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你等了多久?”賈斯丁問,不過奎多隻用皺眉頭的方式來回答。奎多是自我診療的大師,特莎提醒賈斯丁。她最近去米蘭的病童醫院參觀,對奎多大加稱許。如果奎多不舒服,他會叫護士來;如果他非常不舒服,他會找修女;如果他認爲自己快死了,他會找醫生來;不管是護士、修女或是醫生,只要他一叫,他們馬上會衝過去。

“我一定要在八點五十五分到學校大門。”奎多口氣僵硬地告訴賈斯丁。

“沒問題。”他們講的是英文,爲的是讓奎多臉上有光彩。

“如果太晚,我去上課時會喘不過來氣。如果太早到,我四處閒逛又會讓自己成爲注意的焦點。”

“瞭解。”賈斯丁邊說邊看着後視鏡,看到奎多的膚色蒼白如蠟,如同需要輸血一般,“如果你想問的話,我們工作的地點是油房,而不是別墅。”賈斯丁希望他放心。

奎多什麼也沒說,不過等到他們轉進海岸路時,他的臉色已經恢復。有時候,我也無法忍受她的親近,賈斯丁心想。

以奎多的身高,油房的椅子太矮,而板凳則太高,所以賈斯丁自己到別墅去拿來兩個坐墊。不過他回來時,奎多已經站在木桌前,漫不經心地摸着筆記本電腦的附件——連調制解調器的電話線、計算機與打印機的變壓器、轉接器以及打印機電線,最後摸到她的計算機。他以隨意而不尊敬的手法拿着,首先掀開屏幕,然後將計算機的電源線插進電腦,但是卻沒有——謝天謝地——或者說還沒有接通電源。奎多表現出同樣的騎兵自信,推開調制解調器、打印機以及其他不需要的東西,一屁股坐在椅子的坐墊上。

“好了。”他宣佈。

“好什麼了?”

“打開,”奎多用英文說,對着腳邊的插座點頭,“開動。”他將電源線交給賈斯丁去插。他講話的聲音在賈斯丁過度敏感的耳朵裡,多了一種難聽的北美東岸鼻音。

“會不會出什麼錯?”賈斯丁緊張地問。

“比如說什麼?”

“會不會一不小心,把裡面的東西全部刪除之類的?”

“開電源而已嗎?不會啦。”

“爲什麼不會?”

奎多以他稻草人似的手摸摸計算機外殼。“裡面的所有東西,她都儲存起來了。如果她沒有儲存,就表示她不想要,所以你就找不到。這樣說,你覺得合理,還是不合理?”

賈斯丁感受到自己建築起一道敵意之牆。每次有人對他講計算機術語,就會發生這種事。

“好吧,如果你這麼說的話,我就插進去了。”他彎腰下去,小心翼翼將插頭插入插座裡,“怎麼樣?”

“哇。”

賈斯丁滿心不情願地放開插頭站起來,正好看到計算機屏幕上毫無動靜。他的嘴巴變幹,感覺想吐。我擅闖別人計算機。我是個笨手笨腳的白癡。早該找個計算機專家纔對,而不是找個小朋友來幫忙。我早該自己學計算機纔對。隨後屏幕亮起來,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連串微笑、揮手的非洲兒童,在鐵皮屋頂的診所外面排隊,接着是彩色的長方形和橢圓形圖標散佈在藍灰色背景上的畫面。

“那是什麼東西?”

“桌面。”

賈斯丁從奎多身後瞧着計算機,念着:我的文檔……網上鄰居……聯機快捷方式。“接下來怎麼辦?”

“想看看文件嗎?我打開文件給你看。我們進入文件,你來看。”

“我想看看特莎在看的東西。不管她生前在處理的是什麼東西我都想看。我想追蹤她的腳步,看看裡面有什麼東西。我不是已經跟你講過了嗎?”

焦躁之下,他憎恨奎多出現在這裡。他希望再度獨享特莎,在數錢桌前。他希望特莎的筆記本電腦不存在。奎多將箭頭指向特莎屏幕左下角的一個方塊上。

“你在點的那東西是什麼?”

“鼠標面板。她最後處理的文件,就是這九個。要不要看看其他的?我可以給你看其他的文件,沒問題。”

出現了一個方框,最上面寫着“開啓文件,特莎的文檔。”奎多再點一下。

“這個類別下,她有大概二十五個文件。”他說。

“有沒有標題?”

