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更時分,如霜凍得醒來,外頭簌簌的一片輕響,窗櫺泛起白光,原來是下雪了。如霜腳上原本就生了凍瘡,又痛又癢,忍不住輕輕地在被子裡摩挲,這下小環也醒了,迷迷糊糊叫了聲:“小姐。”抱住了她的腳,擱在自己胸口,“我替您暖暖。”
她的心一酸,小時候奶孃也常常這樣替自己暖腳,如今奶孃的白骨,早就化爲西林山下一抔黃土,只餘了一個小環和自己相依爲命。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北風嗚咽着一絲絲從破裂的窗紙隙裡鑽進來,這是今年的第一場大雪,她想,西林山下那幾堆孤墳,被這雪一蓋,孤零零的,像幾隻白饅頭,撒在曠野裡。
想到饅頭,不由越發餓了,昨天整日只吃了一個冷飯糰子,省下一個窩窩給了小環,她還是小孩子,挨不得餓,現在天尚未亮,就腹飢如火,一想到饅頭,胃裡就像被人掏空了似的難受。
沒想到餓的時候,一個饅頭也可以將自己饞成這樣子。
以前的好日子,真像夢一樣。昔年遇上這樣下雪,母親定然會命上房裡幾個手腳伶俐的丫頭,收了梅花上的雪烹茶。滿京城裡的女眷,誰不知道慕府的好茶?茶是極品的銀山雪芽,跟了貢鮮的漕船送進西長京,千里的水路,尋常的三桅帆船吃足了風,也得十天半月。貢鮮的漕船一路都是嚴限着時辰,遇風則用帆,無風則用纖,每日須行兩百里水路,不過六七日即趕至西長京。所以那舉世無雙的銀山雪芽,送至京師時仍可新鮮如初。錫製茶箱精巧鋥亮,上頭鏤花細密,點着翠藍,一打開茶箱,清新的茶香似水銀一般,無孔不入,直浸到人的每一個毛孔裡去。開過茶的屋子,好幾日不散那種幽幽的香氣。
窗紙有一處破裂開了,北風吹得那糊窗的棉紙瑟瑟有聲,太冷了,實在睡不着,腳上的凍瘡又癢起來,她嘆了口氣,想起過去又有什麼用,還不如不想,不如想想明天如何熬過。原先見書上寫“度日如年”,其實原來一日比一年竟還難熬,不過三四個月,她幾乎已經覺得有三四十年,偶爾在洗臉盆中照見自己的面容,幾乎連自己都不認得了——更蒼涼的是心境,只怕再過三四個月,自己也會生了滿頭華髮。
每次苦到幾乎再也熬不下去的時候,她想過死,想過不如一死了之,可是轉瞬就會想起孃親最後的囑咐:“霜兒,好生照應允兒……”
允兒是她最小的一個弟弟,今年虛歲才十三,而上諭是十四歲以上男丁處斬,十四歲以下男丁流徙三千里,慕允幼習弓馬,八歲即隨父出征,在軍營中長大,雖然年少,可是性情剛毅,無論如何不願苟且偷生,決意同父兄共死。最後還是慕大鈞扇了他一掌:“不孝!”
慕允捱了老父這重重一記耳刮子,頓時明白過來,家中十四歲以下男丁只自己一人,自己若一意赴死,慕家從此便是絕後。老父這句“不孝”如同三九冰雪,從脊背上一澆而下。他瞪大了血紅的眼睛,一言不發,跪下來給父親“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只說了三個字:
“兒遵命。”
曾經出將入相,率領過數十萬大軍踏平定蘭山缺的慕大將軍,見到幼子如此,終於禁不住老淚縱橫。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父親掉眼淚……也是最後一次,父親一哭,母親自然哭了……她哭得更傷心……再後來,家中全部的女人,死的死,官賣的官賣,她和小環被髮賣到這裡來爲奴……
有一顆極大的眼淚掛在腮邊,冰冷冰冷的……一直冷到心裡去……那樣的冷……就像永遠不能夠再重新獲得一絲暖意……她將身子蜷成一團,迷迷糊糊終於睡着了。
第二天雪停了,天也放晴了。亭臺樓榭宛若裝在水晶盆裡,玲瓏剔透。這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如霜卻沒有絲毫賞雪的興致,喝過一碗薄粥,就得幹活了。小環穿了一件舊襖,越發顯得縮頭拱背。實在太冷,鞋踏在雪裡,叫雪水浸透了,雙腳已經凍得麻木。如霜執着掃帚的手也凍得紅腫青紫,只是木木地掃着,雪面上結了一層薄冰,小環拿木鍬在前面鏟了,她仍舊掃得無比吃力。可是隻能埋頭苦幹,因爲辰時之前必須打掃完,做不完活,連累她們這一班十二個人,都要捱餓。
因爲使力掃雪,身上漸漸暖和起來,但露在外頭的手腳依舊麻木得沒有半分知覺。緊趕慢趕,眼看着辰時之前應該可以掃完,如霜在心裡微微鬆了口氣。她身子最弱,兼之從前沒做過粗活,做起事來總是不夠利索,每每連累大家被罰,她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極遠處傳來隱約的蹄聲,領着她們掃雪的帶管聽見了,連忙打了個招呼。她們這十餘人忙收拾了掃帚木鍬,由帶管牽頭,恭敬地順着牆根兒一溜兒跪下,將頭深深低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清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嗒嗒的直如踏在人心上一樣。如霜將頭埋得低低的,只覺得“唿”一聲,一陣疾風從面前刮過,馬蹄踏起雪水飛濺,有幾滴濺到了她額上,已經冷得麻木了,更不能伸手去拭。她正待將頭垂得更深些,忽聽“籲”一聲長嘶。因低着頭,只能看到四蹄兜轉,那馬不知何故被生生勒住,可以看清紫金鐙子上踏着的鹿皮靴,杏黃綾裡的紫貂斗篷一直垂到靴下,斗篷溫軟絨密的風毛在風中微微顫動,如小兒最溫柔的觸拂。
馬上的男子嗓音低沉,因爲近,如霜覺得一震,彷彿就在頭頂響起,透着幾分慵懶的不耐:“是誰叫你們將雪都掃了?”
帶管嚇得渾身發顫,哆哆嗦嗦地連連磕頭,只會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馬上的人微微挑起眉,用馬鞭輕輕打着手心,不遠處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大隊的侍從都追了上來,領頭的總管太監夏進侯一把抓住馬繮,喘吁吁地躬身:“王……王爺……您可不能……可不能……再要奴婢的老命了。”
睿親王隨手用馬鞭一指:“往後這園裡的雪都不許掃。”夏進侯連連應“是”,所有的人大氣都不敢出,儀仗護衛的內官侍從皆低眉順目,連跪在牆下的那十餘名做粗活的雜役,都木偶似的屏息靜氣,紋絲不動。
都是畢恭畢敬的臉,睿親王忽然覺得意興闌珊,轉過臉去,看到跪得離他最近的小環,心裡忽然一動,問:“本王的弓呢?”
昔年太祖皇帝以弓矢奪得天下,所以天朝祖訓,宗室子弟必隨身攜弓,以示子孫不忘開國之艱辛,連御駕之側都歷來有一名內官專司揹着御弓,稱爲“掌弓”,與皇帝須臾不離。逢有大朝,則置御弓於朝儀門,於是亦稱大朝爲“置弓”,宗室親貴,更是弓矢不離左右。
睿親王這麼一問,掌弓的內官連忙上前一步,從背上解下黃綾包裹的長弓。睿親王隨手從箭壺裡拈了支白翎箭,指了指跪得離自己最近的小環,漫不經心地說:“你,起來。”小環猝然一驚,嚇得連規矩都忘了,倉促擡起臉來,瞪着一雙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馬上錦衣貂裘的親王。
睿親王彷彿帶着一縷微笑:“起來,起來。”
小環怯怯地站起來,如霜突然想起入府伊始聽說過的可怕傳聞,只覺得轟然如晴天霹靂,頭皮上驟然發麻,她大張着嘴,連舌頭都不聽使喚,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喊出一句:“小環!快跑!”
小環嚇得一個哆嗦,突然也明白過來,刷一下臉色煞白,如霜的聲音又尖又利,幾乎不像是她自己的聲音:“快跑!快跑!”帶管已經嚇得傻了,只是愣愣地看着如霜,幾名內官上前來推搡呵斥:“大膽!竟敢在王爺面前大呼小叫!”
小環終於反應過來,拔腿就往月洞門奔去,睿親王坐在馬上,臉色鎮定安詳。如霜拼命掙扎,更多的內官擁上來,想要捺住她。她眼睜睜看着小環像一隻受驚的小白兔,已經跑到了月洞門前,只要再有十餘步,只要再有十餘步,小環就可以穿過院門,只要穿過院門拐過彎,只要拐過彎……睿親王緩緩將弓開滿,漫不經心地微眯起雙眼,如明知獵物已在劫難逃。如霜大張着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任由眼淚在臉上奔流肆虐。電光石火般,只聽“嗖”一聲,疾箭去勢如風,她眼睜睜看着那支白翎箭沒入小環的背心,“哧”地透胸而出。
殷紅的血在雪地上濺出老遠。
小環趔趄了兩步,終於向前仆倒。
淋漓的血跡在殘雪上如同一幅淒厲的狂草,點點滴滴蘸滿驚人的駭痛。如霜淚流滿面,全身的氣力都彷彿在那一瞬間被抽光,內官們將她牢牢按在地上,她的臉被按在積雪中,滾燙的熱淚融入冰冷的積雪,她想起那個酷熱的早晨,自己緊緊拽着母親的手,死也不肯放開,獄卒拿皮鞭拼命地抽打,火辣辣的鞭子抽在她胳膊上,疼得她身子一跳,死也不肯放開,怎麼也不肯放。只會歇斯底里地哭叫:“娘!娘!”
手指一根一根地被掰開,更多的人上來將她拖開去,按在鋪滿腥溼稻草的石板地上,拿稻草塞住她的嘴……獄中的稻草從來沒有更換過,一到夜裡許多老鼠鑽來鑽去,甚至會爬到她的腳上,她尖叫着醒來,而娘總是摟着她……摟着她……淚光模糊了視線,錐心刺骨的痛楚從胸口迸發……她從來沒有這樣絕望。他們奪去了她的一切,她的父親,她的孃親,她的兄長,她的乳母……她全部曾有的幸福,與疼她愛她的家人,現在又是小環!她的小環!她在這個世上身邊的最後一個親人,就這樣眼睜睜地再次失去。
眼淚滾滾落下來,她原以爲自己再也不會落淚了,她曾以爲自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天意像是最殘忍的玩笑,從無憂無慮的錦衣玉食,轉瞬間竟是晴天霹靂一無所有,她失去了一切,於是她以爲再也沒有可以失去的了。可是小環,他們竟還是奪走了她唯一僅剩的小環。眼淚變得冰涼,就像她臉側骯髒的積雪,她的心裡也只有冰涼,她的身體劇烈抽搐着,胸中氣血翻滾,就像有洶涌的浪頭一浪高過一浪拍打着理智的堤岸。
她如同負傷的小獸,帶着最後的絕望掙扎,哪怕是死,她也不要這樣屈辱地死去。
睿親王看着雪地中被內官們死死按住的孱弱女子,突然起了意興:“放開她。”
按住她身體的內官忙忙撒開手,她立刻掙扎着站起,他於鞍上俯下腰,用粗礪的馬鞭托起她的下巴,在見到她容顏的那一剎那,他不由微微眯起雙眸,彷彿是反射到琉璃瓦上的眩目雪光,令他睜不開眼晴。
她有一雙令人眩目的眼睛,就像是兩把淬閃寒光的利刃,帶着凌利悽楚的恨意,彷彿想在他身上剜出兩個透明窟窿。她的頭和臉上全是狼藉骯髒的雪水,髮辮已經掙得鬆散,幾縷碎髮凌亂地粘在臉頰上,因爲極度的仇恨憤怒,臉上洇着不健康的潮紅。可是那被迫擡起的下頦兒,有着柔美姣好的弧線。
他幾乎有一剎那失神。
睿親王身側的夏進侯彷彿也吃了一驚。
睿親王終於抽回馬鞭,聲音已經平淡如朔風初靜:“你姓慕?”
