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馬紮羅的雪

乞力馬紮羅的雪

乞力馬紮羅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長年積雪的高山,它被認爲是非洲的最高峰。西部的峰頂叫做馬賽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峰,即上帝的神廟。靠近西峰處有一具已經風乾凍僵的豹子屍體。沒人能解釋這隻豹子到這麼高的地方來幹什麼。

“奇怪的是它一點兒都不疼,”他說,“你知道,從一開始它就不疼。”

“真的嗎?”

“一點兒也不錯,我感到很抱歉,這股難聞的氣味肯定讓你感到不舒服。”

“別這樣說,請不要這麼說。”

“看看那些鳥吧,”他說,“是這兒的風景還是我的氣味讓它們如此興奮?”

在一棵合歡樹濃密的樹蔭中,男人躺在一張吊牀上,從那裡望向平原,他看見三隻大鳥不懷好意地踞坐着,天空中還有十幾只在盤旋,它們掠過時投下了急速移動的影子。

“從卡車發生故障開始,它們就在這裡了。”他說,“今天是它們第一次落到地面上來。一開始我仔細觀察它們盤旋的樣子,說不定我會在寫小說的時候用它們做素材,現在想想真可笑。”

“我希望你別把這個寫進去。”她說。

“我只是說說而已,”他說,“說出來,我會感覺好受些,但我不想打擾你。”

“你知道你肯定不會打擾我的,”她說,“幫不上什麼忙,我才感到焦慮不安。我想,飛機來之前,咱們可以儘量輕鬆一些。”

“或者等到飛機不來的時候。”

“請告訴我能爲你做點兒什麼,我一定可以幫上忙的。”

“你可以幫我把腿鋸掉,這樣也許會防止它繼續擴散。不過,我覺得這個法子也很難成功。要不你給我一個槍子兒吧,現在你已經是一名優秀的射手了。我教過你如何開槍的,不是嗎?”

“請別這樣說。我給你讀書好嗎?”

“讀什麼?”

“我們揹包裡那些還沒讀過的書。”

“我聽不進去,”他說,“說話是最放鬆的方式,咱們鬥嘴吧,這樣時間過得快些。”

“我不想鬥嘴,我從來不想鬥嘴。無論咱們感到多麼不安,都別再鬥嘴了。也許他們今天就會開着另一輛卡車回來,也許飛機就要來了呢。”

“我不想動了,”男人說道,“現在再轉移已經沒什麼意義了,除非能讓你心裡好受一些。”

“這是懦弱的表現。”

“你就不能讓一個男人自在地撒謊,不喊出他的名字嗎?你這麼罵我有什麼企圖?”

“你不會死的。”

“別傻了,我現在就快死了,不信問問那些雜種。”他朝那三隻討厭的大鳥所在的地方望去,它們光禿禿的頭埋進一簇簇羽毛中。第四隻飛掠而下,快步飛奔,接着蹣跚地朝其他的鳥走去。

“每個營地都有這種鳥,你從沒注意過。如果你不自暴自棄,你就死不了。”

“你這是從哪兒學來的?你這個傻瓜。”

“你還得想想別人。”

“上帝啊,”他說,“我一向如此。”

接着,他躺了下來,沉默了一會兒,目光又越過被烤得發熱的平原望向灌木叢的邊緣。那裡有幾隻野羊,在黃色的平原上顯得又小又白。他還看見遠處有一羣斑馬,在綠色灌木叢的映襯下顯出斑駁的色彩。這是個舒適的營地,背靠着大山,有一棵大樹遮陰,附近還有清澈的水源,其實就是一個快要乾涸的泉眼,每天清晨,沙雞就在那裡飛翔。

“想讓我讀一些嗎?”她問,她坐在帆布椅上,就在他的吊牀旁,“有微風吹來了。”

“不用了,謝謝。”

“也許卡車會來的。”

“我纔不關心什麼卡車呢。”

“我關心。”

“你關心的東西多着呢,我纔不管。”

“沒那麼多,哈里。”

“想喝點兒酒嗎?”

“喝酒對你有害。布拉克的書裡說應該戒掉所有的酒。你不能喝酒。”

“莫洛!”他喊道。

“是的,先生。”

“拿威士忌蘇打水來。”

“好的,先生。”

“你不能喝,”她說,“我說你自暴自棄,就是這個意思。喝酒對你有害。我就知道酒對你有害。”

“不對,”他說,“酒對我來說是個好東西。”

那麼,現在一切都該結束了,他想。他再也沒有機會來了結。這就是結束的方式,在爲喝一杯酒的爭吵中結束。

自從他的右腿開始生壞疽以來,他就不覺得痛了,恐懼也隨之消失,如今他所有的感覺就是強烈的無聊和氣憤,這就是結局。此刻,它正在到來,他對此並不怎麼感到意外。這些年來,它一直困擾着他,可是,現在它本身並無任何意義。只要厭煩透了,它自然會輕而易舉地出現,這太奇怪了。

現在,他再也不能把他想留做素材的東西寫出來了,這些東西他本打算等對它們有了足夠的瞭解之後再寫。嗯,他也不會因爲試着寫下這些而遭遇失敗了。

“也許你根本不會寫下這些,這就是你爲什麼把它們束之高閣,拖延動筆的原因。”現在,他永遠也不會理解了。

“但願我們沒到這兒來。”女人說道。她盯着他看,揉搓着手中的草,緊咬着嘴脣,“如果是在巴黎,你不會弄成現在這個樣子。你總是說你熱愛巴黎,我們可以留在巴黎或者去其他任何地方。我願意去任何地方,我的意思是,我願意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如果你想打獵,我們可以去匈牙利打獵,那一定會很愜意。”

“用你那沾滿污血的錢?”他說。

“這不公平,”她說,“那些錢就像是你自己的一樣。我放下了一切,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你希望做的任何事情。但我真的希望咱們沒到這裡來。”

“你說過,你喜歡到這裡來的。”

“沒錯,但那是在你身體健康的情況下。現在我痛恨到這裡來,我不理解爲何你的腿會發生這種事情,我們到底做了什麼,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我們身上?”

