的惡魔!”老人喊道,無所畏懼。

六鰓鯊已經靠得很近了。老人看見了它們又寬又扁的鏟子形的頭以及尖端呈白色的寬闊的胸鰭。它們是海洋中最可惡的掠食者,不僅氣味難聞,而且既殘忍地捕殺其他的魚,又吃腐爛的死魚。餓得慌的時候,它們甚至會咬船上的舵或者槳。就是這種鯊魚,會在海龜熟睡在水面上時,卑鄙地咬掉它們的腳和鰭狀肢。如果碰到飢餓難耐附近又無魚可食時,它們還會襲擊水裡游泳的人,哪怕這人身上沒有絲毫魚的血液和黏液的腥味。

“啊!六鰓鯊!”老人喊道,“來吧,六鰓鯊!你們這兩個魔鬼!”

根本不用召喚,大魚的鮮血就是最好的誘餌。它們來了,並迅速發動了進攻。它們的進攻方式和灰鯖鯊完全不同。其中一條鯊魚在靠近小船的時候突然轉身,眨眼便消失在了船底。不一會兒,小船搖晃起來。老人知道,是鯊魚在用嘴巴拉扯魚肉。老人沒有理睬它,所有注意力都在另一條鯊魚身上。

這時,另一條鯊魚正用它一條縫似的蠟黃色的眼睛盯着老人,同時飛也似的遊了過來。它半圓形的嘴張得很大,瞅準大魚,一口便咬了下去,正咬上大魚身上剛被灰鯖鯊咬過的地方。

“狗東西,你還會揀便宜呢!”老人憤恨地罵道。鯊魚褐色的頭頂以及腦子跟脊髓相連處的背脊上有道非常清晰的紋路。老人毫不猶豫,舉起綁了刀的船槳,照着那交叉點猛扎過去,然後奮力拔出來,接着再刺。這一下,竟然不偏不倚,正刺進鯊魚蠟黃色的眼睛裡。鯊魚疼痛得放開了緊緊咬住的魚,尾巴停止擺動,身子朝水下滑去,臨死還不忘將咬下來的一塊肉吞進了肚子。

利落地解決了一條鯊魚,但另一條還在船下啃着大魚鮮美的肉,搞得小船搖晃不已。經驗豐富的老人不緊不慢,放鬆了帆腳索,讓小船打橫。自以爲聰明至極,藏在船下偷食的鯊魚曝露在老人的眼前。這個貪婪的傢伙對自己的處境毫不在意,仍在大嚼大咽。老人也不手軟,從船舷探出身子,舉起船槳狠狠地刺了過去。可這一刺正刺在鯊魚皮上,鯊魚皮緊繃着,刀無法穿透。這一刺不僅震痛了老人原本就疼痛不已的雙手,還讓他的肩膀也痛苦不堪。就在這時,鯊魚愚蠢地浮了上來,將腦袋露出水面,是想用它的鼻子去嗅一嗅水面上鮮美的魚肉。老人不顧雙手火辣辣地痛,舉槳對準它扁平的腦袋正中又刺了過去。刀刺中了鯊魚。老人迅速拔出刀,敏捷地照着剛纔的地方又刺了一下。可是,這條鯊魚可謂貪婪頑固到了極點。它依舊緊閉着嘴巴,死咬着大魚不放。老人氣極,又是一刀,戳進了鯊魚的左眼。可那鯊魚居然寧死不屈,還吊在那裡。

“怎麼,還嫌不夠嗎?”老人生氣地大叫起來。他一邊說着,一邊又把刀戳進了鯊魚的脊骨和腦子之間。這一刀找準了位置,扎得很容易,老人敏銳地感覺到,鯊魚的軟骨已經摺斷了。老人把船槳倒過來,把槳片塞進了鯊魚的嘴巴,然後用力轉動船槳。終於,鯊魚的嘴巴被撬開了。這條死魚,軟綿綿地直往深水中滑去。“走吧,該死的鯊魚!快到一英里深的海水裡去吧。你的夥伴在那裡等你。沒準兒,那是你的媽媽。”老人擦了擦刀,又把船槳在甲板上放好。然後,他摸到了帆腳索,將帆張起來,讓小船沿着原來的航線繼續前進。