奎多偏向一邊,請賈斯丁自己來看:

奎多移動鼠標,又點了一下。“阿諾德,怎麼會突然跑出這個阿諾德來?”他質問。

“是她的一個朋友。”

“他也有文檔。天啊,他的文檔可多着哪!”

“多少?”

“二十。不止。”又點了一下,“零零碎碎。英國人是不是習慣這樣講?”

“對,是英國的講法。或許美國人不這麼講,不過絕對是英國的講法。”賈斯丁講得怒衝衝,“那是什麼?你在幹嗎?你動作太快了。”

“纔沒有。我故意慢慢展示給你看。我是在找她的公文包,看看裡面有多少個文件夾。哇,她的文件夾好多呀。文件夾一,文件夾二,後面還有更多文件夾。”他又點了一下。他學美國口音學得很假,讓賈斯丁差點發怒。是從哪裡學來的?一定是看太多美國電影了。我要跟他校長談談。“看到了嗎?這是她的回收站。她想丟掉的東西,全放在這裡。”

“可是她沒有丟掉吧。”

“在這裡面的東西,她都沒有丟掉。沒有在這裡的,就是被她刪除了。”又點了一下。

“AOL是什麼東西?”賈斯丁問。

“美國在線,是ISP,互聯網服務提供商。從AOL收到的東西,她如果沒刪除,都保存在這個程序裡,和她舊的電子郵件一樣。新的郵件,就要上網才能收到。如果你想發送郵件,就要上網才能發送出去。不上網,新的郵件就沒辦法接收。”

“這個我知道,一看就知道了。”

“要不要我上網?”

“還不用。我想看看裡面有什麼東西。”

“全部?”

“對。”

“那麼你就有好幾天的東西可以看個夠了。也許要花上幾個禮拜吧。只要移動鼠標然後按下去。要不要過來坐?”

“你百分之百確定不會出錯?”賈斯丁口氣堅決,一面坐在椅子上,奎多則站在他背後。

“她保存起來的,就保存起來了。我剛纔講過。不然她存起來做什麼?”

“這樣就不可能被我刪掉?”

“拜託你呀,老兄!除非你點擊刪除。就算你點擊刪除,計算機還是會問你,賈斯丁,你確定要刪除嗎?如果你不確定,你就選否。你點擊否。點擊否的意思是,我不確定。點擊。就這麼簡單。動手吧。”

賈斯丁很謹慎地點着,通過特莎的迷宮,而老師奎多則站在一旁擺出討好的態度,用他的北美東岸計算機口音下達指令。如果進行到一個新的程序,或是自己搞不清楚,他會叫暫停,拿出一張紙,將奎多霸氣十足的指令寫下來。新的信息景觀在他眼前展開。到這裡,去那裡,現在回到這裡。信息太大量了,你的涉及面太寬了,我永遠也跟不上你,他告訴特莎。就算我讀一年,我又怎麼知道自己已經找到你在找的東西?

世界衛生組織的傳單。

知名度不高的醫學會議記錄,地點是日內瓦、阿姆斯特丹以及海德堡。聯合國的醫藥帝國不斷向外擴展,這是在聯合國一個默默無聞的分支單位庇護下舉辦的會議。

公司簡介,讚揚醫藥產品以及促進生活質量的好處,產品名稱很拗口。

給她自己看的筆記。備忘錄。《時代週刊》節錄出來的一段令人震驚的話,周圍畫滿了驚歎號,全部粗體大寫,只要長了眼睛,只要不移開視線,站在房間另一邊都看得到。一則概論式的文章,讓她如獲至寶般大爲振奮:

研究人員進行的九十三項測試中,出現六百九十一種不良反應,卻只向國家衛生署報告了其中三十九種。

專屬PW的文件夾。她在家的時候,這個PW是何方神聖?絕望了。帶我回去看我看得懂

的紙張上的東西吧。不過當他點到零零碎碎那個文件夾時,又看到PW,盯着他的臉直看。他繼續點擊一下之後,一切就明朗了:原來PW(Pharma Watch)是藥廠監察的縮寫,是一個特立獨行的計算機地下組織,概念上的總部位於美國堪薩斯州,宗旨是“暴露出製藥業醫療疏失與逾規越矩之處”,還有“揪出我行我素的人道主義者剝削最貧窮國家之不人道的行徑”。示威者的計劃報告。他們計劃聚集在西雅圖或華盛頓舉辦所謂的非主流大會,將聲音傳達給世界銀行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