“我想我開始的時候把腿弄破了,又忘了擦碘酒,這就是我乾的事兒。後來,我根本沒注意它,因爲我從沒感染過。再後來,等它惡化的時候,其他的抗菌劑都用完了,可能就是因爲用了藥性弱的苯酚溶液,使毛細血管麻痹了,於是開始生疽。”他看着她,“還能因爲什麼?”

“我指的不是這個。”

“如果我們僱一個好點兒的技工,而不是那個經驗不足的吉庫尤人司機,他就會檢查燃油,而不至於把卡車的軸承燒燬了。”

“我指的不是這個。”

“如果你沒有拋下你的人——那該死的威斯特伯裡、薩拉圖加,還有棕櫚灘的那個人——沒有選擇我。”

“爲什麼,我愛你。這不公平。我現在是愛你的。我會永遠愛你。你不愛我嗎?”

“不愛,”那個男人說,“我不覺得我愛,我從沒愛過。”

“哈里,你在說什麼?你昏了頭了?”

“沒有。我一點兒也沒有昏頭。”

“別喝了,”她說,“親愛的,請別喝酒了,好嗎?只要我們能做到的,我們就得做。”

“你做吧。”他說,“我厭倦了。”

現在,在他的腦海裡,他看見了卡拉加奇的一個火車站,他正拿着行李站在那裡。這時,“辛普倫-奧列特”號火車前燈的光亮劃破了黑夜,當時正值撤退之後的日子,他正離開站臺。這是他準備留到以後寫的一個片段,還有這樣一段情景:清晨吃早餐的時候,望向窗外,看着保加利亞羣山的積雪,南森的秘書問老頭兒山上的是不是雪。老頭兒看了看,說:“不,那不是雪,現在還不是下雪的時候。”秘書對着女孩們重複這些話:“那不是雪,你們看。”她們都說着:“那不是雪。那不是雪啊,我們都弄錯了。”等他交換居民,把她們送走的時候,她們腳下踩的就是積雪,直到那個冬季她們死去。

在高厄爾塔山,聖誕節前後整整一週,下的也是雪。那一年,她們住在伐木工的房子裡,一個正方形的大瓷爐佔了房間一半的空間,她們都睡在填充了山毛櫸葉子的墊子上。這時,那個逃兵進來了,雙腳踩在雪地上,凍得鮮血直流。他說憲兵就在後面追他,她們給了他一雙毛襪子,用談話纏住憲兵,直到雪把逃兵的腳印蓋住。

聖誕節那天,在西倫茲,雪晶瑩透亮,從小餐館向外望的時候,雪直刺人眼,你看見每個人都從教堂出來,正回家裡去。他們順着河邊被雪橇磨得光滑的尿黃色的路爬上了被松林覆蓋的山脈,肩上揹着沉重的滑雪板,這次滑雪正是從那兒一直滑到“梅德納爾之家”上面那條冰道。雪看上去滑得像蛋糕上的糖霜一樣,輕得像麪粉一樣,他記得滑下來時悄無聲息,速度快得讓人感覺像鳥兒從天而降。

他們被雪困在“梅德納爾之家”一週。在暴風雪期間,他們圍在燈光下,在煙霧瀰漫中玩牌,倫特先生輸得越多,賭注下得越大。最後,他輸掉了一切,什麼都輸了,滑雪學校的收入、那一季的收益,以及他的資金。他能看見倫特先生的長鼻子。他拿起牌,打開,說:“不看。”那時總是在賭博。不下雪的時候,在賭博;下大雪的時候,還是在賭博。他想起自己一生的所有時光,都消磨在賭博上了。

但是,對此,他至今隻字未提,包括那個寒冷清朗的聖誕節,山脈顯現在平原上。那天,巴克飛過戰線去轟炸一列載着奧地利軍官離開的火車,等他們四下逃竄的時候,他用機槍掃射他們。他記得,巴克後來走進食堂,開始談論這件事。大家聽完後鴉雀無聲,這時有人說了一句“你這個殘忍的殺人雜種”。這件事,他隻字未寫。

他殺死的那些奧地利人就是前不久和他一起滑雪的人。不,不是那些奧地利人。漢斯,那一整年都和他一起滑雪,一直住在“國王-獵人”旅店,他們到鋸木廠上面的小山谷去獵兔的時候,談論過帕蘇比奧的那場戰爭,還有對波帝卡和阿薩洛那的進攻。這些他一個字都沒有寫過。還有蒙特科爾維諾、西特科姆、阿爾西洛託,他同樣一個字都沒寫。

他在福拉爾貝格和阿爾貝格住了多少個冬季?有四個冬天了,於是他想起他們到布魯登茨後遇到的那個賣狐狸的人,那一次是爲了去買禮物,他記得香醇的櫻桃酒的櫻桃核味,還有在冰凍得像麪粉一樣的雪地上的疾馳,一邊唱着“嗨!嗬!羅利說!”,一邊劃過最後一道斜坡,徑直朝陡峭的坡道衝去。接着轉了三個彎,滑進了果園,然後又衝出來越過那道溝渠,落到旅店後面那條光滑的路上。他鬆開固定帶,踢下滑雪板,把它們靠在旅店的木牆上,燈光從窗戶裡照出來,裡面煙霧繚繞,在帶着新釀的酒香的溫暖中,人們正在拉手風琴。

“咱們住在巴黎的哪兒?”他問那個女人,她正坐在他旁邊的帆布椅上。現在,他們在非洲。

“克里昂。你是知道的。”

“我怎麼會知道?”

“我們一直住在那兒。”

“不是,沒有總住在那兒。”

“在那兒住過,也在聖日耳曼的亨利四世大樓住過。你還說過喜歡那裡。”

“愛是一堆糞,”哈里說,“我就是一隻爬在上面咯咯叫的公雞。”

“要是你一定要離世,”她說,“是不是非得把你留下的一切都趕盡殺絕呢?我是說,你一定要把所有的東西都帶走嗎?你要殺死你的馬,殺死你的老婆,燒掉你的鞍和盔甲嗎?”