“這兩個該死的傢伙!它們一定已經吃掉了四分之一的魚肉,而且全都是最好的部分!”老人禁不住大聲說出來,“但願這只是一場夢,一場噩夢!但願我根本沒有逮住你,殺死你,我的兄弟!老天,我真爲這件事抱歉,大魚啊,我的兄弟!是我這個愚蠢的老傢伙,把一切都搞砸了!原本你一切都好好的,好好地待在水中。就算有一天被人釣到,也會好好地送進港口。可是,你偏偏遇到了我,遇到了我這個愚蠢的老傢伙!”

老人很傷心,不知道再說什麼好。他想看看自己那可憐的兄弟,看看身邊的大魚,可他又不想朝它看,不忍心看到它殘缺不全的模樣。大魚已經流盡了身體裡的血液。現在,它被海水沖刷着,身體的銀色彷彿鏡子背面鍍的那層銀,身上的紫色條紋依舊清晰可見。“我不該出海這麼遠的。一個人總得量力而行。我應該知道,我一個老頭子,一個走了黴運、孤苦伶仃的老頭子能做什麼,該做什麼。”老人繼續說道,“都是我的錯,連累了你。我真的很抱歉,大魚啊,我的兄弟!”

好了,到此爲止吧。他在心裡勸自己,別再做這些徒勞無功的懺悔了。快去看看綁刀的繩子,看看有沒有斷。然後趕快讓他的手休息休息,讓它們恢復元氣。很快,鯊魚還會來的。他得打起精神,就算爲了他的大魚兄弟吧!

“但願我能有塊石頭可以磨磨刀。”老人檢查了綁在槳柄上的刀後說道,“我要是真的還沒老到不中用,出海的時候就會記得帶上一塊磨刀石在身上。”“你應該帶的東西可真多!”一個聲音在心裡說道,“可是,你什麼都沒有帶來,不是嗎,老傢伙?不過,眼下可不是去奢望那些沒帶來的東西的時候,眼下,你該看看想想,自己手頭還有什麼東西可以爲你和你的大魚兄弟做點什麼事情。”

“你已經給了我太多的忠告啦!”老人氣沖沖地說了出來,是對自己說的話,“不過,我已經聽得厭煩透了!”說完,他把舵柄夾在胳膊下,又將雙手浸到了海水中。小船繼續往前駛去,周圍的景緻一成不變,除了蔚藍的海水還是蔚藍的海水,陸地仍在遙遠的不知何處的前方。

“恐怕只有天知道那條鯊魚究竟咬掉了多少魚肉。”他帶着傷感,喃喃自語,“不過,這船現在可是輕得多了,也該走得更快吧。”老人不願去想被鯊魚咬爛的魚腹。他知道,就在自己對付頭一條鯊魚時,那條躲在船底的鯊魚每一次的撞擊都會咬掉一塊魚肉。現在,他的大魚兄弟給所有在這片海洋裡的鯊魚留下了一條長長的帶血腥味的水帶,召喚它們前來掠食。老人想,那條帶着血腥氣息的水帶只怕足足有一條公路那麼寬吧。

這條大魚足夠一個人吃上整整一個冬天了,老人禁不住想。可隨後,他又提醒自己,別往那方面去想,否則,只會讓自己更加傷心。現在,趁鯊魚還沒有發動新的攻擊,應該讓自己好好休息休息,讓雙手多少恢復點氣力。這樣,自己纔能有足夠的體

力和精力來保護剩下的魚肉。比起水裡大魚留下的血腥味,自己手上那點血腥可不算什麼。更何況現在出血已不多了,而且,出血還能讓手不抽筋。

現在,他還能想什麼,做什麼呢?老人想。什麼都沒有,他這樣回答自己。他必須什麼都別想,只專心等待下一條鯊魚的到來。但願這真是一場夢。不過,誰說得準呢,沒準兒自己還能帶回去點什麼,沒準兒結果會是好的,至少比自己預想中的好。