她咬破了自己的嘴脣,腥甜的氣息氤氳在口腔,胸腔有着更無法抑制的澎湃血氣,她不言不語,恍若未聞。睿親王的眼鋒漸漸凌厲,彷彿是動怒於她無動於衷的面容。夏進侯十分不安,瞪了一眼縮在一旁的帶管,那帶管戰戰兢兢地答:“啓稟王爺,她確實是姓慕。”
果然,夏進侯的心忽然一沉。睿親王沒有再說話,只是移開了目光,望向遠處松針上籟籟落下的殘雪。親王俸祿最厚,昔年興宗又最私愛這位皇子,分府之時賞賜有無數的莊園田地。睿親王雅擅書畫,精於冶遊,偌大的王府西園,處處皆是精心構築,一步一景,美輪美奐。放眼望去,在皚皚的積雪中,一切樓臺亭閣宛若水晶雕琢,煥發出不真實的明亮光澤。夏進侯一瞬間在心裡轉了無數個念頭,正因爲知曉,所以更沒有把握。但這句話不得不由他來說,他躬身道:“請王爺示下。”
彷彿是問糟了,因爲睿親王瞧了他一眼,夏進侯不敢再吱聲,硬着頭皮等待着睿親王的發作。
過了片刻,才聽見睿親王說:“賞她個全屍。”
夏進侯鬆了口氣,躬身道:“遵命。”吩咐左右,“拖到西場子去。”西場子在西角門外,是府中專門焚燒垃圾之處,場外有七八楹低矮的屋子,原爲停置拉垃圾的車的庫房,睿親王素來待下人苛嚴暴虐,此地漸漸用作處死犯了重罪的使女內侍的刑場。府裡當差的人只要一聽到“西場子”三個字,就會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
兩旁的內侍上來拖了如霜就走,她也沒有掙扎。從後園門到西角門並不遠,她被內侍拖得踉踉蹌蹌,出了西角門,就可以聞到一股焦糊味。從高高的灰牆深巷中穿出去,便是岑寂空曠的西場子,這裡的雪並沒有人掃,積年的黑灰盡掩在皚皚的積雪下。兩個內侍拖着她穿過場子,一直走到場邊最西處,幾楹孤零零的屋子門窗洞開,黑洞洞似噬人的怪獸。
內侍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她跌跌撞撞地絆進了屋子。
生無可戀,死又何懼?
死,真是溫暖的字眼,孃親在那裡等她,還有父親、兄長、乳母……那樣多的家人……還有小環,自幼同她一起長大的小環……她有什麼好怕的,如今那是她最渴望的歸宿。便如遊子渴望歸家,嬰兒渴望母親,她如今只渴望着這一死。只是允兒……她有負孃親臨終所託……允兒徙邊做苦役,三千里流放……她還曾一念尚存,希圖今生有幸,還能知曉他的平安,沒想到如今再無機緣,但他是堂堂慕家男兒,定不會墮了家聲!
內侍將繩索結好死結,扶她站上凳子套好了索子,沒等她站穩,就將凳子一抽。
脖子間驟然一緊,全身的重量頓時墜得令人窒息,她本能地掙了幾掙,徒勞地想要抓住什麼,手足在空中亂揮。有輕微的風聲在耳畔,極遠處響起雜沓急促的步聲。很小很小的時候,小環與她在桃花樹下打鞦韆,高高地蕩起,仰面看見灼灼花枝在頭頂盛放,彷彿是最絢爛的晚霞,無數的花瓣紛紛跌下,落在她的發間衣上,像是一場最絢爛最綺麗的花雨,小環咯咯笑着,用力將她推向更高更遠的天空……隱約聽見最後的聲音,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夾雜着氣吁吁的喘息,內官特有的尖細嗓子:“快!快!放她下來,王爺有令!放她下來……”柔軟的黑暗包圍上來,如同甜美酣醇的夢境,溫存地將她包圍。
她再也不會覺得寒冷了。
【二】
一場雪後,挹華臺的梅花疏疏地開了兩三枝。遠遠地經過迴廊,都可以聞見那幽遠清冽的寒香。辜大娘手裡捧着只小小的填漆盤子,盤中一隻青花碗,釅釅的濃黑藥汁,還冒着一縷縷熱氣。鸝兒見她端着藥過來,忙替她掀開簾子。辜大娘本是魯州一名醫官的女兒,後來選入宮中做宮女,昇平二十五年諸皇子分府時,被指派來侍候睿親王,因爲略知些藥理,所以一直分在藥房裡管煎藥。她性情隨和,爲人謹慎,按例二十五歲即可放出府回家,她到年紀時本也該出府去,誰知那一年正遇上魯州大疫,她家裡人全都染了時疫,相繼亡故,她無依無靠,求了府中管事的將她留了下來。這一留就是二十餘年,如今上了年紀,所以府中僕役都叫她一聲“辜大娘”。
鸝兒一面掀開簾子,一面悄悄地說:“今天還是沒有吃飯,我看這藥,大娘你又是白煎了。”辜大娘走到內間屋子裡去。果然看到如霜坐在那裡,眼皮微垂,一動不動,就如一尊木像似的。辜大娘知道她這樣常常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眼神盯着空中某個地方,沒有焦點,沒有生氣,一雙眸子空茫無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辜大娘放下盤子,端了那碗藥,說道:“姑娘,吃藥了,這藥得趁熱喝下去纔不苦。”如霜亦恍若未聞,並不理睬。辜大娘這兩天來已經見怪不怪,嘆了口氣,說:“姑娘,世上最要緊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憑它是什麼天大的事,活着纔有盼頭。”
如霜紋絲未動,連眼睫毛都不曾有些微顫動。曾以爲自己必死無疑,誰知半隻腳已經踏入鬼門關,又生生被拖了回來。她的頸間已經被勒了深深一道瘀痕,至今未褪,喉間時時發作的灼痛火燒般難耐,彷彿喉管早已經生生碎掉。若不是這樣時時發作的焦痛,她總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吊死鬼,偶然還魂纔回到陽間。她並不明白,爲何他在最後一刻改了主意,留下她這條性命。
她甦醒後就是在這裡,聽說是夏公公讓她在此養病。挹華臺地處僻遠,向來無人居住,幾楹樓臺館閣盡皆鎖閉。她住的地方就在後院西廂,原是使役當值的值房,三明兩暗,陳設雖然簡單,可是有火炕薰籠,比起她原先的住處,那自然是天壤之別。
她不知將來會怎麼樣,可笑,她還有什麼將來?連死都不讓她痛快去死,他們還想將她怎麼樣?
辜大娘見如霜仍如木胎泥塑一般,只得將藥先擱下,便如閒話家常般,對她說起話來。鸝兒知道辜大娘總要勸上大半個時辰,可是每回如霜都是恍若未聞,無動於衷。起初鸝兒還在一旁搭話幫忙勸解,這兩日見百計無施,遂也作罷,只在外頭做着針黹,任由辜大娘在裡屋開解她。果然大半個時辰後進去一看,辜大娘已經口乾舌燥,如霜仍舊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辜大娘見鸝兒進來,向她搖了搖頭,伸手摸摸藥碗已經冰冷,道:“我再給姑娘重新煎服藥去。”
她出了挹華臺,回到藥房裡,正巧夏進侯遣了內官來尋她,她便去見了夏進侯,將如霜的情形一五一十對他講了,見夏進侯聽得若有所思,便道:“夏公公,這事您要趕緊拿個主意,這麼下去,只怕那位姑娘快不成了。”
夏進侯想了一想,答她:“你先回去,回頭我自有主意。”
辜大娘便徑自去了,夏進侯回到圭壁堂,此處原是睿親王的書齋,平日睿親王起居亦在此處。見他進來,小廝悄悄上來告訴他:“王爺贏了孟先生的棋,正高興呢。”
小廝口中的孟先生,乃是睿親王待若上賓的清客孟行之。夏進侯聽小廝這樣一說,念頭一轉,接過小廝手裡的茶盤,親自奉茶進了堂中東側暖閣。
果然內官正收拾棋枰上的殘局,睿親王伸手接了茶,見是夏進侯,隨口問:“你往哪兒去了?”
夏進侯躬身答:“挹華臺來了人,說是慕姑娘這幾日來滴水未進,怕是不大好了。”
睿親王眉頭微微一皺,彷彿被茶燙到了,隨手放下茶盞:“你這東西,真是越來越有眼色。”夏進侯嚇得忙跪倒在地,連聲道:“奴婢該死。”孟行之見了這情形,只是微微一哂:“這老猴兒,動輒該死該活,我瞧着都膩歪,怨不得王爺煩他。”睿親王“嘿”地笑出聲來,說:“咱們再下一局。”
依舊是睿親王執黑先行,本來他們二人的棋力在伯仲之間,數十子後,枰上黑白兩勢糾纏,睿親王執棋於手,沉吟良久卻不曾落子。孟行之道:“王爺明明有奇謀在胸,爲何舉棋不定?難道王爺不怕坐失良機,就此前功盡棄?”
睿親王道:“這幾日來,我心中所思所想,先生必已瞭然。只是這一個劫,不見得能打過,如果打草驚蛇,反受其害。”
孟行之不動聲色:“王爺這是謹慎持成之道。老朽妄言,但請王爺不妨以己之心,度人之心。”
閣中靜到了極處,地上的百合大鼎裡焚着瑞腦香,幽幽不絕如縷,散入暖閣深處。過了良久,睿親王方笑起來:“先生說的是。”伸手拂亂棋局,對夏進侯說,“走吧。”
夏進侯眨了眨眼睛:“王爺要去哪裡?”
睿親王冷笑了一聲,提腿就重重踹了他一腳,夏進侯疼得齜牙咧嘴,不敢再裝糊塗,只得侍候睿親王乘了暖轎去挹華臺。
甫入挹華臺院門,便聞到淡幽的梅香。睿親王不由止住腳步,望着庭中初綻的早梅:“這裡梅花已經開了。”夏進侯適才捱了窩心腳,不敢再亂答話,只應個“是”。忽覺頰上一涼,原來又開始下雪了。他並不敢囉嗦,忙命人張開了油紙大傘,替睿親王遮蔽着風雪。
雪不一會兒就下大了,如扯絮飛棉,綿綿無聲地落着。鸝兒聽說王爺來了,早迎了出來,夏進侯這幾日來過挹華臺兩次,熟門熟路地引了睿親王往後走,外頭雪光刺眼,睿親王進了屋子,只覺得兩眼發暗,過了片刻纔看清屋中的陳設。
夏進侯道:“慕姑娘在裡面。”搶先一步打起簾子,這屋裡向南皆是大窗,糊了明紙透進青白的天光,反倒比外屋要明亮。屋子裡靜悄悄的,聽得見薰籠裡的紅蘿炭,偶然“嗶剝”一聲,連外頭簌簌的雪聲幾乎都纖微可聞。一進去便看見如霜坐在那裡,剪影如紙。
睿親王乍一看見她的側影,彷彿覺得有幾分熟悉,可是又覺得很模糊,就像記憶裡並不曾經真切地有過。其實,她長得並不甚像慕妃。這麼一想,自己猛覺得吃了一驚,思緒頓時有一剎那凝滯,彷彿不能再想下去。夏進侯見如霜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輕輕咳嗽了一聲,道:“慕姑娘,王爺看你來了。”
如霜眼皮低垂,就如未曾聽到一樣。
夏進侯無可奈何,睿親王不以爲忤,緩步走上前,聲音倒平和安定得無波無瀾:“慕姑娘,今日刑部接到書報,你的幼弟慕允,已經患傷寒死在了流放途中。如今慕氏滿門血脈俱沒,唯剩你一個人還活在這個世上了。”他的話一字一字地鑽入如霜耳中,像是無數只有翅的小蟲,在耳中嗡嗡地響着,響得她恍惚沒有聽得真切……慕允……活蹦亂跳的允兒……打小就在軍中長大,跟着父兄馳騁塞外,定蘭山常年寒苦,都沒聽說他打一個噴嚏,如今……如今卻患傷寒……死了?