“是的。”他說,“你那些該死的錢就是我的盔甲,就是我的馬和盔甲。”

“別這麼說。”

“好了,我不說了。我不想傷害你。”

“現在已經晚了。”

“那好吧,我繼續傷害你。這有趣多了。一直以來,我真正想和你一起做的一件事,現在不能做了。”

“不,這不是真話。你喜歡做的事很多,你想做的每一件事我都做過。”

“哦,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別再吹牛了,行嗎?”

他看着她,她哭了。

“聽着,”他說,“你覺得我這麼做有趣嗎?我不知道爲什麼我要這麼做。我想,這是試着用毀滅一切來使自己活着。咱們開始談話的時候,我還是好好兒的。我不是有意要這樣開始,現在,我就像個老傻瓜一樣,盡我所能地對你狠心。親愛的,不要在意我所說的。我愛你。你知道我是愛你的,我從沒有像愛你一樣愛過其他人。”

他不知不覺中說出了平日用來餬口的謊話。

“你對我真好。”

“你這個婊子,”他說,“你這個有錢的婊子。那是詩。我現在渾身充滿詩意。腐爛和詩。腐爛的詩。”

“別說了。哈里,爲什麼你現在變得這樣惡毒?”

“我什麼都不想留下。”那個男人說,“我不喜歡身後留下什麼。”

現在已是黃昏,他睡着了。太陽已經落下山去,平原上一片陰影,小動物們在營地旁吃東西,它們的頭快速地一起一伏,搖着尾巴,他看着它們從灌木叢那邊跑掉了。鳥兒們不再在地上等待。它們都沉甸甸地壓在一棵樹上棲息。它們數量很多。那個隨身伺候他的男僕就坐在牀邊。

“太太打獵去了。”男僕說,“先生需要什麼?”

“不用了。”

她想去打獵弄些肉來,她知道他喜歡看打獵,她走得很遠,這樣就不會驚擾到這一小片他能看見的平原。他想,她總是考慮得那麼周到,只要是她知道的,或者讀過的,或者聽過的,都想得很周到。

這不是她的錯,當他來到她身邊的時候,他已經結束了。一個女人怎麼知道你說的話是不是真心實意呢?她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出於習慣,而且爲了貪圖舒適而說呢?自從他對自己說過的話不再當真之後,他的謊言比實話對女人更管用。

他說謊,並不是都因爲他沒有真話可說。他曾有過自己的生活,但都結束了,於是他又跟一些不同的人,帶着更多的錢,在那些最好的地方,還有一些新地方,重新活了下來。

你不讓自己思考,這太了不起了。你有完好的內臟,你沒有像大多數人那樣垮下來,既然不能再做了,你便對以前的工作做出一種毫不關心的姿態。但是,在你的內心深處,你說你要寫寫這些人,這些有錢人,你說實際上你不是他們中的一員,只是他們國家的一個間諜。你說你會離開這個國家,寫寫這個國家,這是第一次由一個熟悉這個國家的人來寫。然而,他再也寫不了了,因爲每天都不寫,貪圖安逸,成了一個自己唾棄的角色,鈍化了他的才華,削弱了他的工作意志,最終,他根本不工作了。他不工作的時候,他所認識的人都感到很愜意。非洲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時光裡令他最快樂的地方,因此,他來到這裡,重新開始。他們把這次旅行安排得舒適度很低,沒有艱苦,也沒有奢華,他曾想着用這種方法來重新訓練。這樣他就能把靈魂上的脂肪去掉,就像拳擊手爲了減掉脂肪而去山裡幹活和訓練一樣。

她曾經是喜歡這次狩獵旅行的,她說他喜歡這次旅行。只要是令人

興奮的事,她就喜歡,因爲這意味着能換一個環境,在那裡可以認識新的人,看到愉快的事物。他產生過一種幻覺,像是恢復了重新工作的意志。如今,一切就要這麼結束嗎?他知道事實便是如此。他堅決不要變得像斷了脊骨的蛇一樣啃咬自己。這不是這個女人的錯。如果不是她,就會是另一個人。如果他以謊言爲生,也要以謊言而死。他聽到山的那邊傳來一聲槍響。

她的槍法很好,這個富有的娘兒們,他才華的體貼的守護者和毀滅者。廢話。是他自己毀了自己的才華。爲什麼要歸咎於這個女人,就因爲她對他很好嗎?他毀了自己的才華,因爲棄置不用,因爲背叛自己以及所信仰的一切,因爲酗酒過度而鈍化了敏銳的感覺,因爲懶散,因爲怠惰,因爲驕傲,因爲偏見,因爲其他種種原因。這是什麼?一張舊書的目錄?他的才華究竟是什麼?雖然他的確有才華,他卻不用,而是用它做交易。他從來不是用才華來做什麼,而是用才華來決定做什麼。他決定不靠鋼筆或鉛筆謀生,而是靠其他的東西。這很奇怪,是不是?他愛上另一個女人的時候,那個女人總是比前一個更有錢?但是,當他不再心存愛戀的時候,當他只是在撒謊的時候,他就像現在對待這個女人一樣對待那些女人,她比之前的任何一個女人都富有,她結過婚,有孩子,有過情人,卻對他們不滿意,她真心地愛着他,把他當做一個作家、一個男人、一個伴侶、一份自豪的財產。奇怪的是,他絲毫不再愛她,只對她撒謊的時候,爲了報答她爲他花費的錢,他給予她的竟然比過去真心愛她的時候還多。

該做什麼,都是命中註定的,他想。你靠什麼生存,也就是你的才華所在。他這一生都在以這種或那種形式出賣生命力。你不是非常鍾情於此的時候,你就越看重金錢。他發現了這一點,但他絕不會寫這些了。不,他不會寫了,儘管這些很值得一寫。

此時,她出現了,正穿過空地朝營地走來。她穿着馬褲,拿着一杆來複槍。兩個男僕跟在她身後,扛着一隻野羊走來。她仍舊是個樣貌好看的女人,他想,身材也不錯,對牀笫之事也頗擅長。她不算漂亮,可他喜歡她的臉龐,她博覽羣書,喜歡騎馬、射擊,當然,她喝酒太多。在她還年輕的時候,丈夫就死了,有一段時間,她的全部心力都傾注在兩個剛長大的孩子身上,可他們不再需要她了,有她在身邊,他們會感到不自在。同時,她還養馬、讀書、喝酒。她喜歡在吃晚飯前讀書,邊讀邊喝着蘇格蘭威士忌和蘇打水。等到吃飯的時候,她已經醉了,吃飯的時候再喝一瓶,常常會讓她醉得昏昏欲睡。