老人接下來對付的是一隻獨來獨往的六鰓鯊。

這傢伙來勢洶洶,就像一頭豬撲向飼料槽,令人厭惡。不過,豬可沒有它那麼大的嘴巴,可以讓你把腦袋伸進去。老人故意沒有在它張開咬食前出擊。反正,無論你多麼厲害,都無法阻擋它們咬那肥美魚肉的決心。所以,等鯊魚咬上了大魚,老人才把船槳上綁着的刀扎進了它的腦袋。但是,這條鯊魚也不簡單。它中刀後,不待老人抽出刀,身體便朝後猛地一扭,順帶打了個滾兒。於是,刀啪的一聲斷掉了。

垂死的鯊魚在下沉時起初還能看到它的整個身體在水中慢慢往下滑,然後,它越變越小,成了一丁點兒,最後什麼都看不到了,只有深不可測的海水而已。老人一直很喜歡看這一幕,親眼看着自己親手所殺的鯊魚是怎樣走到生命的盡頭,每次都會看得非常入神。但現在,他一點兒興趣都沒有。那隻可惡的六鰓鯊死了,可他甚至沒有看上一眼。

老人默默地坐下來掌舵,心情沉重,因爲那把斷了的刀。那是不是自己最後的武器呢?自己還有什麼可以用來和鯊魚搏鬥?自己還有辦法保衛自己勞動的結晶和自己的大魚兄弟嗎?“我還有根魚鉤。”老人認真地對自己說道,“不過,魚鉤可對付不了鯊魚。可我還有兩把槳、一個舵把、一根短棍。”

他這麼老了,能用棍子打死鯊魚?老人不禁懷疑起來。它們如今可是真的把他打敗了,老人心想。可是,他畢竟還有兩把槳、一個舵把和一根短棍啊!誰知道究竟成不成呢?自己應該試試。無論如何,自己得用這些東西來對付那些可惡的偷食者。想到這裡,老人的信心又恢復了。他將雙手浸到了海水中,希望雙手能有更多的氣力。

下午不知不覺間流逝了,已近傍晚。老人擡頭遠眺,可目所能及的,除了大海和天空,就是天空和大海。海風比先前吹得大些了,船也跑得更快。老人一心指望着,能早一點看到陸地。

“你太累了,老傢伙。”老人對自己說道,“你做了太多你力所不能及的事,你這把老骨頭都快累散架了吧。”

快日落的時候,鯊魚又來了。

老人看見兩片褐色的鰭正悄然逼近。鯊魚根本不用搜索,就知道獵物在哪裡。它們筆直地游來,並肩直撲小船旁邊的大魚而去。

老人卡住了舵把,繫緊帆腳索,伸手從船艄下拿到了短棍。它原來是個槳把,是從一支斷槳上鋸下來的,大約有兩英尺半那麼長。因爲短棍上有個把手,所以老人只能用一隻手握着它。於是,他用自己最得力的右手緊緊地攥住短棍,站在船邊嚴陣以待。

兩條鯊魚悄無聲息地靠近。還是兩條六鰓鯊。

自己必須有耐心,等第一條鯊魚好好咬住了魚肉才照着它的鼻尖猛打,或者打它頭頂正中的地方,老人在心中默默地設計着對策。

兩條鯊魚一起緊逼過來。較近的一條張開嘴,一口便咬到了大魚銀色的一側身體。老人高高舉起了棍子,全力打了下去,砰的一聲正中鯊魚寬闊的頭頂。棍子落下去了,老人只感覺彷彿是打在了堅韌而富於彈性的橡膠上,當然,他也感到了堅硬的頭骨。鯊魚被擊中,暈頭轉向往水下滑去。老人抓住機會,狠狠地又朝它的鼻子上來了一下。另一條鯊魚剛纔竄過來後並沒有去咬魚肉,而是敏捷地游到了別處。現在,它向魚肉發起了進攻,張着大嘴猛撲過來。它一頭撞到了大魚身上,然後緊緊地閉上了嘴巴,一大塊肥美的魚肉已盡入口中。老人看見它的嘴角,一塊塊白色的魚肉正在往下漏。於是,老人趁它準備遊開去把肉嚥下時,掄起棍子狠狠地打了下去。但是,只打中了那厚實而又堅韌的橡膠般的地方。

“來吧,該死的六鰓鯊!”老人毫不氣餒,大聲喊道,“放膽過來吧!看我如何教訓你們!”