睿親王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眉目間更見凜冽:“斬草須除根,慕允當然活不了,押送他的解官乃是豫親王的心腹。我這位七弟,心思縝密,辦事牢靠,斷不會讓我的皇兄有半分後顧之憂,慕姑娘,你可明白了?”如霜終於擡起頭來看着他,黑澄靜明的眸子,眸光寒冷砭骨,令人見而生畏。睿親王鏘一聲從袖底拔出一柄精光湛然的短劍,往如霜腳下一扔,短劍不過長一尺二寸,白光一泓燦入眉目,令人肌膚生寒,顯是鋒利過人的利器。
如霜的瞳仁裡反射着利刃的寒光,彷彿木偶點了睛,有一點璨然的光火從眸底點燃,她沉重地呼吸着,瞳孔急劇收縮,望向這把短劍。他是誰?他怎麼會知道?他到底是誰?夏進侯大氣也不敢出,隻眼睜睜望着睿親王。他的嘴角卻含着一抹譏誚的淺笑,彷彿已看透一切生靈的掙扎。如霜緩緩伸出手去,握住短劍,冰冷的劍柄熨貼着她滾燙的掌心,帶來異樣的觸感。
這柄短劍,如何會在他手裡?
她終於擡起眼睛,望着面前的人,壓蓄已久的仇恨如同熊熊的烈火,從內到外驟然爆發。父親死了,母親死了,兄長死了,奶孃死了,小環死了,連允兒也死了!她活着還有什麼意義!這一生,她早已經是等不到了,她早已經是死去。殺了他!殺了他!狂亂的積憤令她幾乎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撲了上去,直刺向他。睿親王身子微微一側,她收勢不住,整個人向前撲去,她本就數日未飲未食,這一撲已經是油盡燈枯,頓時虛脫得栽倒在地,“叮”一聲短劍落在了地上。
睿親王冷笑:“慕大鈞一世英武,竟然生了你這樣愚不可及的一個女兒。”
如霜只覺得耳中嗡嗡作響,過了許久,纔有力氣掙扎着支起胳臂。適才使力過猛,肘上在金磚地上蹭掉了一大片皮,疼得火燒火燎,這樣的疼痛反倒令她覺得好過許多——他提醒了她,她有血海深仇未報,她要報仇,她要報仇。這樣的念頭,隨着澎湃的血脈,在胸口氣海中翻滾,如同洶涌的潮頭,一波高過一波,狠狠如同驚濤駭浪,再也無法壓制。她是慕家的女兒,她的血脈裡有慕氏剛猛的貞烈,她不應如此儒弱地等死,她要報仇!她大口大口喘着氣,渾身縮成一團。睿親王微一示意,夏進侯忙取了只銀匣出來,打開倒出顆丸藥,塞入她口中。她沒有反抗,藥並不苦,在舌底漸漸溶化,一顆狂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周身的血脈也慢慢流暢。
她掙扎着擡起頭來,一時間虛弱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有眸底依稀有微弱的光芒跳動,她應該用血去清洗慕家的鮮血,用仇恨去報復那位素未謀面的兇手。
睿親王踱回炕前坐下,他在離她那樣近的咫尺,聲音卻遙遠得如同從天際飄來:“你最恨的那個人,用一紙詔書就奪去了慕氏百餘年來的榮華,奪去了你父兄族人的性命,奪去了你的一切,他卻安然端坐在金鑾殿中,你難道不想報仇麼?”
她嘴角微顫,眼睛一瞬不瞬,直直地盯着眼前人。因在府邸,睿親王只穿了家常的便服,福字如意錦緞袍子,襯得面若冠玉,彷彿尋常富貴人家公子,唯有腰際的明黃織錦白玉扣帶,顯出尊貴無匹的近宗親王身份。舉手投足之際,袍袖間隱隱有瑞腦香氣,微苦的香味甘冽醇正,往日……往日家中上房裡總是焚着上好的瑞腦香,她的眼神漸漸淒厲無助。而他含着微微一縷笑意,彷彿只是在端詳一枝傲雪綻放的梅花,在躊躇從何處下剪,好將這一枝春色插入瓶中。
她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得嚇人:“你待如何?”
睿親王斜憑几榻,神色閒適:“慕姑娘,眼下應是你待如何?”
呼吸間還有椎心的焦痛,每吸一口氣都艱難得像是最後一縷生機,她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每一個字吐出時,都帶着心裡最深切的仇恨:“殺了他。”
睿親王似笑非笑,拈起瓶中的一枝梅花:“慕姑娘,那是天子,萬乘之尊,若想謀逆行刺,談何容易。”
她的心智漸漸清明,眼中也漸漸有了神采,彷彿炭火將熄未熄前最後一分亮光,爆發出駭人的熱力:“但請王爺指教。”
睿親王漫不經心,捻碎瓣瓣寒香,縷縷清幽自他指間碾轉破碎,四散飄零:“假如本王能給姑娘一個報仇的好機會,不知姑娘願以何報答本王?”
她慢慢擡起頭來,聲音依舊嘶啞難聽:“到了彼時,天下萬物王爺盡皆唾手可得,只怕王爺不再稀罕小女子的些微之報。”
睿親王放聲大笑,連聲道:“好,好,好。”上下打量她,道,“終不愧是慕家的女兒。”如霜喉間劇痛又作,似是再發不出半點聲息,臉上卻浮起一抹迷離的微笑。睿親王說道:“一應事宜,自有人替你安排,往後的日子,你好生調養,靜候佳音即可。”
她斂衽爲禮,艱難吐字:“如霜謝過王爺。”
睿親王微哂:“如雙——如雙如對,倒是個好名字。”
他聽得錯了,應是如霜,冷月如霜,因孃親生她那晚正是十六,父親抱起襁褓中粉妝玉琢的嬰兒,望見窗外月華清明,滿地如霜,於是她便有了這個乳名。窗紙隱隱透進青灰的白光,並不是月光,而是雪泛起的寒光。雪越下越大,簌簌地敲在窗上,案几上放着那隻扁銀盒子,盒上鏤着精巧的花紋,她慢慢伸出手去,盒內皆是碧綠色的藥丸,氣味芳冽。她緊緊將銀盒握住,翠鈿的微涼沁入掌心。她想起適才他譏誚的冷笑,她會好生記得他今天所說的話,她得活着,好好活着,活着等待機會。
她是慕家的女兒,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活着?
【三】
彷彿是春風的輕輕一噓,上苑的桃花就漸次綻放開來。東西雙堤十里丹雲彤霞似的桃花,夾着嫩黃垂柳,沿着兩岸敷水盛開,映得玉清湖中倒影亦是波光流灩,便是上苑四十六景之一的“雙堤知春”。上苑舊址本是前朝大學士趙密的私邸花園,佔地極廣,後毀於兵燹,成了一片瓦礫斷垣。到了本朝永慶年間,天下靖平國力富強,景宗皇帝便選中此地修建行苑,陸續營建亭臺館閣,歷三代五十餘載,直到天佑初年,終成四十六景,成爲規模最盛的皇家御苑。
上苑行宮距西長京不過六十餘里,車駕一日可至,所以自景宗皇帝始,每年的春祭與秋狩,皆在此舉行。今年皇帝亦循例率了后妃百官,浩浩蕩蕩的大駕出了西長京,駐蹕上苑行宮。立春日行了春祭大典之後,一連數日,賜宴春覲的異姓藩王,射柳擊鞠,君臣日日盡歡,極是熱鬧。
“玉宸連波”是如霜眼下當差的地方,這一處館院是上苑四十六景之一,乃是一處避暑佳地,背山面湖,松林環抱,地處幽靜。因皇帝素來喜寒畏熱,每年六月便移蹕東華京避暑,所以上苑幾處避暑佳境形同虛設,只由直殿監安排數名宮女內監負責灑掃。如霜來了月餘,每日不過抹灰拭塵,到了下午便已無事,十分輕閒。
這日做完了差事,相伴的宮女皆折花鬥草,聚攏來玩耍。如霜因素日不愛說話,所以獨個兒坐在一旁,看她們鬥草。時值春盛,上苑遍植奇花異草,這個尋了紫珠草,那個折了白玉蘭,七嘴八舌,正講得熱鬧,直殿監的小太監小余送新掃帚來了,宮女們玩樂興頭上,無人理會,如霜便起身接了領牌,在上頭畫了押,又領小余去開庫房。待鎖了庫房出來,小余見四下裡無人,忽然低聲如同蠅語:“聽說皇上要賜十二名宮女給達爾汗王,請姑娘早做打算。”
如霜輕輕點一點頭,輕得幾乎連耳上米珠墜子也並未搖動半分,小余自去了。過不得幾日,果然司禮監頒詔,從後宮中挑選十二名宮女,賜予即將回藩的達爾汗王。如霜聽到自己名字赫然在冊,正是意料中的事,自然無動於衷。
她們這十二個人一經選出,便被送往一處別苑,由司禮監調教禮儀,只待過得大半個月,達爾汗王起身回藩,便攜她們同往。達爾汗王年過六旬,年老體衰,又是異姓藩王,循例非奉詔不得入京。關外黃沙漫漫,極爲寒苦,她們這一去只怕今生再無機會重踏關內,所以雖然每日好飲好食,又有專人侍候,被選中的這十餘宮女仍舊黯然神傷,背地彈淚。
這天晚上,如霜一覺醒來,隱約又聽到啜泣聲,她們本來兩人住一間屋子,便知又是同屋的宮女在哭。夜裡安靜,如霜本來睡眠極輕,這一醒再也睡不着了,只得睜大了眼睛躺在那裡,聽她嚶嚶嚀嚀哭得傷心,一顆心卻木然沒有半分哀慟。還哭得出來,多好,她是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兩眼早已乾涸如枯潭。自從小環死後,她最後一次號啕大哭,便將此生的淚都流盡了。她從此再沒有淚可流,要流唯有流血。
心底如同有陰柔的小火苗,燎得五臟六腑都刺痛如焚,她不能想到小環,不能想到過往,十六歲前的那些日子,只要稍稍想起半分,心底就會有翻滾的氣血,洶涌得彷彿再也壓制不住。她的手心滾燙,從枕下摸索出一隻小小的扁銀盒,打開來裡頭皆是蠶豆大的丸藥,散發着一縷幽冷香氣,觸鼻即生奇異的鎮定之感,吞了一丸下去,彷彿一口氣終於緩了過來。她因上次被縊窒息過久,心脈常常不勝負荷,睿親王所延名醫開出了這個秘方丸藥,自她入宮之後,睿親王的人想方設法纔將這匣藥送到她手上。發作之時必要吃上一粒,方纔能夠平復。
如果哪天一口氣喘不上來,就此死去,不知是幸抑或是不幸。丸藥漸漸生了效力,全身的寒苦與心悸終於漸漸平復。她憶起睿
親王散漫慵懶的眼神,有時他的目光從她臉上掠過,會給她一種錯覺,彷彿他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一柄鋒利無雙的利刃,即將無聲地穿透骨血,插入對手最緊要的心脈。那眸中閃爍的神光,便突然掠過一縷根本無法捉摸的輕傲與得意,他嘴角輕抿,浮起天高雲淡的些微笑意,重又是翩然如玉的貴胄親王。
昔年深閨重重,除了父兄,她根本未曾多見過別的男子。如霜偶然會憶起幾位兄長,但他們常年隨着父親征戰在外,即便回到家來卸下鎧甲換了便裝,黝黑的臉龐上總有着風霜的痕跡,一雙眸子常常散發着鷹隼般銳利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視。而睿親王的眼晴,總是散漫無神,彷彿這世上任何東西,都不能引起他的興致。
但她知道他要什麼,她知道了他的貌似頹靡底下其實暗藏着洶涌的野心。他是興宗最心愛的皇子,骨子裡流淌着虞氏皇家的殘酷嗜勢。他想利用她得到什麼,而她,藉此也將得到自己所想要的,這一場交易,她沒有吃虧。
她蜷在牀上一動不動,自從家破人亡之後,她一直都是這樣的睡姿,彷彿一隻惶然於密林的小獸,再也無法安睡。她就那樣靜靜蜷伏在枕上,聽着窗外點滴的微聲,滴落在新展的蕉葉上。
