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他每次離開這棟房子,在記憶裡總是會痛恨它:又大又寒酸又有父母親那種獨裁專橫的感覺,門牌是四號,位於切爾西偏遠多樹的地方。前花園花卉隨意亂長,不管賈斯丁返鄉花多少時間呵護都一樣。特莎殘缺的樹屋卡在枯死的橡樹上,宛若破敗的救生筏,而她生前不讓賈斯丁把橡樹砍掉。泄氣的老氣球以及破爛的風箏插在枯樹幹瘦的枝丫上。生鏽的鐵門,推開時被一堆腐敗的落葉擋住。鄰居有隻公貓,眼睛裡眼白佔了大部分,看到賈斯丁後嚇得一股腦鑽進樹下草叢裡。兩棵體質不良的櫻桃樹,他覺得應該多關心一點,因爲有些葉子呈捲曲狀態。

他整天在害怕的就是這棟房子,上星期被關在低地時一直擔心的也是這個。在倫敦冬天的午後朝西以沉重步伐走來的路上,天色半亮半暗,氣氛寂寞,在腦海中思考如何走出怪物似的迷宮,格拉斯東皮箱碰撞着他的腿,這時腦子裡想的也全是這房子。這棟房子保存了他從來沒有分享過的特莎,如今他也永遠無緣分享。

馬路對面有間蔬果店,疾風打得帆布嘩嘩作響,吹得落葉和趕時間的購物者匆匆走在人行道上。不過賈斯丁儘管身穿輕便西裝,因爲心事重重,沒有察覺到寒意。他踏上前門砌了地磚的臺階,發出答答聲響。來到最上層,他轉身注視後方良久,不太確定想看的是什麼。一個流浪漢身上穿了層層衣物,躺在英國西部銀行的提款機下。違規停放的車子裡有一男一女坐在裡面爭吵。一個身材細瘦的男子頭戴呢帽,身穿雨衣,偏着頭在打移動電話。在文明國家,永遠也分辨不出來。前門上方的扇形窗戶裡面有燈光。他不希望驚擾到任何人,按下門鈴,聽見熟悉的生鏽響聲,如同大船的警笛一樣,從通往二樓的轉彎處傳來。有誰在家,他心想,一面等待着腳步聲出現。摩洛哥畫家阿齊茲和他的男朋友拉沃。尋找上帝的尼日利亞女孩佩卓尼拉,以及她五十歲的危地馬拉神父。身材高大、煙不離手、面容乾癟的法國醫生葛仲。葛仲曾陪阿諾德到阿爾及利亞工作,微笑起來和阿諾德同樣帶有遺憾的感覺,也和阿諾德一樣句子講到一半會半閉雙眼回憶痛苦的往事,等着腦中只有上帝知道是什麼的夢魘自動離去,然後才能繼續說下去。

賈斯丁沒有聽見呼喚聲或腳步聲,因此插入鑰匙開門,走進大廳,預期會聞到非洲料理的味道,聽到收音機傳出嘈雜的雷鬼樂,以及廚房裡咖啡機呼呼亂響的聲音。

“哈羅!”他喊着,“是我,賈斯丁。”

沒有人答應,沒有大聲的音樂,沒有廚房傳來的氣味或人聲。什麼聲音也聽不見,只有外面街上往來車輛的聲響,以及他自己的迴音從樓梯口爬上來。他只看到特莎的頭,從報紙上剪下來,連脖子也切掉,貼在厚紙板上,盯着他看,旁邊擺了一大堆果醬瓶,插滿了鮮花。在果醬瓶之間有張摺疊好的畫紙,他猜想是從阿齊茲的畫冊裡撕下來的,上面手寫了哀傷、愛意與道別,落筆人是特莎消失的房客們:賈斯丁,我們覺得沒辦法再待下去,日期是上星期一。

他重新將紙條摺好,擺回果醬瓶原處。他立正站好,眼睛直視前方,以眨眼的方式忍住淚水。他把格拉斯東皮箱放在大廳地板上,走到廚房,靠在牆上穩住身體。他打開電冰箱。除了一瓶忘記帶走的處方藥瓶之外,空無一物。藥瓶標籤註明的是一個女人的名字。不熟。安妮什麼的,一定是葛仲的女朋友之一。他在走廊裡邊走邊摸索,來到餐廳,打開電燈。