鯊魚果然折身又衝了過來。老人趁它還未合上嘴時,又重重地給了它一下。這一下結結實實地打中了它。老人感覺是打中了鯊魚腦袋後部的骨頭,於是,不假思索掄起棍子朝着同一部位又來了一下。鯊魚的目光因爲無情的打擊而變得呆滯,但它仍頑強地從大魚身上撕扯下自己嘴裡咬着的那塊肉。然後,從大魚的身邊悄然滑入深深的海水之中。

老人知道,這兩條六鰓鯊充其量是被自己打成了重傷,它們會再來的。於是,他等待着,等它們回頭,可它們一直沒有露面。過了好一陣,老人才看見其中一條在海面上圍着船和大魚繞圈子,但他沒有看見另一條的鰭。他不可能僅憑棍子就把它們打死,老人想,自己年輕力壯的時候倒是做得到。不過,值得高興的是,兩條鯊魚都受了重傷,誰也不比誰好過一點兒。老人禁不住想,如果自己能用兩隻手掄起根棒球棒,一定能把第一條當場打死。即使是現在,即使是垂垂老矣,也一定做得到,老人充滿信心。

老人想要回頭,卻又不敢回頭。他不願看到大魚的慘相。他知道它半個身子都已經被咬爛了。就在他剛纔和鯊魚搏鬥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到了海里。

“馬上就是一片漆黑了。”老人說道,“那時候我會看見哈瓦那的燈火。如果我往東走得太遠了的話,沒準兒能看到一個新開闢的海灘上的燈光。”他估計自己離陸地不會太遠,他想,希望沒有人會爲自己擔心。但是他知道,孩子一定會擔心的,因爲孩子那樣愛他。可是他也相信,孩子一定對自己充滿信心,相信一個經驗豐富的老漁夫不會讓自己在海上出狀況。當然,還有好多別的老漁夫也會爲自己擔心。老人感激地想道,自己所住的鎮子可真是一個熱情好心的鎮子。

現在,老人不打算再和大魚兄弟說話了,因爲它已經給鯊魚們糟蹋得太厲害了。

“我應當叫它半魚兄弟了吧。”老人苦笑起來,“它原來可是完完整整、好好的一條魚。我很抱歉,是我出海太遠了。我把它和我都給毀了。不過,我和它怎麼也算是並肩作戰的兄弟吧。我們一起殺死了不少的鯊魚,還打傷了好多條。大魚,你這輩子究竟殺死過多少鯊魚纔會長這麼大啊?你看看你頭上的長長的鋒利的嘴巴,那可不是白長的啊!”

老人興奮起來。他非常喜歡身邊的這條魚,情不自禁要去想,它如果還在大海中自由自在地遊弋,會怎樣去對付一條兇惡的鯊魚。他應該砍下它的長嘴,綁在船槳上,用來跟鯊魚搏鬥。那該是多好的武器啊!而且這樣,他們就名副其實地像兄弟那樣並肩戰鬥了。可是,他沒有斧頭,現在連刀也折斷了。他該怎麼辦?要是那些該死的鯊魚夜裡來偷襲,他又該怎麼辦?大魚老兄,它呢,它會怎麼辦?

