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以沫呢?”
心頭一緊,大片的恐慌一瞬漫過五臟六腑,牽扯到身上的傷口,疼的宇文熠城臉色一剎那盡是慘白。
“陛下……”
黑衣暗衛慌忙扶住身子搖搖欲墜的主上,端正的面容,一時卻躊躇猶豫着,似是不知如何回答自家主子的問題。
“我問你……夏以沫呢?……”
咬牙一字一句問出這句話,淡淡的血腥氣,一瞬自舌尖冒出來,宇文熠城嗓音啞的不成樣子,“……她是不是已經走了?……”
說到那個“走”字,男人蒼白如紙的臉容,竟不覺帶了幾分悽惶,如同被人殘忍拋棄在雪地裡的幼獸,一瞬盡是苦澀茫然。
想到戰場上,死生一線,她的驚鴻出現;想到昏迷前,兩人近乎融爲一體的緊緊擁抱……他以爲,她終是在意他,喜歡他的……但一覺醒來,昨夜的一切,難道竟只是他的一場癡心妄想、南柯一夢嗎?……
心中一苦,宇文熠城只覺半邊身子都陣陣發涼。
“不是……”
卻聽燕歸急急解釋,偏說了這兩個字之後,又有些猶豫矛盾,掙扎了須臾,方道,“……陛下先前傷口感染,昏迷不醒……娘娘爲着救陛下,便赴了阮元風的約……”
頓了頓,“……陛下現在能夠醒來……也是因爲娘娘從阮元風那裡求來了傷藥……”
六七尺的漢子,話說到這兒,卻似哽住了一般,連眼眶都有些微紅,不敢再看自家主子。
宇文熠城一字一句聽着,只覺一顆心,一時如火燒一般溫暖熾熱,一時卻又如墜冰窖般寒冷,最後,都只化爲對那個女子的滿腔情愫與擔憂。
“阮元風是不是將她困在了他那裡?”
迫着自己冷靜下來,宇文熠城沉聲問道……那個男人既然願意她送藥回來救他的性命,一時應該不會對夏以沫不利……況且,他相信,那個男人對夏以沫,多多少少還念着昔年的情意……
曾幾何時,他恨不能令所有膽敢覬覦她的人,都絕了這份心思,如今,他卻只盼着,那個男人能夠念着一分舊情,不要傷害她……
人之心境變化,當真是不可預料。
雖這樣想着,但心中對那個女子的擔憂,卻沒有半分的消減。
一旁的燕歸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卻聽門外候着的一人突然出聲道,“宇文陛下既已安然醒來……阮將軍有句話要屬下帶給陛下……”
開口之人正是替夏以沫來送藥之人,宇文熠城沉聲問,“什麼話?”
“阮將軍說……”
那人道,“如果陛下想救夏姑娘的性命的話,便請明日午時去城外十里荒郊一敘……”
語聲頓了頓,“……另,宇文陛下需得隻身前往,不可帶一兵一卒……”
宇文熠城沒有一絲遲疑,“好。”
面上神色雖蒼白如舊,一雙淬了濃墨般的眸子,此刻卻盡是刀削斧砍般的銳利,“也請閣下轉告阮大將軍……若是夏以沫有半分損傷,我宇文熠城便是傾盡性命,也要讓整個褚良國陪葬……”
一字一句,切金斷玉,如出鞘的利劍,光華璀璨,卻是孤注一擲的肅殺與深情。
送信之人原也是跟在阮元風身邊的親信,一生自詡見過無數風浪,此刻乍然聽到面前男人這近乎平淡若水的宣告,卻不禁心中亦是咯噔了一下。當下,不再多言,轉身即去。
宇文熠城身子一晃,滿腔的不安與擔心,再也支撐不住,重重跌坐在牀畔,旋即,卻是狠狠咬了咬舌尖,迫着自己冷靜下來……他現在絕對不可以倒下,他還要救那個女人……
夏以沫,你放心,就算拼盡我這條命,我也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半分……
蜷在掌心的指尖,一點一點攥緊,任由那平整的指甲,將被冷汗浸的一片溼冷的掌心,掐的出血。宇文熠城死死緊握着雙拳,目中一片堅韌狠絕,心底情深,卻是一片溫軟。
屋外,殘陽如血,映着大半天空,都是一片觸目驚心的豔紅。
……
第二日是個晴天。
明亮的日光,高高懸在半空,照在滿地雪白的積雪上,折射出點點五彩的流光。當真是冬日裡難得的好天氣。
只是,冬日裡的日光再好,彷彿也帶了幾分蕭瑟的冷意,寒風呼嘯,卷着揚揚飛雪,將人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
洛城外十里荒郊,正是阮元風陳兵的所在。
宇文熠城一步步踏過手持兵刃的褚良國將士的包圍,臉容還帶着大病初癒的慘白之色,神情卻是平靜冷凝,如入無人之境一般,腳下步伐極穩。
阮元風出得大帳,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寒風中,那人未着甲冑,只穿一件尋常的月白袍子,毓秀挺拔的身姿,因爲連日的征戰與接連大病,已顯得有些單薄,蒼白臉容上猶有病色,一雙眼睛,卻如點漆一般黑而利,襯出滿身的芳華,哪怕此刻孤身犯險,性命如螻蟻一般捏在旁人手中,眼角眉梢之間卻沒有半分的懼意……他就像是穩而健的一方磐石,彷彿世間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將他動搖;又像是一柄出鞘的寶劍,灼灼光華,可斷不可折,即便沾了灰濛了塵,卻也是一身的風骨……
這樣一個男人,是會叫這世間許多的女子傾蓋如故的吧?
