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爲着她做什麼事情,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
白冉冉耳邊反反覆覆迴盪着這句話,聽起來彷彿不過一句好聽的甜言蜜語,畢竟,又有幾個人,能夠真正做到“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呢?可是,這一刻,當這樣一句話,從身旁的男人口中說出的時候,她卻突然說不清楚是怎樣的感覺。
自重逢以來,這個男人爲她所做的一切,她不是不動容的,除了那一次他強迫了她之外,他真的爲她做了太多太多的事情……現在,他又爲着救安兒與樂兒,不惜裝扮成祁清遠的模樣,孤身犯險,甚至幾乎連命也搭上……
這樣的宇文熠城……白冉冉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一擡眸,卻觸到阮迎霜眄過來的近乎怨毒的眸光,那種恨不能將她抽筋剝骨、碎屍萬段的恨意,就像是澆在白冉冉心頭的冬日裡的一盆冰水一樣,令她一寸一寸的涼下來。
“熠城大哥,你爲什麼要對她這麼好?”
阮迎霜卻不肯放過她,杏眸深處的妒忌,像是能夠榨出水來一般,“……別忘了,她現在已經嫁給了別人……而我纔是你明媒正娶的妃嬪……”
宇文熠城的眼中在她說到那一句“她現在已經嫁給了別人”的時候,碾過一抹細長的傷痛,壓住了,然後在阮迎霜話音方落的同時,語聲響起,“不再是了……”
男人嗓音清冽,平淡若水的四個字,也聽不出什麼情緒來。
“你說什麼?”
阮迎霜卻像是聽到了世間最恐怖的一件事般,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眼底一瞬盡是震驚、恐慌,以及……不信……
宇文熠城卻彷彿全然沒有看到她此刻的反應一般,或者看到了,也根本不在意,他甚至連一分眼角的餘光,都沒有落在她身上,濯黑瞳底,漠然似溶雪,薄脣微掀,只淡淡道,“孤會派人護送郡主回褚良國……從此之後,郡主與我宇文熠城,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各不相干……”
淡若煙雲般的字眼,帶着在男人一開一合的薄脣間呵出的白氣,像是被掠過的寒風,輕輕一吹,便不知消散在哪個地方了一般。
漫長的沉默,在鼎足而立的三個人之中,飛快的劃過,時間像是被凍住了一般,惟有乾枯枝椏上,偶爾撲簌撲簌的落雪聲,攪起一絲動靜。
阮迎霜怔怔的望住面前的男人,像是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就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懵了。
怔住的卻不止她一個人,還有白冉冉……那個男人方纔說,從此之後,郡主與我宇文熠城,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各不相干……
他這是什麼意思?
白冉冉心頭忽而不受控制的一顫。一瞬,她甚至不敢、不願去揣測身旁的男人究竟做出了怎樣的決定,彷彿一旦觸及,便是她不能承受之重……
“熠城大哥……”
阮迎霜語聲發顫,一向驕縱嬌媚的嗓音,此刻卻像是被寒風吹得破敗的棉絮一般,“……你這是要休棄我嗎?……”
說到“休棄”兩個字之時,女子嗓音驀地拔高,帶着幾分刺耳的尖利,一瞬充滿着震驚和不能置信,以及咬牙切齒般的怨恨。
宇文熠城卻始終神情疏淡,清俊蒼白的臉容上,一雙淬了濃墨般的眼眸,古潭一般幽深平靜,一絲波瀾也無,“不只是你……”
男人淡淡道,“很快,皇后、儷妃……他們都會收到同樣的旨意……”
淡若白水的嗓音,彷彿談論的只是御花園的花樹該修剪了之類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一件事,落在他人耳中,卻像是巨石暗投,在暗流洶涌的湖面上,砸開滔天巨浪。
震盪,久久迴盪在白冉冉的心底,耳畔似嗡嗡作響,彷彿聽清了男人說的什麼,又彷彿覺得眼前的一切,如此的虛幻與不真實,像曾經希冀的一場久遠的夢,在你幾乎都已經遺忘,甚至不再抱有任何的希望和期待的時候,卻突然有一天,在你的眼前,驀然實現……
是夢?是幻?是真?還是假?