這是她有情人之前的事情。有了情人之後,她喝得不那麼多了,因爲她不用借酒入睡。然而,情人也讓她厭煩。她曾和一個從沒讓她厭煩的人結婚,可這些情人讓她厭煩透頂。

後來,她的兩個孩子在一次飛機失事中喪生。之後,她不再需要情人了,酒也不再是她的麻醉劑。她要開始新的生活。忽然間,她對孤單感到萬分恐懼。不過,她想和一個她尊敬的人一起生活。

事情的開始很簡單。她喜歡他寫的東西,一直羨慕他過的生活。她認爲他做的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爲了獲得他而採取的種種方法,以及最後愛上他的方式,都是一個正常過程的一部分。她爲自己開始了新的生活,而他出售着剩餘的生命。

他以此來換取安全和安逸,這些都不可否認,除此還有什麼呢?他不知道。她可以給他想要的任何東西。這些他都知道。她是一個非常溫柔的女人。與其他人一樣,他願意立刻和她同牀共枕,尤其是她,因爲她更富有,因爲她令人愉悅,有欣賞力,從不無理取鬧。現在,她的新生活就要結束了,因爲兩個星期以前,他的膝蓋被荊棘劃破了,當時他們湊到前面想給一羣羚羊拍照,這羣羚羊站在那裡,擡起頭窺視着,耳朵張開,稍有聲響,它們就會奔入樹叢中。沒等他們拍下照片,羚羊早就跑掉了。

這時,她走過來了。

他在帆布牀上轉過頭來看着她。“你好。”他說。

“我打了一隻野羊,”她告訴他,“用它能做一份好湯,我還能讓他們弄些土豆泥拌奶粉。你覺得怎麼樣?”

“好多了。”

“這樣多好啊。我想你可能會好起來的。我走的時候,你睡着了。”

“我睡得很好。你打獵的地方遠嗎?”

“不遠,就在這座山後面。我一槍就打中了這隻野羊。”

“你的槍法太準了,你知道的。”

“我愛打槍。我已經愛上非洲了。真的。如果你身體好的話,這將是我玩得最痛快的一次。你不知道和你一起打獵多有趣。我愛上這個國家了。”

“我也愛它。”

“親愛的,你不知道,看到你好多了,我是多麼高興。你剛纔的樣子,我簡直受不了了。你不要再那樣跟我講話了,好嗎?答應我嗎?”

“不會了,”他說,“我不記得我說什麼了。”

“你不能毀了我,對嗎?我只是一個愛着你的中年女人,你想做的,我也願意做。我已經被毀了兩三次了。你不想我再被毀一次,對嗎?”

“我倒是想在牀上把你毀掉幾次。”他說。

“是啊,那可是愉快的毀滅。那是我們註定被毀滅的方式。飛機明天就會來的。”

“你怎麼知道?”

“我敢肯定,一定會來的。僕人已經準備好了木柴和可以生出濃煙的野草。今天我又下去看了一次。那裡有足夠大的地方讓飛機降落,到時我們在空地兩端準備好濃煙。”

“你爲什麼覺得飛機明天會來?”

“我確定飛機一定會來,現在已經延誤了。等到了城裡,他們就能把你的腿治好。接着,我們就來點兒愉快的毀滅,而不是無聊的空談。”

“我們喝點兒酒吧?太陽下山了。”

“你能喝嗎?”

“我想喝。”

“我們一起喝一杯吧。莫洛,去拿兩杯蘇格蘭威士忌來!”她喊道。

“你最好穿上防蚊靴。”他告訴她。

“我想洗完澡再穿……”

天色漸漸暗下來,他們喝着酒,天黑之前的這段時間光線不足,無法射擊。就在這時,一隻鬣狗穿過空地朝山那邊跑去。

“那個雜種每天晚上都從那兒跑過。”他說,“兩個星期以來,每天都是如此。”

“每天晚上發出吵人的聲音的就是它。儘管它們是令人討厭的動物,我卻不在乎。”

他們一起喝着酒,沒有痛苦,只是無法翻身讓他感到些許不適。男僕們生起了篝火,光影在帳篷上跳躍,他感到自己對這種愉快的妥協生活的默認感又回來了。她對他非常好。下午的時候,他對她太狠心、太不公平了。她是個好女人,一個確確實實了不起的女人。恰巧在這時,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這種念頭突如其來,不是像急流或疾風那樣襲來,而是像一陣無影無蹤的臭味襲來。奇怪的是,那隻鬣狗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沿着這臭味的邊緣溜過來了。

“怎麼了,哈里?”她問他。

“沒事,”他說,“你最好移到那一邊坐着,坐到迎着風的那邊。”

“莫洛給你換藥了嗎?”

“換了。剛敷了硼酸。”

“感覺怎麼樣?”

“有點兒發抖。”

“我去洗澡了,”她說,“一會兒就回來。我跟你一起吃晚飯,然後我們把帆布牀擡進去。”

他自言自語道:“這樣,我們不吵架算是對了。”他和這個女人從未吵過架,而和他愛上的那些女人吵得很厲害,最終會因吵得過多而葬送他們的感情。他愛得太深,因而要求得也太多,他把這一切都耗盡了。