那一日是雨天,雨從夜裡就點點滴滴、疏疏落落直到天明,衆人晨起梳妝時,司禮監已經派人來催促:“莫誤了時辰。”爲示禮遇藩王,成例本應是皇后賜宴此十二名宮女,慰勉數句,作餞行之禮。但當今皇帝還是皇四子毅親王之際,元妃周氏已病卒,皇帝即位後不過一年,視作副後的皇貴妃又難產而歿,所以中宮一直虛懸。因此這日由宮中位份最尊的華妃主持賜宴。如霜打疊起精神,同衆人一同梳洗過了,換了新衣,皆是針工局精製的時新春衫,一色的鵝黃衫子蔥綠百合裙。十二人亭亭玉立,更顯姿態嫋娜,容貌美麗,當下由司禮監太監率了,去領受賜宴。
賜宴之處在明月洲,明月洲其實是湖中一座小島,凌跨湖面有一座垂虹橋,紅欄弓洞,如長虹臥波,衆人方從橋上迤邐而下,忽然聽見遙遙的擊掌聲。司禮監太監忙低喝一聲,她們皆是受過禮教的,立時順着石階恭敬跪下,如霜眼角餘光微瞥,只見湖中盪漾着一艘極大的畫舫,四周還有十餘小舟簇擁相隨,舫中隱約飄出絲竹之聲。如霜見到船首作龍紋,船頭簇擁着輅傘冠蓋,在濛濛細雨中隱約可見,已知是御舟,一顆心不由狂跳起來,彷彿有什麼東西硬生生要從胸口迸發開來,全身的血都涌入腦中,她狠命咬住自己的嘴脣,才能壓抑住心底那種狂亂的衝動。
因天朝地勢,西高東低,境內倒有大半州郡瀕海,皆多河澤湖泊,國人擅長治舟,制舟之技良聞諸國。舟上構建數層,玲瓏如樓,號稱“樓船”。這御舟自然極爲寬敞明亮,寶頂華檐,飛牙斗拱,如同一座水上樓臺。飄蕩湖中,絲絃歌舞藉着水音更顯飄渺悠揚,眺望兩岸楊柳垂碧,夾雜無數的灼灼桃花,不遠處層疊樓臺輕籠在煙雨裡,便如一卷最完美的畫軸。
真是一片大好的湖山。
睿親王輕抿一口杯中略溫的酒,漫不經心的目光似是無意,掠向御座之上的帝王。九龍盤金朱漆御座,每一片金色的龍鱗都宛若鮮活,皇帝端坐其上,像是在傾聽豫親王與達爾汗王說笑,嘴角恍惚是微微揚起,雖有笑意,總覺得隔了一層,虛浮得如同並不真切。皇帝素來寡笑少歡,大約因爲興宗皇帝在世的時候,並不甚喜這位皇子,而他的母妃鍾氏,又偏愛小兒子皇十一子敬親王定泳,所以自幼在雙親的漠視中長大,養成皇帝這種淡然涼薄的天性。
這皇位本不該是他的。興宗皇帝沖齡即位,在位四十餘載,所育皇子成人的共有十二人。睿親王定湛是興宗的皇六子,乃是貴妃冒氏所出。冒貴妃出身寒微,卻深得興宗寵幸,生下定湛不久,便冊封皇貴妃。子憑母貴,定湛又生得極爲聰穎,興宗不免有意想立他爲太子。內閣丞輔們卻稟承祖制,力主立皇后所出的嫡長子定沂爲太子。定沂才資平庸,興宗素來不甚看重這個兒子,於是帝相僵持,內閣羣臣以辭職要挾,罷朝達數日之久,興宗終於被迫讓步,立定沂爲太子,將愛子定湛封敕睿親王。彼時睿親王纔不過九歲,是本朝四百餘年來,破天荒的未成年分府即封王的皇子。
興宗崩後,太子定沂柩前即位,是爲穆宗皇帝。穆宗十八歲方被冊立爲太子,興宗調教極爲嚴厲,定沂平常在皇父面前,連路都不敢走錯半步,十數年來實在被拘得緊了。即位後頓時如飛鳥脫樊籠,肆意妄爲。寵信內官,沉緬荒淫,在國喪熱孝中即廣選美女充陳後宮,信了道士的話吃“回春丸”,結果登基四個月之後,還未及等到第二年改元,便在天佑四十二年十月的丙子日,半夜暴薨在正清殿。
一歲之內連崩二帝,穆宗無子,如遵照祖訓“兄終弟及”,該當興宗的一位皇子繼位。號稱“內相”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李錦堂,勾結穆宗的同母胞弟、興宗第二子禮親王定溏,封鎖穆宗薨逝的消息,連夜指使京營入城,禮親王定溏自恃爲興宗僅存的嫡子,意圖奪取禁宮衛戍,謀得大位。結果京營指揮使慕元假意應允,臨陣倒戈,兵分兩路,一路去圍了禮親王府,將定溏軟禁,另一路將禁城重重圍住,誑開宮門。李錦堂懵然無知,猶按原計開門相迎,不想慕元領着數萬雄兵,拱衛而入的竟是毅親王定淳,李錦堂見大勢已去,立刻跪地改口高呼毅親王爲“萬歲”。定淳不過冷笑一聲,親手揮劍斬殺了李錦堂,然後以袍襟拭血,命慕元“除奸佞、驅閹豎”,慕元躬身領命。是夜,京營閉城大索禮親王定溏與李錦堂的餘黨,此即是後世史書上所載的“丙子之變”。
就在毅親王劍誅李錦堂之後,被重重圍住的禮親王府突然走水,熊熊大火映得京城半邊天空都是稠紅的焰光。此時通城的百姓方知起了變故,而入城的京營已經派出重兵維持宵禁,由素日與毅親王來往最密的豫親王親自率令,所有閒雜人等,一率不得上街走動,更遑論救火。後來人皆道禮親王定溏謀逆事敗後自愧難當,最後縱火自焚。禮親王府上下三百餘口人,皆在這場大火中屍骨無存,連一個活口都未能逃出來。禮親王府連綿數裡的雕樑畫棟、錦繡亭臺,全都在這場滔天大火中化爲烏有。一連三日,大火燃起的滾滾濃煙,幾乎連日頭都遮蔽得黯淡無光。一直到第四日黃昏時分,才由京畿道領着兵卒漸漸撲滅餘火。此時禮親王府早燒成了一片白地,而宮裡宮外已經肅殺一清,不僅李錦堂的餘黨,連同禮親王的心腹屬臣,都誅殺得乾乾淨淨。毅親王定淳在朝儀門稱帝,第二年改元永泰,便是當今的皇帝。
丙子之變前數日,睿親王正巧被穆宗遣去裕陵祭祀興宗,待得歸來,大局已定。皇帝遣使迎出郊外,睿親王俯首稱臣,皇帝亦待這位手足極是客氣,賞賜了大量的財帛莊田,又賜他親王雙俸。因興宗寵愛太過,睿親王自幼驕奢無比,此時無人管束,更是花天酒地,不思進取,每日只在自己府中,以各種稀奇古怪的花樣取樂。睿親王素好丹青書法,手下人諸般奉承,強佔豪奪士紳家藏的珍品字畫。又喜殺戮家奴,強奪良家女爲姬妾。一時清流民意如沸,御史連諫數本,卻都被當今皇帝一一留中不發。於是舉朝皆知,皇帝對這位手足另眼相待,睿親王每在御前,也稍稍收斂一二,私底下卻依舊尋歡作樂,荒唐難言。
【四】
歌伎舞罷,重又添酒。達爾汗王微微有些頭暈,怕是有幾分薄醺了。杯中之酒稱爲“梨花白”,色如梨花,初飲如蜜,後勁濃醇,不知不覺就會上頭。達爾汗王喝慣了關外乾脆爽辣的青稞酒,不想這樣淡甜的蜜水,也會醉人。此時微眯着雙眼望去,舞伎的薄綃紗裾,如同流光的綺豔湖水,四處輕漾起華美的波榖。上苑華麗精美的無數樓臺,點綴在青山碧水之間,歌吹管絃之聲飄蕩在迷離的春雨綿綿裡,彷彿能抽走人全部的力氣。
這樣的山水,怨不得會使人萎靡不振,達爾汗王想道。那位坐在西首席上的睿親王,一副懶漫疏散的樣子,彷彿於世間萬物皆沒有半分興致。天朝上國的親王,起居富貴,沒有半分豪強男兒之氣,不由令一生飛沙走石、長於馬背的達爾汗王大起輕慢之意。倒是那位豫親王年紀雖輕,待人接物氣度高華,令人不敢小覷。
御舟漸近橋洞,垂虹橋下跪着數名內官,並十數名女子,一色嫋嫋婷婷的鵝黃粉綠,十分醒目。皇帝見着,隨口問了身後侍立的司禮監太監趙有智,才知道原是選出來賜給達爾汗王的那十二名宮女,前去明月洲領受賜宴,不想遇上御舟。皇帝並未在意,御舟已經緩緩滑出橋洞,向玉清湖深處駛去。
橋畔的司禮監低聲招呼衆人起身,如霜輕輕咬一咬牙,便是這一刻了。此生的成敗,皆在此一舉。
如果不願卑微地死去,那麼,就讓她轟轟烈烈地活着。
衆人還未直起身來,她已經霍然起立,越過橋欄,未待衆人驚呼出口,已經飛身投入湖中。只聽“噗通”的一聲,冰冷的碧綠湖水從四面八方涌上來,就像一匹碩大的綠綢子迅速地裹上來,裹得緊緊不能透氣。衆人尖叫譁然,都成了隱約可聞的遙迢聲響。暗綠的水光在頭頂極遠處,水直往口中鼻中灌進,窒息的感覺再次涌入四肢百骸。頭頂的光亮漸漸深重,綠的光越來越少,黑暗壓上來,她的意識漸漸模糊。
就像是那天,冰冷的素絹已經勒住她的喉頭,無法呼吸,意識漸漸離去,卻能聽見最後漸漸遠去的紛雜腳步聲。
她一定能夠得償所願。
彷彿過了許久許久,胸口突如其來一陣壓痛,痛得入骨,她本能地想要張口呼痛,卻嗆出第一口水來,她劇烈地咳嗽,嗆出更多的水,有人低聲道:“好了,沒事了。”她咳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全身劇烈地顫抖着,一口口將水吐出來,有人拿衣袖胡亂地替她拭着臉,她這才睜開雙眼,原來已經身處在御舟甲板之上,身側圍着數人,全身皆是溼淋淋的,瞧那裝束都是侍衛。爲首的侍衛見她神智漸漸清醒,鬆了口氣,使個眼色,數人皆躬身垂手退開,明黃的一角錦袍終於從侍衛身後顯露出來,慢慢近前,最後離她不過咫尺。巨大的輅傘隨他移至,遮住了頭頂綿綿的雨絲,她看得清他明黃靴尖上的細密米珠,攢成萬壽無疆的花樣,離她這樣近,她衣上淌下的湖水漸漸浸潤他的靴底。她止不住地咳着,全身顫抖得幾乎無法呼吸,冰冷的溼發粘膩在她的臉上,薄薄的衣裳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她幾乎已經再也無半分力氣,只蜷伏在那裡一徑喘息。
有手伸來,那是明黃緙金九龍紋,袖口繁麗的金線堆刺,手指卻幾乎沒有什麼溫度,擡起了她的下頦兒。她緩緩擡起頭來,終於望見一雙似曾相識的深邃眼眸,幾乎在看清她容顏的那一剎那,那眸中突然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彷彿是錯愕,又彷彿是驚詫,那目光像利刃一樣刺痛了她。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脈搏的跳動,突突如同泉源,將更多的熱血涌入胸際,他!
怎麼會是他?怎麼可能是他?竟然就是他!電光石火間,突如其來的天崩地裂。她幾乎無法睜着雙眸,而耳畔隱約只有母親淒厲的尖叫:“霜兒!”
滿門的血仇,那樣多的血,漫天漫地地涌來,視線中只有一片血海似的殷紅,父親、母親、兄長、姊妹……那樣多的人,那樣多的血……慕氏滿門百餘條性命,漫天漫地的血,一直涌過來,涌上來……她猝然拔下發間銀簪,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向他撲去。豫親王大喝一聲:“護駕!”一個箭步已經搶上來擋在皇帝面前,更多的侍衛紛紛搶上前來,無數的人涌上來,將她拖開去,她拼命掙扎,手中的銀簪亂揮亂刺,有侍衛劈手將她的銀簪奪了去,磨得極尖利的簪尖劃傷了她自己,她也不覺得痛。一滴滴地往下滴落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湖水,她如同最絕望的小獸,撕毀着觸手能及的一切。“唿”地疾風撲面,有人重重地給了她一掌,她站立不穩,整個人向後跌去,無數雙手按住她,更有人用腳踹過來,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塊腐爛變脆的陳絹,幾乎可以聽見每根經緯斷裂的聲音。就在電光石火的瞬間,忽聽到一聲暴喝:“放開她!”