一瞬,白冉冉整個人都是木的。她怔怔的立在那兒,怔怔的望向身旁的男人,心頭一片混亂,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惟有冷風灌進喉中,沁涼入骨,捲起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疼痛。
“就爲着這個女人……”
阮迎霜眼底寫滿不能相信、不能接受,層層錦緞包裹下的窈窕身段,彷彿都被這巨大的怨毒與妒忌,氣的不住發抖,“……宇文熠城,你就要廢黜我,廢黜皇后,廢黜你後宮裡所有的妃嬪嗎?……”
她的激盪憤怒,卻只襯得面前的宇文熠城越發的平靜淡然,一襲月白衣衫的男子,就那樣閒閒立於滿地的積雪之中,清冷的就彷彿與這銀裝素裹的一方天地,融爲了一體般。
“這件事情……”
宇文熠城輕聲一頓,“其實,五年前,就已經決定了……”
男人蒼白脣色,似微微勾了勾,抿出一絲笑,很快,便被刺骨的寒風吹得散了,一雙籠了雪色的眸子,一剎彷彿有些遙遠,“……不過,那個時候,我一心只想找到夏以沫,根本顧不得其他的事情……”
神情一頓,宇文熠城抿了抿脣,微垂的眼眸,極快的掠過一抹傷痛,嗓音發澀,“……後來,我以爲夏以沫她死了……她既已不在了,這世間還有什麼值得我在乎的呢?……廢不廢妃,又有什麼分別呢?……”
說到這兒,男人甚至輕淺的笑了笑。彷彿那段生不如死、行屍走肉般的歲月,都揉碎在了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之中。
白冉冉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忽而像是被人擰了一下般,噗的用力疼了起來。
寒風捲着細小的雪沫子,從半空中撲下來,洇在人眼底,冰涼一片,模糊了視線。
白冉冉微微低着頭,這一刻,她甚至沒去看身畔的男人一眼,是不願、不想,還是不敢呢?
也許,連她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
惟有心底悶重的疼痛,那樣清晰的,一寸一寸的碾過五臟六腑、奇經八脈,像是要將人的一顆心都淹沒了一般。
阮迎霜耳邊迴盪着,男人淡而疏遠的一句,“廢不廢妃,又有什麼分別呢?”……這五年多來,他的種種冷落,忽而就在這一瞬,齊齊涌上心頭……
是呀,自從他以爲面前的夏以沫死了之後,他便再也沒有踏足過任何一個人的寢宮,每日裡,除卻上朝之外,或者留宿在綴錦閣,或者便出宮去了京郊別苑,日日裡守着埋在那兒的一具枯骨,甚至連上官翎雪爲他生下的那個唯一的皇子,他都從來不聞不問……
五年多來,她見過他的次數,屈指可數……她還清楚的記得,最初的時候,紀昕蘭還試圖下藥,以求重得他的寵愛,他雖沒有殺她,但那碗下了藥的羹湯,卻被他一甩手之間,灑在了紀昕蘭的臉上,滾燙的羹湯,將皇后那張端莊秀麗的臉容,燙的面目全非,後來雖得救治,但容貌多多少少還是毀了,留下了難看的疤痕……而出了下藥這件事之後,紀昕蘭也被正式打入了冷宮,直到今日,她都再也沒有機會踏出寢宮半步,況且,如今,人早已瘋瘋癲癲了……
其實,何止是皇后的永和宮,整個後宮,又何嘗無一處不是冷宮呢?……
雖然,這五年多來,宇文熠城完全的冷落,完全的漠視,阮迎霜也恨,也怨,也更加妒忌那個哪怕是死了也陰魂不散的夏以沫,但她卻想着,只要她還留在這個男人身邊一日,總有一天,她會重新奪回他的寵愛……她不信,她一個活人,難道還爭不過一個死人嗎?
她知道,那個上官翎雪與她有着同樣的想法。
所以,他們隱忍着、等待着……
卻沒有想到,原來那個害得她如此悲慘的女人,根本沒有死……如今,宇文熠城更是爲着她,毫不留情的想要將所有的嬪妃廢黜……
這一切,要她如何甘心?如何不恨?
她只恨不能現在就撲上前去,將這個女人抽筋剝骨,飲其血,食其肉,讓她再也不能迷惑宇文熠城,讓她再也不能跟他在一起……
“因爲夏以沫沒有死,所以,你就要將我們全廢黜嗎?……”
阮迎霜不能接受,更不想接受,“熠城大哥,難道你忘了嗎?這個女人,她早已經另嫁他人,還跟別的男人生兒育女,幸福快活的過了五年多……她早就不要你了……”
像是找到了回擊的證據一般,阮迎霜踏前一步,像是想要抓緊面前的男人,迫切的道,“……還有,之前,你爲着救她跟別的男人生下的兩個孽種,被那廬陵王打的重傷,險些喪命……在你昏迷這三天之中,這個女人,她連來看一眼都沒有……她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她心裡想的念着的,都是她如今的夫君……熠城大哥,她早已忘了你,她早已不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