高談闊論。關於“美國企業九頭蛇”以及“怪獸資本”。一篇只有天曉得是從哪裡來的文章,遣詞用字隨便,標題是“無政府主義重返江湖”。

他又點了一下,發現Humanity這個詞飽受攻擊。他發現,Humanity是特莎最痛恨的詞。每次她一聽到,就會囉裡囉唆寫電郵給布盧姆講心裡話,還想去拿她的左輪手槍。

每次我聽到藥廠用人道主義、利他主義、對全人類的責任來爲自己的行爲辯護,我就想吐。而想吐的原因,並不是因爲我懷孕,是因爲我同時也讀到美國大藥廠如何儘量延長病人的生命,以維持其壟斷的局面,要收費多少隨他們喜歡,還利用國務院來恐嚇第三世界,讓窮國不敢生產自己的非品牌藥品,儘管那價格只有品牌藥品的幾分之一而已。好吧,他們是針對艾滋病藥品給予美化的姿態,只不過還有——

這些東西我全知道,他心想,一面重回桌面,然後看到阿諾德的文檔。

“這是什麼?”他陡然問,雙手從鍵盤擡起,彷彿要撇開責任似的。特莎要求他先輸入密碼,然後才允許他進入,這是他們交往以來頭一遭。她的指令有限:密碼、密碼,就像妓院外的霓虹燈忽明忽暗閃着。

“慘了。”奎多說。

“她教你用計算機時,有沒有給你密碼?”賈斯丁問,不去理會剛纔突發的淫思穢想。

奎多一手遮住嘴巴,傾身向前,另一手輸入五個字母。“我。”他很驕傲地說。

出現了五個星號,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你在幹什麼?”賈斯丁問。

“輸入我的名字。奎多,Guido。”

“爲什麼?”

“當做密碼。”他情緒緊張,改用意大利語發表長篇大論,“這裡的i不是i,而是數字1。裡面的o是數字0。特莎很愛搞這一套,密碼裡面至少要有一個阿拉伯數字。她堅持要這樣。”“爲什麼我只看到星號?”

“因爲他們不希望你看到Gu1d0啊!否則你從我背後偷看,就能看到密碼了!沒用!她設定的密碼不是Gu1d0!”他用雙手遮住臉。

“這麼說來,我們只能瞎猜了。”賈斯丁暗示,儘量想撫平他的心情。

“瞎猜?怎麼個猜法?計算機允許你猜幾次?三次左右吧!”

“你是說,如果我們猜錯了就進不去。”賈斯丁說。他說得很勇敢,儘量讓問題看起來不是那麼嚴重。“嘿,你給我出來。”

“被你說中了,猜不中就是進不去。”

“好吧,動動腦筋。有什麼樣的阿拉伯數字跟字母很相似?”

“3是左右相反的E,5可以改成S。這樣的東西有六七個,還不止。完蛋了——”雙手仍然遮着臉。

“三次如果用光了還沒猜到,會怎麼樣?”

“文件夾會被鎖起來,我們就不能再猜下去了。不然會怎樣?”

“永遠嗎?”

“永遠!”

賈斯丁聽見他嗓音中的謊言,微笑起來。

“你認爲我們就只能猜三次?”

“聽好,我又不是字典,也不是什麼手冊。我不知道的東西就不會亂說。可能是三次,也可能是十次。我要去上學了。或許你應該打電話請電腦工程師支持。”

“想想看。排在奎多之後,她最喜歡的是什麼?”

奎多的臉總算從手掌中浮現。“你。不然還有誰?賈斯丁!”

“她不會用我的名字的。”

“爲什麼?”

“因爲這裡是她的王國,不是我的。”

“你只是猜想而已啊!你太誇張了吧。試試看賈斯丁。我是對的,我就知道!”

“好吧。排在賈斯丁之後,她最喜歡的是什麼?”

“跟她結婚的人又不是我,搞清楚行不行?是你!”