侍衛們如碰到燒紅的烙鐵,立刻全都撒開了手,她頭上捱了重重一擊,半邊臉全是火辣辣的,左眼也腫得睜不開,模糊的視線裡看見自己衣上全是斑斑點點的血跡,才知道手背讓簪尖劃了一道深長的傷口,血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一顆心卻狂噪得無法安寧。殺了他!怎麼才能殺了他!哪怕粉身碎骨,如何才能殺了他!
他竟向她張開雙臂,像是想將她擁入懷中,豫親王搶上來想要阻攔,他反手竟將豫親王推了個趔趄。另一隻手執意伸向她,她抓住他的手臂,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深深咬了下去。他身形微頓,卻依舊強行將她攬入懷中。隔着數層衣裳,口腔中終於漫起血味的腥甜,而他紋絲不動,只是用另一隻手緊緊摟住她,她幾乎要咬下他的一塊肉來。強烈的恨意使全身的力氣幾乎都在這一咬中使盡,她胡亂撕扯着他胸口的衣襟,更深更狠地咬下去。豫親王又叫了聲“皇上”。他依舊紋絲不動,孤寂冷冽的面容終於令豫親王欲語又止,過了良久,垂手慢慢退後。內官與侍衛簇擁在遠處,不敢再上前半步,雨絲銀亮,漸漸濡溼他的衣裳,明黃金線的龍紋,無聲浸潤成灰褚的顏色,溼衣貼在身上漸漸發冷,可是一顆心在胸腔裡怦怦直跳,牽起肋下隱隱作痛。
他長長吁了口氣,用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忽然有淚,極大的一顆,從眼角慢慢地沁出來,“嗒”一聲砸落,血水混着湖水雨水,一點一滴地往下淌着。她終於崩潰,筋疲力竭地鬆開牙關。明黃龍紋的衣袖上迅速浸出新月形的血痕,他卻緊緊地抱住了她,語氣溫存得如同耳語:“我在這裡。”
她的頭被他緊緊地貼在自己胸口,她聽得到他心跳的聲音,他的氣息陌生又熟悉,夾雜着清新的雨水與瑞腦香甘苦的氣息,她突然覺得心中一鬆,整個人前所未有地鬆懈下來,他的臂彎溫暖而堅固,彷彿能抵擋住一切,他只是緊緊地摟住她。他整個人本來如鐵如石,目光卻漸漸轉柔,如同鋒利的冰刃,漸漸爲雪水所蝕。
沒想到竟有這一日,豫親王在心底暗暗喟嘆,這就是冤孽。他心中愁慮頓生,退至艙前的卷檐之下,隔着半開的艙窗,只見睿親王伏在案上,半杯殘酒淋漓,濡溼大半衣袖,已經醉倒了。
如霜病了許久,也許是七八日,也許是十餘日,每日昏昏沉沉,發着高燒,偶然醒來,總是驚悚囈語。三四個御醫輪換着診脈,大碗大碗的苦藥喝下去,總不見效。後來皇帝命人飛馬回京,召來太醫院的院正濟春榮,讓如霜慢慢調養,纔算漸漸有了起色。
等她能下牀的時候,已經是四月裡了,春光漸老,連窗外的杏樹也已綠葉成蔭。後宮主事的華妃特遣來服侍她的宮女殊兒,慢慢攙了她在妝臺前坐下,含笑道:“我替姑娘梳一梳頭吧。”她並不答話,殊兒拿了犀角梳子,慢慢替她梳着一頭青絲。因病中吃藥,頭髮每日都掉落不少,此時一梳,更是掉得厲害。殊兒不動聲色,一隻手慢慢梳着,另一隻手輕輕按着頭髮,動作極快,已經將落髮輕巧揉入袖中,不讓她看見。
鏡中的人瘦得掉了形,彷彿一朵風乾的花,脆弱得輕輕碰觸就會粉身碎骨。皮膚顯出隱隱的青玉色,面孔上透出的病態潮紅,倒像是盛妝胭脂的紅暈。映在銅鏡裡的一雙眼睛,本應是黑漆點就,時日久了漆光盡黯,僅餘了一點灰淡的光澤。在層層疊疊的錦衣裹簇下,彷彿只是個毫無生氣的偶人。殊兒替她鬆鬆挽了個髻,從首飾盒裡挑了支翡翠步搖,長長的細密瓔珞在指尖總琮瑢作響,方在鬢前比了一比,她已經搖一搖頭,殊兒只得放下。
如霜自顧自起身,長長的裙裾無聲曳過平滑如鏡的地面,許久沒有走路,腳步有些虛浮,但她走得極穩。此後的路途艱險,她雖走得慢,可是一定要走得穩。陽光從窗櫺透進來,細密的一束一束,每束盡是無數細小的金塵,打着旋,轉着圈。窗扇上鏤雕着梅花鹿與仙鶴,團團祥雲瑞草繞纏,細密的雕邊上塗着金泥,富貴華麗,正是“六和同春”。她微微抿一抿嘴角,終於開口:“我不在這裡住。”
這麼多天來,殊兒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聲音嘶啞粗嘎,殊兒猛吃了一驚,心道這樣一位冰雪之姿的美人,爲何嗓音如此難聽,但臉上卻依舊笑盈盈的:“姑娘住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又不想在這裡住了?這裡地方寬敞,最要緊是離皇上住的‘方內晏安’近,何必再挪地方?”
她面無表情,並不再言語,側身將高几上一隻石榴紅的美人聳肩瓶取下來輕輕一摜,“咣啷”一聲便是滿地狼藉的瓷片。她漠然地踏過去,步子依舊很輕,軟緞的鞋底頓時被鋒利的瓷片劃透,每一步足底都綻開嫣紅的蓮花。細細踱步發出輕而微的聲音,輕薄瓷片被踏裂成很小的碎碴,她漠然向前,鋥亮如鏡的金磚地上,漫出的血色更顯殷濃,緩緩地無聲蔓延,像小兒的手,遲疑地伸向四面八方。而她恍若無知無覺,只是步履輕慢。殊兒嚇白了臉,拿手掩着嘴,半晌才尖聲叫喚,召進更多的宮女,強制將她扶回牀上,急傳御醫,再不敢勸一句。
這樣的事情,自然瞞不住,向晚時分傳蠟燭,輕煙散入寂寂深殿。皇帝總是這個時分來看她,得知今日之事後頓然發作。如霜並不言語,她本來就不愛說話,在睿親王府中那次被縊,雖然最終獲救,但聲帶已然受創,嗓音盡毀,於是更加寡言少語,如同啞巴。她足上纏了紗布,斜憑榻上,榻前的燈盞亦被點燃了,赤銅鎏金的鳳凰,銜着一盞紗燈。燈光朦朧暗紅,彷彿一顆衰弱的心,微微跳動。朦朧的燈光映在她臉上,稍稍有了幾分血色,但那顏色也是虛的,像是層單薄輕紗,隨時可以揭了去,依舊露出底下的蒼白。一襲淺櫻色的窄窄春衫,穿在她身上猶嫌虛大,領口繡着一小朵一小朵淺緋的花瓣,堆堆簇簇精繡繁巧,彷彿呵口氣,便會是落英繽紛。原本如花的容顏,眉目之間唯有慣常的漠然疏冷。皇帝雷霆萬鈞的發作,她皆恍若不聞,亦不同。
她在心裡漠然地想,這樣子對她,難道真的是因爲六姐。
這麼久以來,她竟沒有一次想起過六姐,六姐是另一位狄夫人所出,家裡姊妹多,各人都有乳母丫頭侍候。雖然年紀相仿,昔年六姐未嫁之前,在家中與她也並不親近,仔細想一想,甚至連六姐的眉目都模糊成一團柔軟的光暈。
六姐的死訊傳到獄中的時候,父親的臉色微變,然而一句話也沒有說。
皇帝發落完宮女,又轉過臉來狠狠地望住她,還沒有說話,她忽然將臉微微一低,整個人已經傾入他懷中。
雖然這二十餘日來經常相見,但總是病榻之上,並未嘗交一言。偶爾離得近些時,她身上清涼恬淡的氣息總令他有些怔怔,下意識便想躲開去,可是又不忍躲開去。她身子單薄溫軟,孱弱無助,皇帝的心忽然一軟,就像是堅冰遇上熾熱的利刃,無聲無息就被切化出一道深痕。皇帝手臂慢慢擡起,終於攬住了她的腰。明知這是蠱,是毒,哪怕穿腸蝕骨,亦無法抵擋,就那樣飲鳩止渴地吞下去。過了良久方輕輕嘆了口氣,對她道:“既然不願在這裡住,命人另挑個地方就是了,何苦如此。”
語氣出奇溫和,帶着一點點悵然無奈。
如霜道:“我要你在這裡。”
我要你在這裡……有風掠過耳畔,許久以前那個風雨交加的深夜,他獨自徘徊在承平門樓之上。無星無月,夜色濃稠如汁,雨嘩嘩地激在城樓屋瓦之上,溼而重的寒氣浸透衣裳。身後是皇宮連綿沉寂的殿宇琉璃,腳下則是西長京的萬家燈火,就像天上傾下百斛明珠,在風雨搖曳中朦朧成一片珠海。
宮中的柝聲響過了三更,有一盞微黃的燈漸漸近前,提燈的人穿着黑色油衣,無數條水痕順着油衣淌下,趙有智全身溼淋淋的,就像剛從水中撈出來一般,行禮見駕,他默然無聲。
“是位小皇子……”淡白的暖氣從趙有智嘴中呵出,瞬間便被寒風冷雨奪去了最後一絲溫度,“生下來就沒了氣息……皇貴妃去得極安靜,只是在神智漸漸模糊時,方纔叫了幾聲皇上的名諱,最後一句話說的是:‘我要你在這裡。’”
他攥着冰冷的城堞,生硬的邊角深深地陷入掌心,無數雨水順着手腕流向肘底,不是痛,而是遲鈍的麻木,極細的一線線,繞上來,繞上來,麻痹地纏繞着,連心都像是裹上一層厚厚的繭。可是那貌似厚重的繭內,一切其實都在瞬間碎爲齏粉,放肆的冷風掀起他的明黃大氅,寒氣穿透了他整個身軀,大氅撲撲地翻飛在夜色裡,整個人都被風雨澆得冷透,冷得像是浸在嚴冬深潭的寒冰裡,再也期望不到融化的那一日——她從未向他要求過什麼,直到此生的最後一刻,她才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卻不在那裡。
腳下萬頃的繁華燈火,漸漸模糊爲無數的流星,每一顆都在眼中劃出迷離的弧跡,終於凝成淡薄的水汽,風雨冷漠,水汽瞬間已經吹得盡了。
眼前的容顏漸漸清晰,彷彿有盞小小的燈,隔着無數重風雨之夜,終於照在了人臉上。蒼白羸弱的臉龐上有雙亮得驚人的眸子,眸光如凝着冰凌,似乎可以直直地刺進人心底去。而往昔的一切,終究是分崩離析。他轉開臉去,淡淡地說:“你歇着吧,朕明日再來看你。”
【五】
下雨了。
暮春四月,疏疏幾陣雨過,滿目的綠肥紅瘦,眼見着春光漸逝。
如冰似玉的蓋碗裡碧綠的一泓新茶,茶香嫋嫋,正是今年新貢的豐山碧玉尖。太燙,華妃輕輕吹了吹,又重新放下,漫不經心地說道:“怕不是妖孽吧。”
涵妃生得嬌小甜美,一笑更是靨生雙頰,話語裡卻有閒閒的譏誚:“姐姐說得是,保不齊真是個妖孽呢,不然怎麼就落到湖裡也死不了,撈上來之後,皇上只看了一眼,臉色都變了。”
華妃道:“說到底就是個罪臣之女,操賤役的奴婢,成不了什麼氣候。皇上大約是因着皇貴妃的緣故,才另眼相看罷了。”
涵妃道:“我倒不怕別的,只是慕家剛壞了事,就怕她萬一存着異心,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來。眼下竟容她在方內晏安住着,放這樣一個人在皇上身邊,想想就叫人心裡發毛。不如請七爺勸勸皇上,如今也只有七爺說話,皇上才聽得進去。”豫親王定灤在興宗諸皇子中行七,是皇帝自幼最相與的一位手足,宮中家常都稱呼他一聲“七爺”。華妃搖了搖頭,說:“怎麼勸?如今皇上連個名分都沒有給她,甚至不曾記檔召幸,七爺雖不是外人,總不能請他去勸皇上,說不能留一個宮人在身邊。”
涵妃脫口道:“原本是挑了賞給達爾汗王的啊,不如請七爺勸勸皇上,依舊將她賞給汗王得了。”華妃笑了一聲,道:“既留下了,怎麼還會再放出去。”接着悠悠嘆了口氣,“我勸妹妹一句,還是少安毋躁,息事寧人吧。”
涵妃本還有一肚子的話,被華妃這樣不冷不熱地擋了回來,只得賠笑了一聲,隨口又說了幾句閒話,便告辭了。她住的地方離華妃所居不遠,所以並未乘轎輦,內官撐了油紙大傘,她扶了宮女的肩,一路穿花度柳緩緩而行。待上了雙鏡橋,才瞧見廊橋裡有人,想是幾名避雨的宮女,心下也未在意。待走得近了,幾名宮人都慌忙拜禮,卻有一人獨坐在美人靠上,望着碧綠的湖水出神,連頭也未嘗轉過來。
涵妃身側的內官出聲呵斥:“大膽的奴婢,見了娘娘還大模大樣地坐着,可是活膩了?”那人這才轉過頭來,涵妃驟然心頭一震——並不是出奇美豔,可是姿容似雪,眸光如冰,令人無法逼視,卻又教人移不開目光去。涵妃在心裡想,這樣一雙眸子,倒真的好似已故的慕妃。跪在下頭的宮女殊兒已經賠笑道:“請娘娘恕罪,慕姑娘有病在身,不便行禮。”涵妃聽到“慕姑娘”三個字,不覺冷笑,她是皇長子的生母,素日在宮中連華妃都禮讓她三分,不由又冷笑了一聲,道:“既然有病,下着雨還出來逛,我看這病也沒什麼大不了。我入宮這麼多年,也沒聽說病了就可以不守規矩,連尊卑上下都不必講究了不成?”