她父親設計的這個仿都鐸式餐廳醜陋不堪。六張有旋渦形花樣的椅子,擺在餐廳兩邊,給和他一樣狷狂的人士坐。帶有刺繡雕刻的椅子放在上座和下座,給皇帝和皇后。老爸自己知道醜得不像話,不過就是喜歡這樣,所以我也跟着喜歡,她這樣告訴賈斯丁。我呢,就是不喜歡,他心想,可是上帝禁止我說出來。他們交往的最初幾個月,特莎談來談去盡是她的父母親,直到後來在賈斯丁巧妙的指引下,她才談及了很多和她年齡相仿的人,越神經越好,藉此來招雙親的靈魂。她找來了伊頓幫的托洛茨基思想家,醉醺醺的波蘭主教和東方密宗人士,還有全世界一堆懂得白吃白喝的人。然而她一發現非洲,目標從此定格,四號這地方也搖身一變,成爲木訥內向的救濟工作者與三教九流抗議人士的避風港。賈斯丁此時仍掃視着餐廳,視線停留在大理石壁爐旁呈半月形的一堆菸灰,蓋住了柴薪架和矮圍欄。是穴鳥,他心想。之後他繼續讓視線在餐廳裡飄移,直到最後再度停留在菸灰之上。然後他的思緒也停留在上面。一直待在菸灰上,一面跟自己辯論,或是跟特莎辯論。其實都差不多。

什麼穴鳥?

什麼時候的穴鳥?

大廳裡的留言時間是星期一。

蓋茨媽媽每星期三過來。她是多拉·蓋茨太太,是特莎以前的保姆,除了媽媽之外沒有其他稱呼。

如果蓋茨媽媽身體不舒服,她女兒寶琳會來代班。

如果寶琳不能來,她的妹妹黛比一定會來。

這三位女人中的任何一個,來到這裡卻沒有注意到這堆明顯的菸灰,很難令人想像。

因此穴鳥是在星期三和今天晚上之間發動的攻擊。

照這麼判斷,留言的時間是星期一,大家撤離,而蓋茨媽媽於星期三過來打掃,爲什麼在菸灰裡留下一個清晰的鞋印。鞋子是男人的型號,輪廓明顯,可能是運動鞋。

電話放在餐具架上,旁邊有一本通訊簿。蓋茨媽媽的電話號碼由特莎拿紅色蠟筆塗寫在封面內頁上。他撥了號碼過去,是寶琳接的。寶琳哭了出來,將電話交給母親。

“我非常、非常難過,親愛的,”蓋茨媽媽說,說得緩慢而清晰,“賈斯丁先生,我比你更難過,比我能說的還要難過。大概永遠也無法以言語道盡。”

他對蓋茨媽媽的審訊就此展開:依需要儘量拉長時間,儘量溫柔,傾聽的時間大大多於問話的時間。對,蓋茨媽媽和往常一樣,星期三過來打掃,九點到十二點。她本來就想過去打掃……是跟特莎小姐獨處的機會……她以平常打掃的方式打掃,沒有跳過或忘記什麼地方……她哭過了也祈禱過了……如果賈斯丁沒有關係的話,她希望繼續和以前一樣,拜託,和特莎小姐在世時一樣每星期三過去。不是錢的問題,而是懷念……

菸灰?當然沒有!禮拜三那天在餐廳地板上沒有看到菸灰,不然一定會看到纔對,而且會在有人踩到之前就清理掉。倫敦的菸灰好油膩呀!壁爐那麼大,她總是會注意菸灰!沒有,賈斯丁先生,掃煙囪的人當然沒有鑰匙。

賈斯丁先生知不知道他們找到了布盧姆醫生了嗎,因爲在那麼多使用過這房子的紳士當中,阿諾德醫生是她最關心的人,管他報紙上寫的是什麼,全都是瞎掰出來的……

“你真的非常好心,蓋茨太太。”