他想起獨自在君士坦丁堡的情形。在離開巴黎之前,他吵了一架。那段時間,他夜夜宿娼,即使這樣仍舊無法排遣寂寞,反而只會讓寂寞更加強烈。他給他的第一個情婦——那個離開他的女人——寫了一封信,告訴她,他是多麼難以割捨對她的愛戀……有一次在攝政院外,他以爲看見了她,爲了追上她,他一路跑得快要暈厥,胃裡直想吐,他還會在林蔭大道跟隨一些跟她樣貌相似的人,卻又害怕認出那人不是她,害怕因此失去了內心涌起的感情。他跟很多女人睡過,而這樣只會讓他更加想念她。他又是如何不介意她做過什麼,因爲他知道自己無法不愛她。他在俱樂部冷靜地寫下了這封信,寄到紐約,請求她把回信寄到巴黎的事務所。這種做法看似妥當。那天晚上,他萬分思念她,以至於感到心裡空落落得直想吐。他一路遊蕩到了塔克辛,碰到了一個女郎,帶她去吃晚飯。後來他們去一個地方跳舞。她跳得糟糕透了,於是他丟下她,又找了一個火辣的亞美尼亞女郎,她把肚子貼着他的身子扭動,摩擦得肚子快要燙傷了。他和一個英國炮兵大吵了一架後,就把她從那人手裡搶走了。炮兵把他喊到外面,他們就在黑暗裡在卵石地面的大街上打了起來。他衝炮兵的下巴重重地打了兩拳,然而炮兵並沒有倒下,這下他知道免不了一陣廝打了。炮兵的拳頭打在他身上,然後打在眼睛旁邊。他揮着左拳打中了那個炮兵,炮兵朝他撲來,抓住他的大衣,扯下他的袖子。他又往炮兵的耳朵後狠狠地打了兩拳,等他把炮兵推開的時候,用右手把炮兵打倒在地。炮兵倒下的時候,頭先着地,他帶着那個女郎跑了,因爲他們聽見憲兵來了。他們跳上了一輛出租車,沿着博斯普魯斯海峽到了雷米利-西薩,繞了一圈,在寒冷的夜裡回來睡覺。那個女郎給人的感覺像她的外貌一樣過於成熟,但是非常柔滑,像玫瑰花瓣一般,又如蜜糖一般,肚子光滑,胸脯高聳。她醒來的時候,他已經離去,在清晨第一縷陽光的照射下,她的樣貌顯得粗俗極了。他的一隻眼睛紫青,他就這樣來到了彼拉宮,手裡提着那件缺了袖子的上衣。

那天晚上,他離開那裡去了安納托利亞。後來他回憶起那次旅行,終日穿行在種植着罌粟花的田野裡。人們種罌粟提煉鴉片,讓人覺着非常新奇。最後,不管朝哪個方向走似乎都不對,到了他們跟那些剛從君士坦丁堡回來的士兵一起發起進攻的地方。他們什麼都不懂,大炮都打到隊伍裡了,那個英國觀察員卻哭得跟孩子似的。

那天,他第一次見到了死人,那人穿着白色的芭蕾舞裙、向上翹並帶着絨球的芭蕾舞鞋。土耳其人如潮水般不斷地涌入。他看見穿着裙子的男人四處奔跑,軍官們朝他們開槍,接着他們也跑了起來。他和那個英國觀察員也跟着跑,直到他的肺開始疼,嘴裡全是銅腥味。他們跑到岩石後面停了下來,土耳其人還在持續不斷地擁入。後來,他看到了從未想象到的事,再後來,看到的更加糟糕。於是,他回到巴黎之後都不想談起這些,一提起這些就受不了。他路過咖啡館的時候,看見裡面有一位美國詩人,他面前放着一大堆盤子,那張土豆一般的臉上露出一副蠢相,正和一個叫特里斯坦·採拉的羅馬尼亞人談論着達達運動。這個羅馬尼亞人總是戴着單眼鏡,一直鬧頭痛。

等他回到公寓和妻子在一起的時候,他又愛她了,爭吵結束了,憤怒也結束了,他很高興又回到了家裡,事務所把他的信件送到了這裡。就這樣,一天早上,那封回覆他的信被放在盤子裡送了過來。當他看到信上字跡的時候,渾身發冷,想把它藏到另一封信下面。但是,他的妻子問:“親愛的,那封信是誰寄來的?”於是,剛開始的事就這樣結束了。

他記起同那些女人在一起時的歡樂和爭吵。她們總是選擇最佳時機和他爭吵。爲什麼她們總是選擇他最快樂的時候和他爭吵?他從未寫過這些,因爲,開始時他從不想傷害任何人。後來,他發現即使不寫這些,也有其他足夠多的事情可寫。不過,他總覺得最終還是要寫一寫的。要寫的東西太多了。他目睹過世界的變化,但不僅僅是事件而已,這種事件的變化他已見過很多。除此之外,他還觀察過人們,目睹過更微妙的變化,他記得不同時期的人們是什麼樣子。他身處這種環境中,見證過這些,有義務把這些記錄下來,可他現在不會寫了。

“你感覺怎麼樣?”她問。她洗過澡從帳篷裡出來了。

“挺好的。”

“現在你可以吃飯了嗎?”

他看見莫洛站在她身後,拿着摺疊桌子,另一個男僕則端着盤子。

“我想寫寫東西。”他說。

“你應該喝點兒肉湯,好維持體力。”

“我今晚就要死了,”他說,“我不需要恢復體力了。”

“請別那麼誇張好嗎?哈里。”她說。

“你爲什麼不用你的鼻子聞一聞?我已經爛了一半,爛到大腿了。我爲什麼還要和該死的肉湯開玩笑?莫洛,拿些威士忌蘇打水來。”

“請喝點兒肉湯吧。”她溫柔地說。

“好吧。”

肉湯非常熱。他得把肉湯倒進杯子裡,直到涼透了,他才一口氣喝了下去。

“你真是個好女人,”他說,“不要管我了。”

她看着他,她那張在《激勵》和《城市與鄉村》上露面的臉人人皆知,可過度飲酒和貪婪牀笫之樂讓這張臉略有衰退,《城市與鄉村》從未展露過她美麗的胸部和大腿,還有那輕撫你的纖纖玉手。他望着她那知名的美麗笑容,覺得死亡又一次來襲。這一次,死亡不是直衝過來,而是一股氣,好似一陣風,吹得燭光搖曳,火焰升騰。

“他們可以把我的蚊帳拿出來,掛在樹上,生起篝火。晚上我不去帳篷裡睡了,不值得再挪動。今晚很晴朗,不會下雨的。”

你就這麼死了,在你自己聽不見的細聲微語中死去。這樣就不會有爭吵了。他承諾過。他從未有過這種經驗,現在他不會去破壞它,但他也有可能去破壞。你已經毀了一切,但也許他不會的。

“你會聽寫嗎?”