殊兒賠笑道:“娘娘且息怒,今日皇上特旨,讓慕姑娘出來散散心,原說走走就回去,誰知遇上雨,便耽在了這裡,並非有意衝撞娘娘。慕姑娘素來是這種性子,入宮又不久,對宮規不甚了了,連皇上平日都並不怪罪。”最後一句話聽似雲淡風輕,涵妃卻覺得格外刺耳,不由大怒:“少口口聲聲拿皇上來壓我。見了本宮,她還坐在那裡紋絲不動,這是什麼規矩?一個亂臣賊子的餘孽,容她活到今日就是格外的恩典,再不安守本分,拉下去一頓打殺,叫她去陪慕家那羣孤鬼。”
聽她辱及慕氏,如霜眸中寒光一閃,旋即懶懶回過頭去,望向湖上十里煙波翠寒。她聲音本來嘶啞粗嘎,音調聲量也不大,吐字卻清清楚楚,正好讓橋上的上下人等全都聽見。她漫不經心般道出三個字:“你不敢。”涵妃勃然大怒,如霜恍若無事,自揀了拂過橋欄的碧綠長柳垂枝,折手把玩,隨手揉搓了嫩葉落入水中,引得紅魚喁食。
涵妃氣得渾身發顫:“我不敢?竟敢說我不敢?難道我還治不了你這妖孽?”回頭命隨侍的內官,“去傳杖!將這賤婢拖下去用心打,給我打得教她認得尊卑。”
隨侍的女官聽說要傳仗,急急暗中輕拽涵妃的衣袖,涵妃一句話脫口而出,此時方悟過來,怔了一怔。殊兒卻磕了一個頭,神色恭謹如故:“請涵妃娘娘三思,慕姑娘不同別人。”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更如火上澆油。涵妃心一橫,發狠道:“給我傳杖!連這個賤婢一塊兒打!”
殊兒見涵妃動了真格,連使眼色,命一名宮女悄悄退去報信。偏生被涵妃看見,點名叫住:“都給我老老實實呆在這裡,誰敢邁下這橋一步,我先打折了她的腿,看誰是長腿快嘴的。”喝令內官們上來拖了兩人,另有人立時去取刑杖。如霜亦不掙扎反抗,任由人扯拽了自己去。涵妃轉念一想,叫道:“慢着。”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就在這裡打。”
宮中所用的廷杖和外廷所用並不相同,長不過一丈二,粗亦不過七分,卻是棗木所制,着肉不潰,一杖下去極易傷及筋骨。殊兒跪着道:“娘娘素來菩薩樣的心腸,求娘娘念在慕姑娘病着,只教訓奴婢就是了。”涵妃笑了一聲,說:“好個忠心的丫頭,你且放心,你們兩個,一個也少不了。”她存心想令如霜驚懼求饒,指了指殊兒,說:“先打這丫頭,給我着實打。”廷杖分爲兩種,所謂的“用心打”或者還有活路,所謂的“着實打”就是打死算完。行刑的內官們動作最是麻利,立刻將殊兒按倒在地,拿麻核桃塞住了嘴,高高舉起了廷杖,十成用力“篤”一聲悶響重重擊下,殊兒痛得滿頭大汗,嗚嗚哀哭,如霜被押在一側,恍若未見。
只聽監刑的太監唱着計數:“一杖……兩杖……三杖……”方數到第五杖,殊兒已經痛得昏厥過去,再無聲息。涵妃見如霜臉上波瀾不興,暗自詫異,猶以爲她被嚇傻了。將臉一揚,內官們便上前來按倒了如霜,待要將麻核桃塞入她口中,她本能地將臉一側,滿臉厭憎之色。涵妃心裡這才覺得痛快了些,微笑道:“原來你也知道怕。”
如霜並不言語,目光輕慢傲然,徑直望向她的身後。涵妃猶不自知,正欲再說話,身側的宮女內官已經紛紛跪了下去。涵妃心中一沉,驀然回首,果然,只見明黃九龍輅傘迎風吹揚,皇帝負手而立,趙有智隨侍,金碧輝煌的鑾駕儀仗拱衛身後,連綿十數步內,寂靜無聲。這麼些人,竟悄悄的沒有聲息,不知是何時已經近前來。
事出倉促,涵妃只得行禮見駕:“臣妾請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冷笑:“萬福?朕的人還沒被你生生打死,可真算是萬福。”
趙有智連使眼色,早有人搶上去扶了如霜起來。皇帝見她髮鬢微鬆,神色冷漠,雖瞧不出什麼傷處來,足旁卻有個殊兒已經昏死在杖下,自己如若遲來一步,後果堪虞。心中不由一凜,眉頭微微皺起:“叫好生養着,又出來做甚?”如霜輕輕抿一抿嘴,依舊是那種冷漠神情:“不是你叫我出來逛逛?”
語氣極是輕薄無禮,亦不是御前奏對該有的口氣。皇帝正在氣頭上,心下大怒,轉臉看到涵妃,目光寒冷如冰。
涵妃既驚又懼,萬萬想不到爲了一個宮女,皇帝竟會如此動怒。心下害怕,語中已帶了哭音:“皇上,此宮女無禮在先,臣妾才依宮規教訓,望皇上明察。臣妾雖然無知,亦不過遵照祖宗家法行事。”
皇帝長眸微睨,俊美的臉龐上忽然微蘊笑意:“祖宗家法?你還有膽量擡出祖宗家法來壓朕,什麼叫祖宗家法,任由你們算計了朕,難道就是祖宗家法?”笑容頓斂,怒意已經驟然發作,語氣森冷嚴厲,“立時送涵妃回京。長寧宮她定是不樂意住了,日後就在萬佛堂跟着太妃們好生修煉修煉品性。沒有朕的旨意,不許她邁出儀門半步。誰要是前去探望,只准進,不準出,就在裡頭陪她一輩子纔好。”
萬佛堂原是宮中太妃們吃齋唸佛的地方,孤苦冷寂,青燈古佛,涵妃萬萬沒想到皇帝竟會震怒如斯,頓時花顏失色,全身簌簌發抖。趙有智躬身低語相勸:“萬歲爺,涵妃娘娘行事縱有不妥,還請皇上瞧在皇長子的分上……”皇帝冷笑一聲:“這樣陰柔狠毒的女人,哪裡配做母親,沒得帶壞朕的皇子。趁早關她在萬佛堂裡,讓她好生懺一懺她的罪孽。”氣猶未消,補上一句,“皇長子亦不準前去。”
涵妃掩面“哇”一聲哭出來,皇帝素來最厭惡女人哭泣,轉開了臉凝望如霜,但見她目光迷離,望着遠處煙波浩渺的湖面,不知在想些什麼。身畔的這些紛雜話語,彷彿半分也未聽見,哪怕是聽見了,也絲毫未聽到心中去,樣子如常冷漠疏離。
皇帝本來在方內晏安歇午覺,被趙有智叫醒,匆忙前來,又發了一頓脾氣,午覺自然是睡不成了,依舊起駕回去。方內晏安爲上苑四十六景之一,乃皇帝在上苑所居正寢,規制一如宮中的正清殿。正殿向例用來召見親近的王公大臣,即俗稱爲“內朝”之地。皇帝平素居於東側殿,殿中有景宗手書匾額“靜虛”二字,於是又被稱爲靜虛室——此方是正經御寢內殿。靜虛室雖稱爲室,亦比尋常殿宇更爲深廣恢宏。皇帝素來喜靜,遍室皆鋪厚達數寸的地毯,只揮一揮手,宮女內官瞬間悄無聲息退得乾乾淨淨。
窗下本有軟榻,如霜此時彷彿累了,微露疲態,徑直走過去伏在榻上,旋即已經闔起眼睛,渾然不顧皇帝在側,似是絲毫不覺自己大違宮規禮制。殿中錯金大鼎裡焚着蘇合香,淡白輕煙如縷,一絲絲散入殿宇深處。紫檀錦紅海棠的軟榻,如霜伏在那裡,長袖逶迤,層層疊疊依着裙裾直垂到地上的紅氆氌之上,如西天燦霞般絢麗流光。正是暮春遲遲,窗外雨聲淅淅,窗紗是新換的煙霞色貢紗,朦朧透出階下萱蘭芳草,一點綠意映
在她的臉龐上,越發顯得面頰如玉。皇帝眉頭漸漸展開來,過了片刻,嗤地一笑:“下次可不許再這樣無禮。”
如霜慢慢睜開眼來,定定地瞧了他一會兒。皇帝道:“宮中多是非,後宮各妃嬪都不是好相與的……”如霜轉開臉去,恍若未聞,皇帝漸漸收斂了笑容,“那個殊兒只怕已經被打成了廢人,朕若是遲了一步,你待如何?”如霜嘴角微抿,終於開口:“她活該。”皇帝目光如炬,直直地望向她,如霜口氣卻依舊疏離冷漠,“她是華妃的人,今日她有意從中挑釁。”
皇帝有幾分意外,不由道:“原來你也知道——可朕若是真的去遲了呢?”
如霜懨懨地不願再說話,被皇帝目光逼視着,方不得不吐出了三個字:“不會遲。”
如何會去得遲了?趙有智雖爲司禮監秉筆太監,實際上亦是所謂“宮殿監”的督領侍,總領宮內全部宮人內臣。上苑行宮裡一花一木,風吹葉落,如何瞞得過他?他必會叫醒了御駕去給她解圍,況且……
懶得再想下去,因爲皇帝伸出手來,他的指尖向來很涼,帶着一縷若有若無瑞腦香甘苦的氣息,幽幽沁人。他用食指輕輕摩挲她略顯蒼白的面頰,輕聲道:“朕不會再讓你受半分委屈。”
委屈?她在心中冷笑,血海深仇豈是可以用“委屈”兩個字來一筆勾銷?但身子微傾,已經依在他的肩頭,呼吸間滿是他的氣息,她微微有些失神。來得這樣容易,反倒令人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彷彿下樓一步踏空,心裡無端端發虛。脈搏的跳動漸漸急促,怦怦怦怦直擊着心臟,胸口像是有什麼即將要迸發開來,她微微沁出冷汗。皇帝也覺出她的異樣,問:“怎麼了?”