賈斯丁打開客廳的吊燈,讓自己看一眼永遠屬於特莎的物品:小時候騎馬戴的薔薇結;特莎首度接受聖餐禮;他們站在厄爾巴島的聖安東尼奧小教堂臺階上的結婚照。不過他動用腦筋最多的,還是壁爐。壁爐前的地板以石板鋪成,爐柵是粗製濫造的維多利亞風格,混合了黃銅和鋼鐵,下面有黃銅爪子頂住火器。壁爐前的地板和爐柵都蓋滿了菸灰。相同的菸灰也在火鉗和火夾的鋼條上形成黑線條。

他告訴特莎,這麼看來,這是大自然形成的大謎題:兩族毫不相干的穴鳥選擇在同一時間衝進兩個不相通的煙囪。我們應該怎麼解釋纔好?你是律師,我是被保護的生物?

然而在客廳裡卻沒有腳印。不管搜尋過餐廳壁爐的人是誰,很有禮貌地留下一個腳印;不管搜尋過客廳的人是誰,不管是同一個人或是另有他人,卻沒有留下腳印。

但是,爲什麼有人想搜尋壁爐,而且還搜了兩個?沒錯,歷史悠久的壁爐,傳統上是藏匿情書、遺囑、怕人看到的日記和金幣袋的好地方。沒錯,根據傳說,煙囪裡住了鬼魂。沒錯,風利用老舊的煙囪來說故事,其中很多故事都是秘密。而今晚吹起冷風,扯動了窗簾,也將門鎖搖得亂響。可是,爲什麼要搜這兩個壁爐?我們的壁爐?爲什麼要搜四號?除非當然是對方搜索過整棟房子,而壁爐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照這樣看來,或許只是整個主要掃蕩行動中的餘興節目而已。

來到樓梯半轉彎處的時候,他停下來研究特莎的小壁櫃。這個舊櫃子是意大利式的香料架,外形沒有可取之處,以螺絲固定在樓梯的轉角處,由她自己親手畫了一個綠色十字架。不愧是醫生的女兒。櫃子的門稍微打開。他整個打開來。

被人搶劫過了。石膏罐翻倒碎開,繃帶與硼砂粉狂亂散落四處。他正要關上門,這時樓梯轉彎處的電話在他頭邊尖聲響起。

是找你的,他告訴特莎。我必須說你已經死了。是找我的,他告訴她。我必須聽節哀順變的慰問語。是馬德拉蛋糕問我有沒有得到所有讓我在療傷期間安全且安靜的東西。我剛纔和蓋茨媽媽進行距離五英里的對話時,這人不得不等到我掛掉電話後才能撥進來。

他拿起聽筒,聽見一個忙碌的女人在講話。她身後有微小的聲音,有腳步聲相應着。忙碌的女人在一個有石頭地板的繁忙地方。一個口音有點好笑的女人,聲音像是沿街叫賣的女孩。“終於通了!能不能麻煩找賈斯丁·奎爾先生聽電話?他在家嗎?”她講得鄭重其事,彷彿正要表演紙牌魔術。“他在,親愛的,我聽得見”——旁邊的人說。

“我是奎爾。”

“親愛的,你想不想自己跟他講?”親愛的不想。“我這邊是傑夫瑞鮮花店,奎爾先生,在國王路上。有人跟我們訂了很漂亮的花束,是什麼花不能說,今天晚上如果你在家我務必要送到你本人手上,越快越好,是誰訂的我也不能說——對不對,親愛的?”顯然對。“如果我現在派兒子送過去好不好,奎爾先生?他只要兩分鐘就到,對不對,凱文?如果你

給他喝一杯,一分鐘就到。”

賈斯丁心不在焉地說,那就派他過來。

他正對着阿諾德房間的門。之所以稱爲阿諾德的房間,是因爲他每次來借住,從來不會忘記留下一些東西,一相情願地以這些東西來宣示永久居留權——一雙鞋子、一把電動刮鬍刀、一個鬧鐘、一堆報告。是第三世界醫療援助徹底失敗的報告。看到阿諾德駝色毛線衫攤開在椅背上,讓賈斯丁不禁倏然停下腳步,差一點就一面走向他的書桌一面叫出阿諾德的名字。被搜遍了。