“我沒學過。”她告訴他。

“好吧。”

當然,沒有時間了,儘管看似被縮短了,如果你能處理得當,也許你只要一段文字就能寫完。

湖畔的山上有一座原木造的房子,用泥漿刷成了白色。門口的柱子上掛着一個鈴鐺,方便招呼人們進屋用餐。房子後面是田地,田地後面是林地。一排白楊樹從房子那裡一直延伸到碼頭。另有一些白楊樹在這一帶四散開。一條小路沿着森林的邊緣通往山上,他在路邊採摘過黑莓。後來,那座原木屋被燒燬了,掛在壁爐上方鹿角架上的獵槍也被燒了,槍管、槍托和熔化的鉛彈也一起燒了,落在一堆灰上,那堆灰原本是放在那口做肥皂的大鐵鍋下面熬鹼水用的。你問祖父能不能拿去玩,他說不行。你知道那些獵槍仍舊是他的,他再也沒買過其他槍。他也不再打獵了。現在,用原來的木料在原址重建了這座房子,也刷成了白色,從門廊那裡,你能看見遠處的白楊樹和湖泊,但是不再有獵槍了。原先掛在這座原木房子牆上鹿角架上的獵槍筒,放在灰堆上,沒人碰過。

戰後,在黑森林,我們租了一條釣鮭魚的小溪,有兩條路線能走到那裡。一條是沿特里貝格山谷而下,繞過林蔭下的山路(就在白色小道的旁邊),走上一條旁道,在山上穿梭而行,路過很多矗立着高大的黑森林式房子的

小農場,一直走到小路與小溪的交匯處。那裡就是我們釣魚的地方。

另一條路要爬上陡峭的樹林邊緣,然後穿過山頂的松林,接着走出松林來到草地的邊沿,下行穿過那片草地到達小橋那裡。小溪周邊生長着樺樹,小溪雖不大,卻狹窄、清澈、湍急,樺樹根邊被衝出一個個小水潭。特里貝格的旅店一年四季生意興隆,這是件讓人高興的事。我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第二年通貨膨脹,店老闆前一年賺的錢還不夠買一些經營旅店的必備物品,於是他上吊自殺了。

你可以口述這些,卻不能口述那個城堡護牆廣場:那裡的賣花人在大街上給花染色,染料流得路面上到處都是;公共汽車就從那裡發車;老頭兒和老太太們總是喝着甜酒和劣質酒;孩子們在海風中流着鼻涕;空氣中滿是汗臭和貧窮的氣味,以及“業餘者咖啡館”裡的醉酒味;那裡還有住在舞廳樓上的風笛舞廳的妓女們。那個女看門人在她的小屋裡款待共和國自衛隊隊員,他那裝飾着馬鬃的帽子放在椅子上。走廊那邊還住着一戶,她的丈夫是一名自行車賽車手,那天早晨她在乳製品房裡打開一份《機動車》報,看見丈夫在巴黎環城賽中獲得第三名的時候,她高興極了,那是他第一次參加這種盛大的比賽。她滿臉紅光,笑出聲來,然後跑上樓哭了起來,手裡抱着那份黃色的體育報。有一次哈里要趕早班飛機,經營風笛舞廳的女人的丈夫開了一輛出租車來,敲門叫醒了他。出發前,他們每人在酒吧的鋅制桌子旁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那時,他對街區的鄰居們都很熟悉,因爲他們都很窮。那附近有兩種人:酒鬼和運動員。酒鬼們通過酗酒來打發貧困,運動員們靠運動來消磨貧困。他們是巴黎公社的後代,對他們來說,懂得他們的政治並不難。他們知道誰殺死了他們的父親、他們的親戚和他們的朋友。凡爾賽的軍隊進到城裡,繼巴黎公社之後佔領了這座城市。他們只要抓到手上長趼的、戴着便帽的,或者有其他表明是勞動者的記號,就將這些人全部殺死。

在這樣的貧困中,就在這個社區,街對面有一家馬肉店和一個釀酒合作社,他由此開始了寫作生涯。除了此地,巴黎沒有其他任何地方能讓他如此熱愛。這裡有枝葉繁茂的樹木,下檐被刷成淺棕色的老舊的白色泥牆房屋,圓形廣場上一列長長的綠色巴士,路上流淌的染花用的紫色顏料,從山上徑直而下到河邊的萊蒙納紅衣主教大街,還有一條狹窄擁擠的莫菲塔德路。那條通往萬神殿的大街,那條他常常騎自行車經過的大街,是那片地區唯一鋪了瀝青的大街,騎在上面順暢平滑,兩側是又高又窄的房屋,還有那高聳的廉價賓館,保爾·魏爾倫就死在那裡。他們住的公寓只有兩間房,他在賓館的頂樓還有一間房,每月的房租要花掉他六十法郎。他在那裡寫作,能看見房頂、煙囪和巴黎所有的山。

從這間公寓裡,你只能看見賣木柴和煤炭的店鋪,那裡也賣酒,不過是劣質酒。馬肉鋪外面掛着金黃色的馬頭,裡面的櫥窗裡掛着金黃色和紅色的馬肉。他們從漆成綠色的合作社裡買酒喝,都是些便宜的好酒。其餘的部分就是灰泥牆和鄰居門的窗子。如果有人晚上醉倒在大街上——那種典型的法國式酩酊大醉(人們會使你相信根本沒有這種大醉),又是呻吟又是嗚咽——這時鄰居們會打開窗子,接着便是一陣低語。

“警察在哪兒?不需要警察的時候,他總是在眼前。他肯定是在和哪個看門女人在睡覺。去找警察吧。”

直到有人從窗子裡潑下一桶水,醉漢纔不呻吟了。

“是什麼?水。啊,真是個聰明的辦法。”窗子隨即都關上了。他的女僕瑪麗抗議一天八小時工作制:“要是一個丈夫每天工作到六點,他在回家的路上最多喝得微醉,也不會浪費太多錢。如果只工作到五點,他一定會每天都把錢花光。這些丈夫的老婆纔是受短時間工作制的苦的人。”

“你還想喝點兒肉湯嗎?”那個女人問。

“不了,謝謝。這湯味道好極了。”

“再喝一點兒吧。”

“我想喝點兒威士忌蘇打水。”

“酒對你的身體不好。”

“是,酒對我有害。柯爾·波特寫過這種詞曲。這種知識讓你氣瘋了吧。”

“你知道,我是喜歡你喝酒的。”

“哦,是啊。只可惜這對我的身體不好。”

他想:“等她走了,我要做我想做的一切,不是我想要的一切,而是所有的一切。”唉,他太累了,太累了。他想睡一小會兒,他靜靜地躺着,死神不在這裡,它一定是到另一條街上溜達去了。它成雙成對地騎着自行車,靜悄悄地走在人行道上。

不,他從未寫過巴黎。那個他喜愛的巴黎。可是,其餘那些他沒寫過的東西呢?