賈斯丁想到Arnold(阿諾德),然後想到Wanza(婉哲)。他還試了Ghita(吉妲),將i改成1。沒有動靜。他發出緊張的吼聲,表明不屑玩這種遊戲,不過這也是因爲他的腦袋在搜尋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卻不知道往哪裡去。他想到特莎過世的父親以及死去的兒子Garth(加思),最終排除了這個密碼的可能性,因爲一來不美觀,二來傷感情。他想到了Tessa(特莎)這個詞,但是她不是自大狂。他想到了Arno1D以及ARN0LD以及ARN01D,但是用阿諾德的名字來擋駕命名爲阿諾德的文件夾,未免也太沒頭腦了。他想到Maria(瑪麗),是她母親的名字,接着是Mustafa(穆斯達法),然後是Hammond(漢姆),可是沒有一個讓他覺得適合當做代號或密碼。他向下看着她的墳墓,看着黃色的鳶尾花放在棺蓋上,消失在紅土之下。他看到穆斯達法站在伍德羅的廚房裡,手提着籃子。他看到自己戴着草帽,在內羅畢的庭園照料着鳶尾草,然後重回厄爾巴島。他輸入freesia(鳶尾花),將i改成1。出現了七個星號,沒有動靜。他輸入同一個字,這次將s改成5。

“計算機還能接受嗎?”他輕聲問。

“我才十二歲,賈斯丁!十二歲!”他稍微緩和口氣,“你大概只剩下一次,然後就會被鎖在這個文件夾外。我放棄了。這是她的計算機,是你的,我管不了了。”

他第三次輸入freesia,s還是5,卻將1改回i,這時他發現自己看到一篇未完成的議論文。在黃色鳶尾花的幫助之下,他進入了名爲阿諾德的文件夾,找到一篇有關人權的文章。奎多在油房裡到處跳舞。

“破解了!我就說嘛!我們真厲害!她太厲害了!”

爲何非洲同性戀者被迫不出櫃?

且聽全權制定大衆行爲標準的莫伊總統令人舒坦的說法:

“非洲各族語言裡面,找不到女同志和同性戀這種詞彙。”——莫伊,一九九五。

“同性戀違反非洲禮數與宗教,同性戀在宗教裡甚至被公認爲大罪。”——莫伊,一九九八。毫不令人驚訝的是,肯尼亞的刑法百分之百贊同莫伊的說法。第一百六十二條到一百六十五條明定,“違背自然的性慾”得判處“五到十五年有期徒刑”。更進一步的說法:

——肯尼亞的法律將男性之間的性關係界定爲“犯罪行爲”。

——該國法律甚至連女性之間的性關係都沒聽過。

這種上古的態度對社會造成什麼影響?

——男同性戀與女性結婚或交往,爲的是隱瞞個人性取向。

——這些男同性戀生活苦悶,他們的妻子也一樣。

——不針對男同性戀進行性教育。肯尼亞長年否認存在艾滋病蔓延的問題,也否決了同志性教育。

——肯尼亞社會某些階層的人被迫生活在謊言中。醫生、律師、商人、神職人員,甚至連政治人物,都生活在恐嚇與逮捕的陰影中。

——製造出一個腐敗與迫害的惡性循環,將我們的社會一步步拖向深淵。

文章到此爲止。爲什麼?

這一篇有關同性戀人權未完成的議論文,你爲什麼要命名爲阿諾德,爲何要用密碼鎖起來?賈斯丁發現奎多在背後看,這纔回過神來。奎多跑去遊蕩回來,這時傾身向前看着屏幕,一臉不解。

“應該載你去上學了。”賈斯丁說。

“時間還不到嘛!還有十分鐘!誰是阿諾德啊?他是同性戀嗎?同性戀是什麼啊?每次我問媽媽,她就會發怒。”

“我們該走了,可能會被堵在拖車後面也說不定。”

“這樣好了,我來幫你進入她的郵箱,好不好?可能有人寫信給她,可能是阿諾德。你難道不想看看她的郵箱嗎?說不定她寄給你信,你還沒看到。我打開嘍?好不好?”

賈斯丁輕輕將手放在奎多的肩膀上。“沒關係。沒有同學會嘲笑你。每個人偶爾都會不想上學。不上學又不表示你

有身心障礙,不上學才表示你很正常。你放學後,我們再來看看她的郵箱。”

開車送奎多上學,然後再開車回來,足足花了賈斯丁整整一個小時,這段時間當中,他不允許自己胡思亂想,或是過早作出臆測。他重回油房後,不是直接走向筆記本電腦,而是去看萊斯莉在戲院外的麪包車上給他的那沓資料。他此時的行動比他接觸計算機時更有信心,他翻閱到一張有橫線的信紙複印件。這份複印件在他第一次倉促察看時曾引起他的注意,上面字跡潦草,沒有註明日期。根據羅布簽字的附件表示,他曾“注意到”這封信,夾在一本醫學百科全書裡面,被羅布和萊斯莉在布盧姆的公寓廚房地板上發現,百科全書被怒氣沖天的竊賊扔在地上。信紙老舊褪色,信封上的收件人地址是布盧姆所在非政府組織的郵政信箱。郵戳來自從前阿拉伯的奴隸島拉姆。