抽屜被人撬開,紙張與文具都被抽出來,又毫不在意地扔回原處。

有人在按警笛。他衝下樓,來到前門時穩住腳步。是送花的男孩凱文。他臉頰紅彤彤,身材矮小,活像是狄更斯筆下的花童,從戶外寒冬走進來。抱在胸前的鳶尾和百合跟他一樣高。用來綁住花梗的鐵絲上纏了一個白色信封。賈斯丁在一把肯尼亞先令裡找到兩枚一英鎊硬幣,給了男童,在他離去之後關上門。他打開信封,取出白色卡片。卡片以厚紙包住,避免從信封外面看到裡面的字。以下的內容是計算機打印出的。

賈斯丁。今晚七點三十離開家。帶一個公文包,裡面塞報紙。走到國王路的新世界戲院。買一張票進二號廳看電影,看到九點。帶着公文包從側門(西邊)離開。找停在靠近出口處的藍色迷你巴士。司機你認得。看完燒掉。

沒有簽名。

他檢查信封,嗅一嗅,再嗅嗅卡片,什麼也沒聞到,也不知道預期會嗅到什麼味道。他把卡片和信封拿到廚房,點燃火柴,依循外交部保密課程最佳的傳統,將信封和卡片放在洗手池裡燒掉。燒完了,他打散紙灰,將碎片撥進攪碎孔裡,讓攪碎器消化紙灰,運轉的時間儘量拉長。他開始往回走上樓梯,一次兩階,一直爬到房子最頂層爲止。他並不是在趕時間,而是受到決心的驅使:別去想,儘管行動。他面對的是上鎖的閣樓。他拿着鑰匙準備。他的表情堅決卻擔憂。他走投無路,鐵了心準備縱身一躍。他推開門,大步走進小小的客廳。客廳通往幾個閣樓房間,四周是被穴鳥侵佔的煙囪頂管,以及用來種植盆栽與**的屋頂。他往前衝,眼睛眯成一小縫,以抵擋炫目的往事。什麼物品、圖片、椅子或角落都沒有,不過這裡是特莎的天下,住在這裡,從這裡發言。她父親自大的書桌,在她結婚那天轉讓給他,立在熟悉的半隔間。他掀開桌面。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被搜過了。他用力掀開她的衣櫥,看見她冬天穿的外套和女裝,被衣架子撐壞了,口袋被倒翻出來,留在衣架上等死。老實講,親愛的,你本來是可以把衣服掛好的。我掛好了,你完全知道,是被人拉下來的。他翻開衣服,在下面找出特莎的老音樂箱。他能找到最接近公文包的就只有這個。

“我們一起來。”他對特莎說,這時說出口。

離去前,他稍停下來從打開的臥室門窺視她。她剛從浴室走出來,**站在鏡子前,偏頭梳着溼答答的頭髮。她赤着腳,一腳以芭蕾舞姿勢向他擡起,每次她一**,似乎總會做出這種姿勢。她一手搭在頭上。賈斯丁看着她,感覺到無法表達的疏離感,而這種疏離感,她在世的時候他就已經感覺到了。你太完美,太年輕了,他告訴她。我當初應該把你留在野外才對。狗屁,她以甜美的語氣響應,他也因此感到舒坦。

他下樓到一樓的廚房,發現一疊舊的報紙雜誌,有《肯尼亞標準報》、《非洲密件》、《觀察家》,以及《私家偵探》。他把這些報紙塞進音樂箱裡,回到大廳,對她的臨時靈堂和格拉斯東皮箱看最後一眼。留在這裡,放在他們能找到的地方,以免他們不滿意今天早上在外交部的工作,他對她解釋,然後步入寒風刺骨的夜色。步行到戲院花了他十分鐘。二號廳有四分之三的位子是空的。他沒有注意看電影。有兩次他必須帶着音樂箱躲進男廁去看手錶。離九點還有五分鐘時,他從西邊側門離開,發現自己站在一條冷得讓人受不了的后街。一輛停在路邊的藍色迷你巴士盯着他看,一時之間他竟然很荒謬地以爲是瑪薩比特來的那輛綠色遊獵卡車。車頭燈正在眨眼。有個方形臉的人戴着水手帽,駝背坐在駕駛座上。