她幾乎壓制不住那氣血的翻滾,一張口就彷彿會有血箭淒厲地噴出。她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嚥下喉中的腥甜,維持住面容上的淡泊,只說了兩個字:“累了。”
皇帝習慣了她的寡言少語,手指撫過她濡溼冰冷的額角,語氣溫和地說:“看你,出了這些冷汗,下去歇着吧。”
她退了下去,她本來住靜虛室後的廊房,退出殿後穿過長廊即是,就這麼幾十步路,她出了一身冷汗,幾乎是掙扎着回到屋子。一關上門,急急取出枕下的藥匣,吞了一丸藥下去,整個人已經虛軟得掙扎不到牀上去,只得坐在腳榻上,半伏在牀弦。半晌藥力才發作,終於緩過一口氣來。
窗外的雨已經停了,檐下兀自點點滴滴、稀稀疏疏地落着,遠處殿角上掛的銅鈴,被風吹着叮啷作響,偶爾一聲半聲,遠遠地傳來,聽在耳裡,彷彿荒郊古寺般靜謐。她有些虛軟地伏在牀畔,額頭上都是冰冷的虛汗,她還不能死,未來萬里遙迢,她連第一步都還未及邁出,她絕對不能死。她想起殊兒死樣慘白的臉孔,如花似玉的一個人,此時只怕已經被拖到積餘堂去等死了,這就是行差踏錯的下場。在自己身邊不過十天半月,就這樣急不可待地想要借刀殺人,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她在心中漠然地想,涵妃視自己爲妖孽,華妃亦是,可是她們竟然都不能明白根本——只要有皇帝在的一日,她們就奈何不了自己。
今日皇帝重責了皇長子的生母涵妃,將其遣回宮中幽閉,只怕會有更多的人,將她視作妖孽了吧。
【六】
妖孽!
華妃抄起案上的茶碗,便欲向地上摜去,手已經高高舉起,忽然又慢慢地放了下來。若無其事地端着茶碗,怔怔了一會兒,終於呷了口茶。放下了茶碗,喚自己的貼身宮女:“阿息。”
阿息躬身向前:“娘娘。”
“叫人預備,我去送一送涵妃。”華妃的聲調平靜如水,“畢竟是這麼些年的姐妹。”
阿息悄悄地退下去安排,華妃換過了衣裳,望向窗外,但見暮色四起,雨氣蒼茫,上苑無數樓臺,盡融入迷濛的煙雨間。
涵妃行裝已經收拾完畢,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收拾的,不外衣物箱籠,因爲事出倉促,她所居雲容水態殿中一片愁雲慘霧,宮女臉上皆帶了戚容。華妃見涵妃臉上猶有淚痕,也不禁生了兔死狐悲之心,安慰她道:“皇上只是一時震怒,所以才送妹妹回去。待過得兩天皇上氣消了,看在皇長子的面子上,自會再接妹妹回來。”
涵妃本來十分傷心氣惱,見了她來,反倒像是平靜了,淡淡地施了一禮:“多謝姐姐吉言。”華妃彷彿十分傷感,道:“妹妹此去多多保重。自從皇貴妃薨後,只剩了咱們姐兒三個,晴妃病成那樣,前天宮裡遣人來,說是十分不好,只怕要到六月裡纔不妨事。我當時聽了,心裡就難過得什麼似的。原先咱們在府裡的時候,那樣有說有笑,該是多麼熱鬧。”涵妃冷笑道:“姐姐這話說錯了,這宮裡哪一日不熱鬧了?依我看,此時就熱鬧着呢,有人來看熱鬧,更有人來湊熱鬧。”
華妃只裝作不懂,笑道:“妹妹說話越發有機鋒了,此去萬佛堂跟着太妃多多參悟,必定大有結果。”
涵妃心中大怒,但轉念一想,反倒笑了:“我是個俗人,沒有慧根,怕是參悟不了了。倒是姐姐素來聰慧,做事更是明白,怕只怕姐姐聰明反被聰明誤,這麼些年來苦心經營,反倒爲她人做嫁衣裳。”
華妃抿嘴一笑,轉開話題:“妹妹去了萬佛堂,若是缺了什麼吃的穿的,儘管叫人來問我要,我保管替妹妹安排得妥妥當當的。”
涵妃笑道:“姐姐放心,多謝你來看我,我不會跟姐姐客氣的。”
華妃爲三妃之首,涵妃依禮送出垂花門,華妃十分客氣地道:“不必送了,就要動身了,原應該我送你纔是。”涵妃道:“多謝姐姐素日的照拂。”宮女內官本來都隨在遠處,不過是阿息扶着華妃的手,涵妃面帶微笑,忽而悄聲道:“我這一去,也不知幾時有福才得重見姐姐金面,也請姐姐千萬多加保重。只是那妖孽是皇貴妃的嫡親妹子,姐姐看着她,難道心裡不覺得害怕麼?”
華妃心中一跳,脫口道:“本宮爲什麼要怕她?”
涵妃笑道:“姐姐說得是,姐姐如今是後宮主事,或許明年皇上就會晉封姐姐爲貴妃,皇后之位指日可待。姐姐怕什麼,姐姐什麼也不必怕。”
回到自己宮中,華妃才覺得手心裡冰涼,全是冷汗,她心神不寧,坐下之後,捧着一盞茶,沉吟不語。阿息連喚了數聲“娘娘”,她才擡起眼來:“阿息,涵妃那句話,你也聽見了,你說,她是什麼意思?”
阿息神色恭謹地答:“娘娘,不管涵妃娘娘是什麼意思,她都是在信口開河。殊兒那妮子沉不住氣,壞了娘娘的大事,陷娘娘於危局。涵妃此去,於娘娘有利有弊。所謂利,涵妃不除,他日終究是娘娘的絆腳石;所謂弊,涵妃性情急躁,可以用作卒子,她這一去,娘娘未免失了一步好棋。眼下最要緊的是,娘娘該好生打起精神來,應對那位慕姑娘。”
華妃出了會兒神,才道:“不怪殊兒,是我們低估了那妖孽。皇上素來在男女之情上看得極淡,皇貴妃在時,皇上待她雖好,亦不過爾爾。怎麼這個妖孽反倒能有今天,我真是想不明白。”
阿息道:“娘娘,經此一事,她已經是心腹大患。涵妃乃是皇長子生母,皇上尚且如此不顧情面,娘娘可要早作打算。”華妃長長嘆了口氣:“我原想借涵妃的手除了她,沒想到弄巧成拙,涵妃這一去,晴妃又病得起不來——她不病也不中用,宮中連個可掣肘的人都沒有,難道真要由着她去翻天了。”
阿息道:“娘娘放心,天翻不了。”聲音極輕,“皇上睿智英明,從不耽於美色,以皇貴妃與皇上的情分,萬歲爺尚能下得決斷,她一介罪臣孤女,又能翻起什麼大浪來?即使皇上眼下爲那妖孽所惑,那也不過是一時。”
華妃凝望她片刻,緩緩頷首。
因皇帝的口諭是即刻動身,雖天色已晚,亦不可耽擱。涵妃的鸞轎出了上苑,扈從簇擁行至西門已是酉時,城門已閉。城守不敢擅啓,只得一層層稟報上去,待報至豫親王行轅時,已經是戌時三刻過了。豫親王總領蹕警事宜,每日必親自巡看駐防,此時方從行苑駐防大營中回來,聽說涵妃奉諭夤夜回京,心下奇怪,不由問:“爲什麼?”
前來稟報的人自然不知,豫親王行事最是縝密,想了一想,命人去喚了當值的宮殿監來。因他兼領內務大臣,正是宮殿監的頂頭上司。當值的內官不敢隱瞞,源源本本地講了事情的始未。豫親王不動聲色地聽了,當下並未說什麼。
因駐蹕行苑,所以並沒有所謂“大朝”,但豫親王所轄事甚多,所以每日必入宮見駕,這日照例遞牌子請見,豫親王便隨小太監入麗正門,方轉過落花橋,徑旁遍植槐樹,槐花初放,綠蔭如雲,花香似蜜。但見十數名青衣小監執了鉤鐮提籃之物,正扶了梯子採摘槐花。領頭摘花的正是方內晏安的內官吳升,見着豫親王,忙滿臉堆笑打了個千兒:“王爺鈞安。”豫親王便問:“這是在做什麼?”
吳升賠笑道:“皇上忽然想吃槐花餅,嫌御膳房弄得不新鮮,慕姑娘命咱們摘了槐花,自己蒸呢。”
豫親王見籃中一捧捧雪白槐花,香氣馥郁,甜香醉人,不由道:“已經摘了這麼些,還不夠麼?”吳升道:“王爺不曉得,這些哪裡夠使——這些槐花,只取半開極嫩者,有一些兒黑點黃斑的都不要,一朵朵揀得乾淨了,方入甑蒸之,滴取其露,用乾淨雪綃紗濾過,澄成槐露,並不摻半滴水,只用這槐露和了面做成餅。您說說,這得多少槐花纔夠?只怕行宮裡這幾千株槐樹,禁不住這一蒸。真難爲慕姑娘,這樣繁巧的法子,可是怎麼想出來的。”
豫親王隨口道:“這樣的食譜方子,只有窮奢極欲的河工上纔想得出來。慕中平外放做過多年的河督,她既是慕中平的侄女兒,知道也並不稀奇。”
吳升賠笑道:“王爺說得是。”
豫親王轉臉對引路的小太監說:“走吧。”
至方內晏安殿外,趙有智已經親自迎了上來,笑吟吟施禮道:“給王爺請安,適才萬歲爺還在惦記,說今年新貢的雪山銀芽極好,要賞給王爺嚐嚐。”豫親王心中有事,隨口答應着,便徑直往東走。趙有智卻並不像往日那樣轉身去通報,反倒緊上前一步,躬身又叫了聲:“王爺。”
豫親王這才悟過來,望着他問:“怎麼?華妃娘娘的鳳駕在裡頭?”
皇帝並不好色,中宮雖虛,後宮中亦不過封敕四妃。皇貴妃慕氏已薨,所餘華、涵、晴三妃。涵妃昨日被遣,晴妃病重留在宮中,並未隨扈來上苑,所以豫親王以爲是華妃在內,有所不便。
趙有智笑嘻嘻地答:“今日新貢的雪山銀芽呈上來,慕姑娘一時有興致親自開了茶,這會兒烹茶給萬歲爺嘗呢,皇上正高興,說烹茶是雅事,不許人圍着,說是沒得薰壞了茶,命奴婢們都退下來了。請王爺到直房裡略坐一坐,等萬歲爺喝完這盞茶,奴婢馬上替王爺去回奏。”
豫親王想了一想,隨他進了直房。趙有智最是殷情小意,親自拂拭了椅子,服侍豫親王坐下,又親自捧上茶來,笑着說:“王爺素來是品茶的高手,奴婢這裡雖沒有好茶,也不敢拿旁的來敷衍王爺。這個雖不是什麼名茶,倒是今年穀雨前摘的,請王爺嚐個新鮮罷了。”
豫親王一掀碗蓋,只覺得清香撲鼻,其香雅逸,竟不在雪山銀芽之下。他心不在焉,隨口誇了句好,便問:“下月便是萬壽節了,皇上的意思,是在上苑過節,還是回宮去?”
趙有智滿臉堆笑道:“奴婢不敢妄測聖意,不過……”說到這裡,停了片刻,躊躇道,“以奴婢的愚見,或許皇上會留在上苑過萬壽節。”豫親王拿左手兩隻手指轉着碗蓋,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趙有智笑道,“奴婢也是聽皇上那日隨口對慕姑娘說的,萬歲爺說,回了宮規矩多,可沒眼下這樣自在了。”
豫親王正等着他這句話,擡起頭來,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罪臣之女,依祖訓是不能冊妃的。”
趙有智道:“王爺說得是,可是在景宗爺手裡有過特例的,景宗爺的皇五子康親王,便是罪臣豐逸的女兒所出。景宗爺有過特諭,因誕育皇子冊其爲福妃。”
豫親王眉頭微微一皺,皇帝年輕,涵妃所出皇長子今年不過三歲,晴妃曾經誕過一子,但未及滿月旋又夭折,華妃並無所出。皇長子年幼,看不出資質如何,將來儲位大勢還很難言定。趙有智見他神色莫測,亦不多說,提起那和闐白玉如意壺,替豫親王續水,隨口道:“這雖是祖宗成例,可最要緊的一點是,那福妃娘娘是皇子生母,所以才殊爲特例。依奴婢想,只怕旁人不一定有那個福分,能夠誕育皇子。”
豫親王望着趙有智,但見他低眉順目,神色極是恭謹,心中忽然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嫌惡。將茶碗輕輕一推,說道:“四哥其實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凡人凡事他若真心以待,必會罔顧一切。誰要是敢揹着他玩花樣,只怕不是掉腦袋那樣便宜。”趙有智神色依舊恭謹,只說:“王爺教訓得是。”
豫親王幾乎是無聲地嘆了口氣。他永遠不能忘記那一個天寒地凍的冬日。大雪已經綿綿地下了數日,天氣冷得幾乎連腦子都已經被凍住了。惜薪司的內官們連份例的柴炭亦敢苛扣,殿中只生了兩隻小小的火盆,偌大的永泰宮就像冰窖一樣,他穿了那樣多的衣服,可是依舊冷得直呵白氣。母妃病得一日重過一日,已經起不來牀,服侍母妃的宮女內官們都躲了懶,只剩了七歲的他陪在母親牀前。母妃有時昏沉沉睡着,有時清醒一些,窗外的雪花打在窗紙上,發出些微的響聲,母妃喃喃地問:“是下雪了麼?”