“跟它們鬥!誓死跟它們鬥到底!”老人激昂地說道,“是的,就算是死,也絕不讓它們撿到便宜

。”

但是,現在周遭一片漆黑,看不見天際的反光,也看不見哈瓦那的燈火,只有海風吹拂着風帆,拉扯着船平穩地前行。沒準兒自己已經死了。老人覺得自己已經感覺不到生的氣息了。可是,當他合上雙手,摸摸掌心,仍能感到生的溫度。他的雙手還活着,而且,只消拍拍手,他就能從兩隻手上感受到生的痛楚。老人把背脊靠到了船艄上,更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沒有死。因爲,他的肩膀和背部火辣辣的痛感都在告訴他這個事實。

自己還有祈禱要做呢。自己答應過天主,如果逮住了這條大魚,就要念多少遍祈禱文。不過,自己現在太累了,祈禱的事還是留待以後再做吧。自己應當把麻袋披在肩膀上,讓自己睡一會兒。

於是,老人躺在船艄掌着舵,一邊注視着天空,等待天際反光的出現。他還有半條魚。如果運氣好的話,他沒準兒能把這半條魚完整地帶回去。出海前,他已經整整八十四天一無所獲了。命運女神已經眷顧了他,他多多少少總該還有些運氣吧。所以,他能帶半條魚回去。“不!”他又對自己說道,“你出海太遠了,是你自己把自己的好運都給毀掉了。”

“別傻了!別胡思亂想!”他說出聲來,“好好掌舵吧,保持清醒。沒準兒你還會有不少的好運氣。”

“不知道這世界上有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出售運氣。如果有,我倒是會考慮買上那麼一點兒。”他說。可他該用什麼來買呢?莫非可以用丟掉的魚叉,斷了的刀,還是這船槳、這舵把、這短棍,甚至是這雙已經壞了的手?

“也許可以!”他對自己笑道,“你不是曾經用自己在海上一無所獲的八十四天來買運氣嗎?人家幾乎就賣給你了!想想看,要是你真能將一條完整的魚,甚至是半條魚帶回去,這筆交易也是很不錯的呢!”

他絕不能再胡思亂想了,他嚴厲地告誡自己。運氣往往是以很多不同的形式出現在人們面前的,只是人們認不出來罷了。老實說,他真的很想買一點兒,不管是以什麼樣的形式,不管需要付出多少代價。但願自己能儘早一些看到燈火。一生之中,自己曾經渴望過很多的東西,有過很多的夢想,但看見哈瓦那的燈火,是自己目前唯一的渴望和夢想。這是多麼微薄的一個願望啊,但願天主眷顧!也許,哈瓦那的燈火就是他的運氣吧。老人竭力把自己安頓得舒服些好掌舵。而且,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還活着,因爲身體上的痛一直沒有消退少許。

大概在夜裡十點左右,老人無法知道精確的時間,那時,他看到了城市燈火的倒影。開始還只是隱約可見,就彷彿月亮升起前的天光。隨後,隔着隨風力的加大而變得有些洶涌的海洋,這些燈火逐漸清晰起來。老人駕駛着小船,心想自己很快就能進入灣流的邊緣了。

現在,可怕的事情總算都過去了,老人想。鯊魚還會來,大魚對它們來說,完全是無法抵擋的誘惑。可他能做什麼呢?一個筋疲力盡的老人孤身一人在黑暗裡,又沒有武器,他又能怎樣對付它們呢?老人的身體僵硬、疼痛。在夜晚的寒氣裡,他的傷口和身上所有用力過度的地方都在痛着。他真希望自己不必再戰鬥了,他想,他多麼希望自己不用再戰鬥了啊!

但是,午夜時分,他又開始了戰鬥。儘管明知這戰鬥只是徒勞,毫無意義,但他還是堅持戰鬥。

這一回,鯊魚成羣來襲。

老人只能看到鯊魚的鰭在水中劃出的一道道的水紋,還有它們撲向大魚時留下的磷光。他還聽到它們的嘴巴咔嚓地咬下去,感覺到它們在船底咬住大魚時弄得小船不停搖晃。老人在黑暗中憑着感覺,用短棍去打它們的頭。他只能憑着感覺和聽覺拼命地打。可是有一下,他感覺短棍被什麼東西抓住了,然後,手中一空,短棍也沒了。