“後門。”羅布命令。

賈斯丁走到巴士後面,看到後門已經打開,萊斯莉伸出手臂要接音樂箱。他摸黑坐在木椅上,再度置身於穆薩葛俱樂部,坐在大衆麪包車的長椅上,司機是利文斯頓,伍德羅坐在他身邊發號施令。

“我們在跟蹤你,賈斯丁。”萊斯莉解釋。她的聲音在黑暗中聽來格外急促,卻不知何故令人覺得淒涼,彷彿她也剛失去親人。“監視小組跟蹤你到戲院,我們也是小組成員。現在我們要派人盯住側門以免你從那邊出去。目標覺得無聊,提早離去,總是有這種可能性存在。你就是,提早五分鐘。我們要跟任務監控報告。你要往哪裡走?”

“東邊。”

“也就是說,你會叫出租車然後往東走。我們會通報你坐的出租車的車牌號碼。我們不會跟蹤你,因爲會被你認出來。戲院前門另有車子監視你,還有預備小組躲在國王路應變。如果你決定走路或搭地鐵,他們會派兩三個路人走在你後面。如果你搭公交車,他們會謝天謝地,因爲很容易跟在倫敦公交車後面。如果你進電話亭打電話,他們會監聽。他們拿到了外交部的監聽令,不管你從哪裡打電話,他們都有權監聽。”

“爲什麼?”賈斯丁問。

他的眼睛慢慢習慣了燈光。羅布修長的身體靠在駕駛座後背,加入對話。他的態度和萊斯莉一樣淒涼,只不過多了一份敵意。

“因爲我們被你害慘了。”他說。

萊斯莉從特莎的音樂箱裡拖出報紙,塞進塑料袋。一大團大信封放在她腳邊,或許有十幾個。她開始將信封放進音樂箱裡。

“我不懂。”賈斯丁說。

“這個嘛,儘量去懂。”羅布建議,“我們接受單方面的指令,懂嗎?你做的事情,我們向格里德利先生報告。上級會說出你爲什麼要那樣做,卻不會對我們解釋。我們只是幫手而已。”

“是誰去搜了我的房子?”

“在內羅畢還是切爾西?”羅布以譏諷的口吻反駁。

“切爾西。”

“我們沒資格問。小組待命了四個鐘頭,是誰幹的我們也不清楚。我們就只知道這麼多了。格里德利在門口安排了一個穿制服的條子,以免有人想從街上溜進去。如果有人想溜進去,這個條子的任務就是告訴對方,警方正在調查這戶人家的一樁盜竊案,所以滾蛋。究竟他是不是真的條子,我很懷疑。”羅布接着說,然後緊緊閉上嘴巴。

“羅布和我不辦這個案子了。”萊斯莉說,“格里德利如果有辦法的話,會調我們去蘇格蘭歐克尼羣島執行交通勤務,只可惜他沒那個膽。”

“我們什麼都不管了,”羅布插嘴,“我們被打入冷宮了。多謝你了。”

“他希望我們待在他看得見的地方。”萊斯莉說。

“躲在帳篷裡,生悶氣。”羅布說。

“他派了兩個新的警官到內羅畢去幫忙,建議當地警方如何尋找布盧姆,就這樣而已。”萊斯莉說,“不翻石頭找線索,也不會出怪招,如此而已。”

“也沒有瑪薩比特續集,不會再擔心快死掉的黑人婦女,也不用擔心幽靈醫生,”羅布說,“是格里德利自己說的。替換我們的人也不準跟我們交談,以免染上我們的病。他們是兩個沒頭腦的人,只差一年就要退休,跟格里德利一樣。”

“這個狀況是最高機密,你也牽涉其中一部分,”萊斯莉邊說邊扣上音樂箱的扣環,卻抱在大腿上。“究竟是哪一部分,大家衆說紛紜。格里德利想要的是你一生的故事。你見過誰,在哪裡遇見,有誰來到你家,你打電話給誰,你吃什麼,跟誰一起吃。每一天。上級允許我們知道的,只有這條:你是最高機密行動中的一個重要角色。我們只能奉命行事,不能多管閒事。”

“我們回到蘇格蘭場纔不過十分鐘,他就嚷嚷要我們立刻將所有筆記簿、錄音帶和證據交到他辦公桌上,”羅布說,“所以我們就全交給他了。正版,母帶,完整未經剪接。自然是在我們弄好備份之後嘍。”

“三蜂這個大事業的名稱,再也不能提起,這是命令。”萊斯莉說,“他們的產品,他們的運營,他們的工作人員,全都不準提。不準做出任何攪局的事。阿門。”

“攪什麼局?”