我親愛的小阿諾德: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們的愛,也不會忘記你的雍抱和你親愛的朋友對我的好意。你能來我們美麗的小島渡假,對我來說多麼幸運多麼幸服!我想說聲謝謝你,但是我要感謝上帝你給我康慨的愛與禮物,也要感謝你提供的知試對我未來學業有所幫助,還有摩托車。我親愛的你,我爲了你每天每夜努力,心中一直很快樂,因爲我知道我親愛的你無時無刻不在陪伴着我,抱着我,愛着我。

簽名呢?賈斯丁和先前看到這封信的羅布一樣,也拼命想加以解讀。這封信的筆跡,正如羅布的附件指出,暗示着出自阿拉伯語系的人之手,因爲字體拖得很長,寫得很低垂,有很多完整的圓圈。簽名簽得很華麗,似乎開頭和結尾都是子音,中間是元音。是Pip,Pet,Pat,還是Dot?怎麼猜也沒有用。隨便找什麼人來看,這就是一個阿拉伯文的簽名。

但是寫信的人是女是男?一個住在拉姆島上沒受過教育的婦女,會寫得這麼露骨嗎?她會騎摩托車嗎?

賈斯丁走到油房另一邊的木桌,坐在筆記本電腦前,卻沒有調出名爲阿諾德的文件夾,只是坐在那裡,盯着空白的屏幕發呆。

“這麼說來,阿諾德愛的人究竟是誰?”他在問特莎,假裝是隨口問問。他們肩並肩躺在牀上,時間是某個炎熱的星期日晚上,地點是內羅畢。阿諾德和特莎兩人第一次同行作實地調查,當天早上纔回到家。特莎宣稱這次是她這輩子最珍貴的經驗之一。

“阿諾德愛的是整個人類,”她懶洋洋回答,“沒有界限。”

“他跟整個人類上牀嗎?”

“會吧。我沒有問過,你要我問他嗎?”

“不要,不必了。也許我自己會去問。”

“沒有必要吧。”

“確定嗎?”

“當然確定。”

然後親他一下。然後再親他一下。一直親到他清醒過來。

“那個問題,別再拿出來問我了,”她事後對他說,這時將臉依偎在他肩膀上,手腳則搭在他四肢上。“這樣說好了,阿諾德把他的心留在蒙巴薩。”然後她靠近賈斯丁,頭低低的,肩膀僵硬。

蒙巴薩?

或者是拉姆島,距離海邊向北有一百五十英里遠?

賈斯丁回到數錢桌,這一次選擇萊斯莉的背景報告,對象是“阿諾德·墨伊斯·布盧姆,醫生,受害者或嫌疑犯,行蹤不明”。在記錄上找不到醜聞,沒有婚姻,沒有已知的伴侶,沒有法律意義上的妻子。在阿爾及爾,住在提供給年輕醫生的青年旅館中,男女都有,他自己住一間。在非政府組織裡沒有記錄另一半的數據。他將養父的同父異母姐姐列爲最親近的家屬,她居住在比利時的布魯日。阿諾德從來沒有幫伴侶申請過旅行或生活費用,向來也只要求單人房。他在內羅畢的公寓遭人搗毀,萊斯莉描述該公寓爲“類似僧侶住所,有強烈的清心寡慾之感”。他獨居,沒有用人。“在他的私生活中,似乎完全排除舒適品,連熱水也包括在內。”

“全穆薩葛俱樂部的人都說服了自己,認爲我們的孩子是阿諾德的。”賈斯丁如此告訴特莎,態度全然和氣。兩人這時在市區外圍的一家印度餐廳吃魚。她懷着四個月的身孕。賈斯丁對她的迷戀不減反增,只是在兩人的對話中沒有表現出來。

“所謂全穆薩葛俱樂部指的是什麼人?”她質問。

“那個愛蓮娜,我猜。她跟格洛麗亞講,再傳到伍德羅那裡,”他以愉悅的口吻說下去,“要怎麼處理,我不太知道。開車載你到俱樂部,然後在撞球桌上跟你**,或許可以解決問題,如果你敢的話。”

“這樣說來,不就成了一罪雙審了嗎?”她若有所思地說,“而且還是雙重歧視。”

“雙重?怎麼說?”