老人不甘心,把舵把從舵上猛地扭了下來,回身繼續投入戰鬥之中。他揮舞着舵把,用它亂砍亂打,雙手握住舵把,一次次地猛砸下去。但是,鯊魚來到了船頭,一條接一條地竄上來,成羣結隊,根本無所畏懼。它們咬下一塊塊的魚肉,轉身遊開,大口嚥下後又再度發起攻擊。那些從它們巨大的嘴邊漏下的魚肉在水下還會發出閃閃的磷光。

魚肉已經吃完了,最後一條鯊魚向魚頭髮起了攻擊。老人知道,一切都完了。但他並未泄氣,仍舊揮舞着舵把狠狠地朝鯊魚的腦袋砸去,正打在鯊魚咬着厚實的魚頭的嘴上。魚頭上的肉不容易咬下來,被打的鯊魚卻執著地不肯捨棄。老人掄起舵把又打了下去,一次、兩次、三次。他聽見舵把啪的一聲斷掉了,於是就把手中剩下的那一截兇狠地扎向鯊魚。他感到舵把扎到了鯊魚,斷裂的地方一定有很鋒利的突起,於是用勁,希望能再扎得深一些。鯊魚終於鬆開了嘴,一扭身遊開了。這是前來偷食的鯊魚中的最後一條。現在,大魚除了一副骨架,再沒剩下什麼了,當然,也沒有什麼再可吃的了。世界頓時安靜下來。

老人張着嘴,簡直喘不過氣來。他覺得嘴裡有股奇怪的味兒,帶着淡淡的腥氣,但甜絲絲的。莫非是身體裡哪個地方在出血?老人感覺有些害怕,但這念頭一閃而過,再無蹤跡了。所幸的是,這味兒不太重。他朝海里吐了口痰,憤憤地說道:“吃吧!愛吃什麼就吃什麼吧!該死的六鰓鯊!今晚,你們準得做噩夢,夢見你們殺了一個人!”

現在,老人明白,自己終於被打敗了,而且完全無法補救。他回到了船艄,發現舵把的斷頭還能勉強安在舵的狹槽裡,讓他用來掌舵。他把麻袋披到肩上,駕駛着小船循着自己的航線,朝着前方遙遠的燈火處駛去。小船前行很輕鬆,老人此刻什麼念頭,什麼感覺都沒有。他覺得自己完全超脫了,只一心儘可能快地將小船駛回家鄉的港口。

夜裡還有鯊魚前來咬大魚的殘骸,那架勢就好像人從吃完了的飯桌上撿麪包屑那樣可憐。老人已經不願再去答理它們了,除了掌舵,他什麼事都不想再做。他唯一留意到的就是,小船沒有了旁邊沉重龐大的物體拖累,變得輕鬆快捷。

起碼船還是好好的,完好無損,一點兒問題都沒有,除了那個舵把,但舵把很容易換。

他能感覺到船已經進入了灣流,而且,岸上沙灘村落星星點點的燈光已經非常的清晰明確了。他知道自己現在身處何處,是很踏實的感覺,不再有置身汪洋之中那種縹緲無依的孤獨了。回家完全可以不費吹灰之力。

雖然今天他失去了很多朋友,尤其是失去了一個重要的朋友,他親愛的大魚兄弟,但不管怎麼說,風還是他的朋友,老人不禁想。有的時候,大海也是他的朋友。至少,海洋裡有很多他的朋友存在着。當然,也有敵人,比如那些偷食的鯊魚。牀也是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現在他只想着牀,只把牀當成是唯一的朋友,他想,牀可真是一件了不起的東西,能讓人如此安逸、幸福。被徹底打垮之後,他反而感覺到了輕鬆,是完全的放鬆。真是奇怪,他竟然從來不知道生活會如此的輕鬆。可是,究竟是什麼把自己打垮的呢?他不禁要問自己。

“沒有什麼能把我打垮。”他得出結論,“我只是出海太遠了。這是唯一值得責備的地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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