而那片大牧場,銀灰色的山艾樹,灌溉水渠裡湍急、清澈的水流,還有深綠色的苜蓿草,又是怎樣呢?小徑通向山裡,夏日的牛羣羞赧得像小鹿一樣。秋天裡,你把那一羣行動緩慢的動物趕下山來的時候,總是會伴隨着它們的大喊大叫和持續不斷的吆喝聲,揚起一陣塵土。羣山後面,山峰在暮色中顯現出清晰的輪廓。在月光中騎馬沿小道下山,山谷裡月色皎潔。如今,他記起來了,黑暗中下山看不清道路,只能抓緊馬尾巴。這些故事他都想寫。

那段時間,那個打雜的傻小子被留在牧場裡,並被告知不能讓任何人來偷乾草。來自福克斯的那個壞蛋,在以前男孩給他幹活的時候打過男孩,這時他路過牧場,想弄些乾草餵馬。男孩拒絕了。那個老男人說他要再打男孩一頓。男孩從廚房裡拿出來復槍,在老男人想闖進牲口欄的時候給了他一槍。等他們回到牧場的時候,那個人已經死了一週,攤在牲口欄裡,身體僵硬,有一部分已經被狗吃掉了。你把剩下的屍體用毯子包起來,捆在雪橇上,讓男孩幫你拖着,你們兩個就這樣走了六十英里來到山下的鎮子,把男孩交給警方。對於要被逮捕一事,他毫不知情。他還以爲他盡了責任,你又是他的朋友,肯定能得到獎賞。他幫着把屍體運下來,這樣大家就會都知道這個老頭兒是多麼壞,他是如何試圖偷乾草,那乾草可不是他的。當警長給男孩戴上手銬的時候,男孩簡直不敢相信。接着,他哭了起來。這是他準備留到將來寫的一個故事。在那兒,他知道至少二十個故事,卻一個都沒寫。這是爲什麼?

“你告訴他們那是爲什麼。”他說。

“什麼爲什麼?”

“不爲什麼。”

自從有了他,她現在喝酒喝得少了。但是,如果他活着,他就永遠也不寫她,他現在知道了。他也不寫她們當中的任何一個。有錢人都很愚鈍,還酗酒,或者總玩雙陸棋。他們笨,又愛嘮嘮叨叨。他記得可憐的朱利安和他對有錢人所懷有的不切實際的敬畏,他有一次開始寫一個故事時是這樣寫的:“富人和你我不同。”這是別人曾經對朱利安說的。是啊,他們有很多錢。但是,這對朱利安來說並不好笑。他認爲,他們是一個有特殊魅力的羣體。當他發現他們並非如此時,他完全被擊垮了,正如其他事情把他擊垮了一樣。

他向來鄙視那些被擊垮的人,不會有人因爲理解而喜歡被擊垮這件事。他曾認爲他可以戰勝一切,因爲他覺得如果他不在乎,什麼都不能傷害他。

好吧,他現在一點兒都不在乎死亡這件事了。他一直畏懼的一件事就是疼痛。在疼痛無限期地折磨他、擊潰他之前,他能像其他任何男人一樣忍受這些痛苦。現在可怖的疼痛侵襲了他,在他感到已經無法承受之際,這種痛感卻倏然停止了。

他回憶起很久以前爆破士官威廉姆森穿過鐵絲網爬回陣地的時候,被德軍一名巡邏兵的手榴彈擊中的情景。他大聲哭號,央求他們殺了他。他身體發福,非常勇敢,儘管個性張揚,卻是一名優秀的士官。但那晚他在鐵絲網上被擊中了,一道閃光將他照亮,他的腸子流了出來,淌在了鐵絲網上。當他們把他拉回來時,他還有一口氣,他們必須放棄他了。“給我一槍,哈里。看在上帝的分兒上,給我一槍。”他們那時曾一度爭論過上帝不會帶給一個人任何他不能承擔的痛苦。有人的理論是,經過一段時間,痛苦會自動消失。但他永遠記得威廉姆森和那個夜晚。威廉姆森的疼痛沒有自動消失,直到他將自己自備的所有嗎啡片給了威廉姆森。雖然吃了嗎啡片,但沒有立即止痛。

他的情況依然沒有好轉,但他的心態已經輕鬆了不少。只要情況不再繼續惡化,就沒什麼可擔心的,除了他想要一個更好的人來陪伴。

他想了想自己想要的同伴。

不,他想,你做任何事做得太久或者太晚,都不能再期待身邊還有人留下來。人們都走了,宴會結束了,只剩下你和你的女主人。

“我厭倦奄奄一息的感覺,就像厭倦其他任何事情一樣。”他想。

“真無聊!”他大聲說道。

“什麼,親愛的?”

“任何拖得太久的事情都無聊。”

他看到她坐在他和篝火之間,她半躺在椅子上,火光映着她線條動人的臉,他能看出她有些睏意了。他聽到鬣狗在火堆的外圍發出的號叫。

“我一直在寫作,”他說,“我累了。”

“你覺得你能睡着嗎?”

“當然。你怎麼還不去睡?”

“我喜歡坐在這裡和你在一起。”

“你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兒嗎?”他問她。

“不,只是有點兒困。”

“可我感覺得到。”他說。

他感覺到死神再次靠近了他。

“你知道,我唯一沒失去的就是好奇心。”他對她說。

“你什麼都沒失去,你是我見過的最完美的男人。”

“天哪!女人的見識是多麼短淺啊!依據是什麼?你的直覺嗎?”