“很多啊,”羅布插嘴,“隨便你選了。柯蒂斯不能碰。他正要牽線幫英國和索馬里談軍火生意,數字很大。禁運令是個麻煩,不過他想出了規避的辦法。大家在搶着運用英國的高科技來提供一流電信的系統給東非國家,他跑在最前頭。”

“結果是我擋到他的財路了?”

“你是擋到他的路了,就這麼簡單。”羅布以惡毒的口吻回答,“如果我們能跳過你這一關,我們本來可以逮他們個正着。結果現在我們站在人行道上,重新體驗菜鳥警察的生活。”

“他們認爲不管特莎知道什麼,你都很清楚,”萊斯莉解釋,“這對你的健康可能不太好。”

“他們?”

然而羅布的怒氣無法控制住。“從一開始就是個陷阱,而你是其中的一部分。藍衣警察嘲笑我們,三蜂的那些狗雜種也是。你的朋友兼同事伍德羅先生對我們從下欺騙到上。你也是。你是我們僅有的機會,結果你卻一腳踢在我們臉上。”

“我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你,賈斯丁,”萊斯莉插嘴進來,口氣幾乎同樣憤怒,“你欠我們一個坦白的答案。你有沒有想去什麼地方?能夠讓你安全坐下看東西的地方?最好是國外。”

賈斯丁支吾搪塞。“如果我回到切爾西的家中關掉臥室電燈,會發生什麼事?你們的人會不會在我的房子外面站崗?”

“監視小組會看着你回家,看着你上牀;負責監視的人會睡幾個小時的覺,監聽的人會持續監聽你的電話;監視的人隔天早上會神清氣爽地回來吵你起牀。你最有利的時間是凌晨一點到四點。”

“這麼說的話,我可以去一個地方。”賈斯丁想了一會兒後說。

“太好了,”羅布說,“我們想不出來。”

“如果是國外的話,走陸路和海路,”萊斯莉說,“到了那裡,想辦法斷絕跟蹤。搭越野公交車,坐當地的火車。打扮要樸素,每天刮鬍子,別看其他人。別租車,別從任何地方搭飛機到任何地方,就算是內陸航線也不行。別人會說你很有錢。”

“我的確是有錢。”

“那就帶一大筆現金去。別用信用卡或旅行支票,別碰手機。別打對方付費電話,也不能在沒有保密的電話線上說出自己的姓名,否則會被計算機偵測到。羅布已經幫你辦好了假護照,還有一張《電訊報》的英國記者證。他差點弄不到你的照片,後來打電話到外交部說需要一張存檔才弄到。羅布在有些我們不應該有交情的地方有好朋友,對吧,羅布?”沒有迴應,“護照和記者證做得並不完美,因爲羅布的朋友要趕時間,對吧,羅布?所以在進出英國的時候不要用。答不答應?”

“答應。”賈斯丁說。

“你是彼得·保羅·艾金森,報社記者。還有,不管你做什麼事,千萬不要同時帶兩本護照。”“你們爲什麼要這麼做?”賈斯丁問。

“對你來說又有什麼意義?”羅布從黑暗中怒氣衝衝地反問,“我們當時有任務在身,就這樣而已。我們只是不喜歡丟掉這份差事,所以我們把任務交給你來亂搞。他們炒我們魷魚時,或許你可以偶爾請我們去洗洗你的勞斯萊斯。”

“或許我們是在幫特莎。”萊斯莉邊說邊放下懷裡的音樂箱,“你該上路了,賈斯丁。你以前信不過我們。或許你那時候是對的。不過如果你當初信任我們,現在我們可能已經完成了任務,不論會達到什麼地步吧。”她伸手握住門把,“好好照顧自己。他們會殺人。不過你自己也已經注意到了。”