想到此刻自己帳中的那個女子,阮元風心中一澀;旋即想到自己命喪黃泉的親妹,卻是心中恨極,一雙冷峻的眸子,瞬時便更帶了幾分凌厲,如一觸即發的箭矢,射向那隔着半丈之遠的男子……
“宇文陛下果然守信,竟敢不帶一兵一卒,孤身犯險……”
阮元風率先開口,冷冽嗓音卻是極爲平淡,聽不出什麼嘲諷或者狂傲之意。
宇文熠城卻不與他拐彎抹角,只問,“夏以沫呢?”神情竟也是極之冷靜。
“夏姑娘眼下很好,宇文陛下不必擔心……”
阮元風淡淡道。
宇文熠城垂在身側的手勢一緊,嗓音緊繃,“令妹之事,從頭到尾都是宇文熠城一人所爲,與夏以沫無關……阮將軍若要替令妹報仇,儘可以找我……放了夏以沫……”
聽他如此維護那個女子,阮元風卻是冷冷一笑,“與夏以沫無關?……當日,宇文陛下若不是爲着她,想必也不會絕情到傷了迎霜吧?……算起來,夏姑娘她,真算不得無辜……”
“我一向敬重褚良國阮大將軍行事光明磊落,乃是當世難得的真英雄……”
宇文熠城亦是冷然一笑,“……卻原來也不過是不辨是非、只顧自己一己之私的無良宵小罷了……”
話不多說,只道,“要如何才肯放了夏以沫……阮大將軍不妨直言……”
阮元風瞧着他神情堅定,顯是已隱隱猜出自己拿夏以沫要挾他來此的目的,遂也不再無謂多言,冷聲道,“如果我說,要宇文熠城即刻下旨退位呢?”
宇文熠城似並不意外他的條件,道,“來這兒之前,我已擬好了傳位詔書……只要阮將軍可以遵守自己的承諾,放了夏以沫,這份詔書,即刻便可生效……”
將從懷中取出的明黃絹綢迎風展開,蒼勁字跡,似猶帶着點點墨香,在掩着淡淡血腥的清冽風雪氣息中,劃開一抹異樣。
阮元風瞳仁微微收縮。
面前的男人,一身月白衣衫,迎風而立,越發襯得身姿單薄,玉樹臨風一般,一張蒼白清俊的臉容,卻是神情冷凝而淡然,淬了濃墨般的一雙濯黑眸子,此刻瞳底竟無半分波動,倒像是此刻交出的並非什麼傳位詔書,而不過是棄如敝履、不盈於心的某樣可有可無的物事兒……
再無昔年的半分執念。
“宇文熠城,你當真願意爲着一個女子,甘心放棄千辛萬苦得來的皇位嗎?”
阮元風脣薄如削,緩緩挑起一抹肅殺的弧度,眼中一瞬卻有些悠遠,“……既是如此……當年你又何必爲着保住這個虛位,處心積慮的納了迎霜爲妻……不僅傷了夏以沫的心,更毀了迎霜的一生,害了她的性命?……”
說到最後一句,男人眼中已是一片猩紅,周身殺氣,如有實質一般,一瞬令得本就淒寒的天氣,更冷了幾分。
“從前一切,都是我的錯……”
宇文熠城眸中卻一瞬盡是悽苦與後悔,沙啞嗓音,被卷着細雪的寒風一吹,破碎在空氣裡,“……我原以爲,這個世上,沒有什麼比那個至高無上的權位還重要,所以,爲着離國也好,爲着我自己的一己私慾也罷,我最終選了迎娶阮迎霜……”
男人說到這兒,突然微微一笑,脣角漾起的笑意中,幾許諷刺,幾許自嘲,餘下的盡是去日不可追的悔意,“只是……後來,當親眼看到夏以沫從懸崖上墜下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我曾經那樣的大錯特錯……”
說到後來,宇文熠城臉上已是一片平靜,惟有一雙漆如墨染的眸子,在滿目冰雪的映照下,如剪碎了的一池寒星,情深如晦,一點點滲心入骨,“在這個世上,除了那個女子之外,我沒有什麼不可以失去,也沒有什麼不可以捨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