因爲這個時候,死神靠近了他,將頭枕在帆布牀的牀角,他嗅到了死神的氣息。

“別相信死神只是鐮刀和骷髏,”他告訴她,“死神還可以是兩個騎車的警察或一隻鳥,也許有着鬣狗一樣的寬鼻子。”

死神接近了他,沒有任何具體的形狀,但佔據了整個空間。

“讓它離開。”

死神並沒有離開,反而離得更近了一些。

“你的呼吸就像地獄,”他告訴它,“你這個臭雜種。”

它依然越來越靠近他,現在他不能對它說話了。當它發現他不能說話的時候,它靠得更近了,他現在試着不靠說話來趕走它。但它爬了過來,爬到了他的胸口上,它蹲在那裡,而他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他聽見女人說:“他睡着了,小心把牀擡進帳篷裡。”

他無法張口說話讓她幫忙趕走它,它現在就蹲在他胸口上,他感覺更重了,他被壓得無法呼吸。然而,當他們擡起帆布牀,一切又恢復正常了,壓在他胸口的重量消失了。

現在已是清晨,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聽見了飛機的聲音。飛機看上去很小,在空中繞了一個大圈。男僕們跑了出來,用汽油點起了火,又在火上面覆蓋了一堆草,如此一來,平地兩端就升起了兩股濃煙。清晨的微風將它們吹向了帳篷。飛機盤旋了兩次,飛得更低了,接着開始滑翔,平穩地落了地。老康普頓穿着寬鬆的褲子、一件花呢夾克,頭戴一頂棕色氈帽,朝他們走來。

“怎麼了,老夥計?”康普頓問。

“腿壞了,”他告訴他,“來點兒早餐嗎?”

“謝謝。喝點兒茶就行。你知道,這是一架‘舟蛾’,我搞不到那架‘夫人’,所以這架飛機只能坐一個人。你的卡車還在路上。”

海倫把康普頓拉到一邊,跟他說着什麼。康普頓走回來的時候高興極了。

“我們要把你擡上飛機,”他說,“我還會回來接你太太。恐怕我還得去阿魯沙加一次油。我們現在就出發吧。”

“喝點兒茶怎麼樣?”

“我不太想喝,你知道的。”

男僕們把帆布牀擡起來,繞過綠色的帳篷,沿着岩石往下走到飛機降落的平地。他們路過陣陣濃煙,走到飛機那裡,火正在熊熊燃燒,風還助長火勢,所有的草都被燒光了。他們好不容易纔把他擡進飛機。他剛被擡進去就躺在皮椅子上,腿直挺挺地伸到康普頓的座位旁邊。康普頓發動了馬達,然後上了飛機。他朝海倫和男僕們揮揮手,馬達的咔嗒聲變成了熟悉的咆哮聲。他們一路搖搖晃晃,康普頓留神看着野豬的洞穴,飛機就這樣在兩個火堆間的平地上咆哮、顛簸着,最後顛簸了一下便起飛了。他看見他們都站在下面,揮着手,山邊的帳篷也變得扁平了,平原延展開來,樹木一叢一叢的,灌木叢也是扁平的,而他們打獵的一條條小道現在也都平坦地通往乾涸的水泉,那兒有一片他從不知道的新的水源。斑馬這時看起來只剩又圓又小的背了。牛羚穿過草原的時候就像是圓頭的斑點在移動,個頭僅有手指頭那麼長。當飛機的影子朝牛羚逼近的時候,它們四下逃竄。它們這時顯得更小了,移動的時候都看不出雙腿在奔跑。一眼望去,你所能看到的草原時下正是灰黃色,還有前方康普頓花呢夾克的背影和棕色的氈帽。他們飛越了第一座山,下面,牛羚們正往山上跑去。接着,他們飛越了片片山嶺,陡峭的山谷里長滿了茂密的綠樹,山坡上則是竹林,接着,又是茂密的森林。他們就這樣又越過了一座座山峰和山谷,然後是山坡、另一片平原。現在天氣熱了,大地呈現出紫棕色,飛機在熱浪中顛簸,康普頓回頭看了看他的狀態。前面又出現了一片黑黝黝的山脈。

他們沒有飛去阿魯沙,而是向左轉,他心裡清楚得很,他們的燃油充足。他朝下看了看,有一片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像是被篩落的粉色雲彩,正從大地上移過,從天空中看起來好似暴風雪的一場飛雪,他知道那是蝗蟲正從南方飛來。接着,他們開始爬高,像是在往東飛。然後,天色暗了下來,他們遇到了暴風雨,大雨傾盆而下,他們就像在飛過一道瀑布。不一會兒,他們就飛出來了。康普頓扭過頭,眨着眼,指向前方。他所能看見的,像整個世界那麼寬廣,在陽光下顯得那麼高大宏偉,白得令人難以置信,那是乞力馬扎羅山的方形山頂。接着,他便知道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就在這時,鬣狗停止了深夜的狂吠,開始發出一種奇怪的、像人一樣的哭泣聲。女人聽到這種聲音,不安地輾轉反側。她並沒有醒。夢裡,她在長島的家中,正值她女兒第一次參加社交的前一天晚上。好像她的父親也在那裡,他總是非常粗暴。後來,鬣狗的聲音更大了,她被吵醒了。有那麼一會兒,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感到異常恐懼。她拿着手電筒照着另一張帆布牀。哈里睡着後,他們把他擡了進來。她看見他躺在蚊帳裡,不過,他似乎把腿伸了出來,耷拉在帆布牀沿,腿上的紗布和藥全都掉了下來。她不忍心看眼前的場景。

“莫洛,”她喊着,“莫洛!莫洛!”

接着,她說:“哈里,哈里!”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哈里!求求你了,哦,哈里!”

沒有迴應。她聽不見他的呼吸聲。

帳篷外,鬣狗仍舊發出那種把她驚醒的哀鳴。然而,她的心臟怦怦跳着,已經聽不見鬣狗的聲音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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