他開始走在街上,聽見羅布對着麥克風講話。糖果從戲院走出來。重複。糖果從戲院提着手提袋出來。迷你巴士的門在他身後用力關上。結案,他心想。他走了一段路。糖果正在招出租車,而糖果是個男生。

賈斯丁站在漢姆辦公室上下開關的長窗前,聽着十點鐘的鐘聲壓過市區夜晚的喧鬧。他往下看着街頭,卻稍微向後站,正好可以很容易看見外面,卻比較不容易被人發現。漢姆的辦公桌上有盞微明的閱讀燈亮着。漢姆斜倚在角落的翼狀靠背扶手椅上。椅子被幾代以來不滿意的客戶坐舊了。窗外,冰冷的霧氣從河面飄來,在聖伊瑟卓達的小小教堂外面的欄杆上結霜。在這個教堂裡,特莎與上帝進行過多次爭論,至今仍無解。教堂外有個點燈的綠色告示板告知路人,教堂已經由天主教羅斯米尼神父會修復完工。告解、祝禱以及婚禮請事先預約。晚到的信衆零星在教堂地下室階梯上上下下。沒有一個是特莎。在辦公室的地板上,堆積在漢姆的塑料盤內,是先前裝在格拉斯東皮箱裡面的物品。辦公桌上擺的是特莎的音樂箱,旁邊是註明漢姆事務所名稱的檔案,是他過去一年和特莎通信使用的打印材料、傳真、複印文件、電話交談的筆記、明信片以及信件,由漢姆辛苦一一收集來讓賈斯丁看。

“有點搞砸了,可惜,”他以彆扭的口氣坦承,“找不到她最後那堆電子郵件了。”

“找不到了?”

“或者是別人的電子郵件。計算機中了毒。出現了一大堆東西塞滿了郵箱,佔據了硬盤的一半空間。工程師還在努力。修好了之後,我就讓你看。”

他們聊了特莎,然後聊到梅格,聊到板球。興趣廣泛的漢姆也把心力投注在板球上。賈斯丁並不迷板球,不過他盡力顯得很感興趣。一張沾滿蠅屎的旅遊海報在黃昏夜色裡若隱若現,海報上是佛羅倫薩的風景。

“你以前用的那個每星期到杜林的快遞,現在還用嗎,漢姆?”賈斯丁問。

“當然用,老兄。不過顯然是被收購了,誰沒有?工作人員相同,只是帽子變大而已。”

“我今天早上在你的保險櫃看到一些很精緻的皮面帽盒,上面有公司名字,你現在還用嗎?”

“沒用,不過捨不得丟。”

賈斯丁眯着眼睛向下看着燈光微弱的街道。他們還在那裡:一個是身穿厚重大衣的胖女人;一個是面容衰弱的男人,戴着捲縮的軟呢帽,O形腿像是騎馬師剛從馬背上跳下來似的,他身穿滑雪夾克,領子向上翻到鼻子。過去十分鐘以來,他們一直盯着聖伊瑟卓達的告示板,上面的信息在這種冰冷的二月晚上,只要看十秒鐘就應該能倒背如流。有時候,在文明社會裡,畢竟還是看得出來。

“告訴我,漢姆。”

“隨你問,老兄。”

“特莎有沒有閒錢放在意大利?”

“很多。要不要看看存摺?”

“不用。現在是我的了嗎?”

“一直都是。是聯合賬號,記得吧?是我的,就是她的。我本來勸她不要。她叫我別管。典型作風。”

“這樣的話,你在杜林的朋友可以轉給我一些,對不對?轉到這家或是那家銀行。例如說,不管我到哪一國,都可以轉給我。”

“沒有問題。”

“或者是轉給我認識的任何一個人,只要對方能出示護照。”

“老兄,錢是你的。想怎樣用就怎樣用。好好享受,那纔是重點。”

下馬的騎師已經轉身背對告示板,這時假裝在看星星。身穿厚重大衣的女人正在看錶。賈斯丁再度想起保密安全講習班上那個沉悶的講師。盯梢的人都是演員,要他們什麼都不做,是難上加難。

“漢姆,我有一個朋友。我從來沒告訴過你,彼得·保羅·艾金森,他是我百分之百的心腹。”“律師嗎?”