她語氣中斷,眼睛向下看,輕輕搖頭。“他們是一羣有偏見的狗雜種——其他就不用多說了。”

當時他聽從特莎的要求。不過現在不必了。

爲什麼說雙重?他問自己,眼睛仍盯着屏幕。

單一罪名指的是阿諾德破壞家庭。雙重呢?指的是什麼?因爲他的種族嗎?阿諾德受到的歧視,是源於他的種族以及他涉嫌通姦嗎?因此纔有雙審之說嗎?

也許吧。

除非。

除非她心中的冷眼律師再度發言:這個律師決定對於死亡恐嚇信不予理睬,寧願冒着生命危險來尋求正義公理。

除非第一個歧視不是針對一個涉嫌與已婚白人婦女通姦的黑人,而是針對一般的同性戀者而言,而布盧姆是其中之一,只不過他的對手還不知道而已。

果真如此,眼冷心熱的律師會以下列的方式來理論:

第一審:阿諾德是同性戀,然而當地的偏見讓他無法承認。如果承認,他將無法繼續進行救濟工作,因爲莫伊痛恨同性戀的程度與他痛恨非政府組織一樣。如果發現布盧姆是同性戀,至少會將他驅逐出境。

第二審:阿諾德被迫生活在謊言裡(參考不知名作者未完成的文章)。阿諾德在沒有公開個人性取向的情況下,不得不假冒花花公子的形象,因此引來專門針對跨種族通姦者的批評。因此:一罪雙審。

還有,最後,爲什麼特莎又沒有對自己摯愛的丈夫透露,只是讓他作出各種不名譽的臆測,而這些臆測,他永遠不會、一定不會、也沒有辦法對自己承認。爲什麼?他對着屏幕質問。他記得她很喜歡去的那家印度餐廳。罕地。

長久以來,賈斯丁將心中嫉妒的洪水壓抑得很好,這時突然決堤,將他吞噬下去。然而這次的醋海與先前不一樣:特莎和阿諾德共同保守了很多秘密,現在連這個也不讓他知道;他們故意將他排除在外,不讓他進入兩人珍貴的小圈子,害他有如精神不穩定的偷窺狂一般窺視,且永遠矇在鼓裡,因爲她一再保證,沒什麼好看的,以後也不會有;吉妲之前曾打算解釋給羅布和萊斯莉聽,後來打退堂鼓,只說到兩人不會擦出任何火花;兩人之間的關係,就只有兄妹情誼,正如賈斯丁以前描述給漢姆聽的一樣,只不過在解釋的時候,賈斯丁內心深處也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說法。

一個十全十美的男人,特莎曾這樣稱呼布盧姆。就連凡事抱着懷疑態度的賈斯丁,也從來深信不疑。這個人能觸動我們所有人心中同性肉慾的神經,他有一次天真地對特莎這樣說。長相俊美,談吐溫柔。對待朋友與陌生人都很有禮貌。從粗獷的嗓音到渾圓的鐵灰色鬍鬚,到長眼皮、圓潤的非洲眼睛都很俊美。他在講話或傾聽的時候,雙眼從來不隨便遊走。俊男在講話時鮮少打手勢,不過一打手勢時,時機抓得很準,加重了他娓娓道來的明智見解。俊美之處,從棱角分明的指關節到輕如羽毛的優雅身軀,宛若舞者般柔軟苗條,靜止不動時,也紀律井然。態度從來都不慍不火,素有自知之明,從來不傷害人,只不過他每次出席宴會和會議,都難免遇見無知的西方人,讓賈斯丁爲他感到難爲情。就連穆薩葛俱樂部的老頭子都說:布盧姆那個傢伙,天啊,我們那個時代,哪來他這個樣子的黑人,難怪賈斯丁的年輕老婆會愛上他。

這麼說來,你究竟到底爲什麼不乾脆給我一個解釋?他很憤怒地對她質問,或者是對着屏幕。

因爲我信任你,也期望你同樣信任我。

如果你信任我,爲什麼不告訴我?

因爲我不會背叛朋友的信任,我要求你尊重這一點,也要求你稱許我這樣做。而且要大大尊重,一直尊重下去。

因爲我是律師,而秘密這東西——正如她以前常說的——跟我比起來,墳墓算是個長舌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