“當然不是。律師有你一個就夠受了。他是《電訊報》的記者,是我大學時代的老朋友。我希望能委託他全權辦理我的事務。如果你或你在杜林的人接到他的指示,我希望你能當做是由我本人下達的指令一樣處理。”

漢姆又揉又扭自己的鼻尖。“老兄啊,辦不來呀。不能揮一揮魔杖就算了。沒有他簽名之類的東西不行,需要你的正式授權,大概也要公證人。”

賈斯丁走到漢姆坐的地方,將艾金森的護照遞給他看。

“或許你直接從上面抄下個人信息就行了。”他建議。

漢姆先翻到末頁看大頭照,表情起初沒有出現令人察覺得到的變化,然後拿來對照賈斯丁的五官。他再看一眼,閱讀個人資料。他慢慢翻閱蓋了很多章的內頁。

“周遊列國嘛,你這個朋友。”他語氣冷淡地說。

“以後還會再多跑幾國,我猜。”

“我需要親筆簽名。沒有親筆簽名,哪裡也去不了。”

“給我幾分鐘,我就給你親筆簽名。”

漢姆起身,將護照交還給賈斯丁,慎重走到辦公桌。他打開抽屜取出兩份狀似官方用的表格和幾張空白紙。賈斯丁將護照平放在閱讀燈下,漢姆則好管閒事地從背後觀看,看他練習幾次然後將自己的事務授權給這個叫做彼得·保羅·艾金森的人,由倫敦與杜林的漢姆曼澤律師事務所負責。

“我會找人公證,”漢姆說,“找我自己。”

“還有一件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拜託。”

“我未來會需要寫信給你。”

“隨時奉陪,老兄。在下很樂意保持聯繫。”

“不是寄來這裡,不是寄去英國任何一個地方,也不是寄到杜林的辦事處。我好像記得你在意大利有一大堆親戚。可不可以找一個人幫你收信,安全保存起來,等你過去的時候再拿?”“是有個老巫婆住在米蘭。”漢姆邊說邊打了個寒戰。

“住在米蘭的老巫婆正合我意。你把她的住址給我吧。”

時間是午夜,地點是切爾西。賈斯丁穿了運動外套和灰色法蘭絨褲子,盡本分的職員賈斯丁坐在醜陋的餐桌前,頭頂是亞瑟王時代風格的吊燈,埋頭寫字,用的是鋼筆,寫在四號信紙上。撕掉好幾張草稿後,他才心滿意足,不過寫作風格和筆跡在他眼裡看來仍然不熟悉。

親愛的艾莉森:

今早見面時承蒙惠賜高見,感激不盡。外交部在緊要關頭時總會表現出人性光輝,今天也不例外。針對你的建議,我好好考慮過了,也與特莎的律師商量過,結果發現她個人事務最近幾個月疏於照料,必須由我即刻處理。有的是戶籍和稅務方面的問題,另外國內外的財產也必須脫手。我因此決定必須先解決這些商業上的問題,心想自己或許會欣然接受。

因此我希望在響應你的提議之前,你能暫時給我一兩個星期的時間。至於病假,我認爲不應該辜負外交部的好意。今年我還沒有休過假,我相信自己累積了五個星期的返鄉假,另外還有每年正常的年休。我比較希望在要求你慷慨相助之前先接受自己應得的好處。在此再次向你道謝。

他心滿意足地認定,這封信是僞善又不誠實的安慰劑。賈斯丁這個無可救藥的公務員,爲了處理命案身亡的妻子事務是否應請病假而煞費苦心。他重回大廳,再看一眼放在大理石桌面的茶几下的格拉斯東皮箱。有個大鎖被強行撬開,已經無法使用,另一個大鎖則不見了。裡面物品的放置已經隨意更動。你這人真壞,他以鄙夷的心態想着。他繼而心想:除非你想嚇我,這樣的話你倒是相當好心。他檢查外套口袋,我的護照,真版,出入英國時使用。現金,不用信用卡。他以目標堅定的神情動手調整室內燈光,讓外人一眼看出裡面的人已經就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