母妃說的是舍鶻語,在這闔宮裡,亦不過只有一個七歲的他可以聽得懂。他捧住母親的手,用舍鶻語輕輕地喚了一聲:“阿孃。”母妃曾經如月亮般皎潔的臉上,只餘了一種灰暗的憔悴之色,曾經有珠光流轉的眸中,亦只是一片黯然,囈語般喃喃道:“若是在咱們回坦的草原上,下雪的時候,你的外婆就會叫奴隸們蒸羊羹酪,那香氣我現在做夢都常常聞得到。”他心中雖然難過到了極點,但還是笑起來:“阿孃想吃,灤兒命膳房去做就得了。”母妃輕輕搖一搖頭,說:“我並不想吃。”
可是他知道,他知道阿孃爲什麼這樣說。宮中上下皆有一雙勢利眼睛,御膳房連一日三餐的份例都不過敷衍,哪裡還能去添新花樣命他們蒸羊羹酪。母妃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母妃的手心是滾燙的,彷彿烙鐵一樣,烙在他的臉上。母妃的聲音就像是雪花一樣,輕而無力:“好孩子,別難過了,是阿孃連累了你,這都是命啊。”
剎那有淚洶涌地流出,他並不是難過,而是憤怒,再也無法壓抑的憤怒。他霍然立起,大聲道:“阿孃!這不是命,他們不能這樣對待咱們。”不待母妃再說什麼,便奪門而出。
無數雪花漫天漫地捲上來,北風呼嘯着拍在臉上,像是成千上萬柄尖利的刀子戳在臉上。他一路狂奔,兩側高高的宮牆彷彿連綿亙古的山脈,永遠也望不到盡頭。他聽得到雪水在腳下四濺開來的聲音,聽得到自己一顆心狂亂地跳着,聽得到自己粗嘎的呼吸。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要去御膳房,他要給母親要一碗蒸羊羹酪,他是皇子,是當今天子的兒子。母妃病重如斯,他不能連她想吃一碗酪也辦不到。
正和門、經泰門、永福門……一重重的琉璃宮闕被他深一腳淺一腳的奔跑甩在後面,突然腳下一滑,重重摔在了地上。膝上的疼痛剎那椎心刺骨,他掙扎半晌爬不起來。雜沓的步聲漸行漸近,忽然聽到“哧”的一笑。
他擡起頭來,在高高的步輦之上是皇二子定溏。一身錦衣貂裘,風兜上濃密水滑的貂毛,將他一張圓圓的臉遮去了大半。定溏看到他全身雪水狼藉的模樣,樂得前俯後仰,拍手大笑:“舍鶻小雜碎,摔得真是美,四腳朝天去,像只小烏龜。”
他腦中轟地一響,滿腔的熱血似乎頓時涌入腦中,他幾乎想都沒想,已經撲上去拼盡全身的力氣,抓住定溏的胳膊用力一拖。定溏猝不及防,竟然被他從步輦上拖了下來,頓時摔得鼻青臉腫,哇哇大叫。內官們搶上來,可是拉不開他們,他牢牢抱住定溏,定溏又哭又叫,兩個人翻滾在雪泥裡,他一拳又一拳,重重地捶下。定溏拼命掙扎,拳打腳踢,定溏本來比他大上好幾歲,可是他不知從哪裡生出來的蠻力,就是不肯撒手。定溏着了慌,口中又哭又罵又叫:“你這個舍鶻雜碎,快放開我,我叫母后殺了你!殺了你!”
熊熊的怒火燃起,燎過枯謝已久的心原,一路摧枯拉朽,排山倒海般轟然而至。他讓這心裡的怒火燒得雙眼血紅,他騎在定溏身上,死死掐住定溏的脖子,定溏頓時喘不過氣來。內官們也慌了手腳,拉不動他的手,只得去掰他的手指。他死命地不肯放手,定溏漸漸雙眼翻白,內官們着了慌,手上也使全力。只聽“啪”一聲,他的右手食指頓時被劇痛襲去了知覺,他痛得幾乎昏厥過去,內官們終於將他拖開了,扶起定溏。
食指綿綿地垂下,他從未那樣痛過,手指的疼痛漸漸泛入心間,內官都忙着檢視定溏有無受傷,他跌在雪水中,並無人多看一眼。雪白森森的指骨從薄薄的皮肉下戳了出來,血順着手腕一滴一滴滴落在雪上,綻開一朵朵嫣紅。他不要哭,他絕不要哭,哪怕今日他們打折了他的雙手,他亦不要哭。母妃說過,在回坦草原上,舍鶻的兒郎從來都流血不流淚。他拼命地擡起臉,天上無數雪花紛紛向他眼中跌落下來,每一朵潔白晶瑩,都像是母親溫柔的眼晴。
【七】
忽然有一股猛力向他襲來,他本能地一偏臉,還是沒來得及讓過去。定溏一腳重重踹在他臉上,厚重的小牛皮靴尖踢在他眼角,頓時踢出血來。迸發的血珠並沒有讓定溏住手,他又叫又罵:“你這個小雜碎竟然想殺我?我今天非要你這條狗命不可。”內官們哄着勸着,卻並不出手阻攔。他護着受傷的右手,竭盡全力閃避着定溏的拳打腳踢。他本來年幼力薄,手上的劇痛令他身形也遲緩下來,內官們裝作是勸架的樣子,卻時不時將他推搡一把,踹上兩腳,他漸漸落了下風。
當雨點般的拳頭落在頭上臉上,皮肉的痛楚漸漸變成無法抵受的麻木,心中終於泛起一縷絕望,哪怕是死,他也不願這樣窩囊地死去。
忽然斜刺裡伸出隻手來,拽住了他的胳膊,他擡起頭來,原來是皇四子定淳。他並沒有乘步輦,身後亦只跟隨了兩名內官,十二歲的少年生得形容單薄,彷彿只是個靜弱斯文的半大孩子,但他的手那樣有力,一下子就將他拉了起來。然後躬身對定溏行了半禮:“見過二哥。”定溏嘴角一撇,從鼻中哼了一聲,輕蔑地問:“你做什麼?”
定淳冷峻的眉目間瞧不出什麼端倪,徑直望向隨在定溏身後的內官靳傳安:“懿欽皇太后曾於乾裕門立鐵牌,上鐫宮規二十六條,其第十三爲何?”
靳傳安不防他有此一問,那鐵牌上的宮規皆是自幼背得熟溜,猝然間脫口答:“挑唆主上不和者,杖六十,逐入積善堂永不再用。”定淳點一點頭:“來人,傳杖,替二哥好生教訓這挑撥主子的奴婢!”
靳傳安嚇得一激靈,定溏哪裡還忍得住,他是皇后嫡子,而定淳的生母夏妃原是皇后的侍女,定溏素來瞧不起定淳,傲然道:“你少管閒事。”
定淳眉峰微揚:“二哥,七弟是我們手足兄弟,這不是閒事。”
定溏嘻嘻一笑,說道:“我纔不認這舍鶻小雜碎是我弟弟,他娘是舍鶻的蠻子,你娘是侍候我母后更衣的奴婢,你們兩個倒是天生一對的好手足。”
定淳緊緊抿住雙脣,眸中竟有咄人的晶亮光華,定溏嗤笑一聲:“怎麼?瞧你這模樣,難道還敢攔着我不成?”定溏突然出手,“唿”的重重一拳揮向定灤,定淳本能般將定灤一推,舉手已經截住他這一拳。定溏大怒,撲上去又撕又打,定淳將定灤護在身後,三人已經在雪水中滾成一團,哪裡還拉扯得開來。待得聞訊趕來的衆內官七手八腳將他們分開來,三人早已是鼻青臉腫,這下子事情已然鬧大,瞞不住了。
皇帝聽說此事自然震怒,立時傳了三人前去。
許多年後,已經是豫親王的皇七子定灤,依舊能夠清晰地記起那日初入清華殿的情形。清華殿歷來爲皇貴妃所居,形制僅次於皇后的坤元宮。宮人打起厚重的錦簾,定灤頓時覺得熱氣往臉上一拂,裹挾着上好檀香幽淡的暖意,整個殿中溫暖如春。宮人引着他們進入暖閣前,輕攏起簾子,那重簾竟全系珍珠串成,每一顆同樣渾圓大小,淡淡的珠輝流轉,隱約如有煙霞籠罩。暖閣之中疏疏朗朗,置有數品茶花——這時節原不是花季,這些花皆是在暨南州的火窖中培出,然後以裝了暖爐的快船貢入京中。
定灤看着那些花,他並不認得這些花兒的名目,只覺得紅紅白白開得十分好看。閣中地炕籠得太暖,叫人微微生了汗意,心裡漸漸地泛起酸楚,他想起母妃所居的永泰宮,那冰窖一樣的永泰宮,便覺得心底有什麼東西“咯”的一下碎了,他知道此生再也無法重新彌合起來。
那名眉目姣好的宮女已經回奏轉來,恭聲道:“傳三位皇子。”
隨着引路的宮女,三人轉過十八扇烏檀描金屏風,連一向驕縱的皇二子定溏也畏畏縮縮起來,三人行了見駕的大禮,一一磕下頭去:“給父皇請安。”過了半晌並沒有聽到迴音,定灤素來膽大,悄悄擡起頭來,忽然正對上雙明亮濃黑的眸子,不由微微一怔。書案那頭的一雙眸中淺蘊着頑皮的笑意,帶着幾分好奇正望向他們。定灤心中狠狠一抽。雖然日常素少見面,但他認得這雙眼晴,那是比他年長一歲的皇六子定湛。皇帝此時正親自教他臨帖,握着小小的手,一筆一劃,淡然道:“習字如習箭,須專心致志,心無旁騖,在亂瞧什麼?”八歲少年的面孔,在嚴父面前有着一種他們皆沒有的從容,嘴角綻開一抹笑容:“父皇,兒臣是在瞧兩位哥哥和七弟,並沒有亂瞧。”
皇帝鬆開了手,笑道:“倒會貧嘴。”語氣是他們從來未嘗聽過的寵溺,定灤不由低下頭去,皇帝這才轉過臉來對他們說:“都起來吧。”稍停一停,又道:“去見過母妃。”皇貴妃冒氏自生了皇六子定湛,月子裡受寒落下頭痛的毛病。一年裡頭倒病着大半年,三位皇子平素都難得見到她,於是三人又行了請安禮。
冒貴妃生得並不出奇美豔,但一笑之間有種難以言喻的柔婉溫存,話語亦是溫和:“快起來。”見定灤眉下有傷,不由伸出手去,“疼麼?”定灤將臉一偏躲閃了去,冒貴妃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皇帝本來就在生氣,見他如此,臉色不由一沉:“定灤,誰教你對母妃這樣無禮?”
定灤將臉一揚:“她不是定灤的母妃,定灤只有一位母親。”
皇帝大怒,氣極反倒笑了:“好,好,如今你們都出息了,除了學會打架,更學會頂撞朕了。”冒貴妃見他發怒,連忙扶着榻案站了起來,道:“皇上息怒,小孩子說話沒分寸,皇上不必和他一般見識。”一邊說,一邊向定灤使眼色。誰知定灤並不領情,大聲道:“我不是小孩子。”回頭狠狠瞪了冒貴妃一眼,“用不着你假惺惺!”
皇帝氣得連聲調都變了:“逆子!”轉頭四顧,見書案上皆是文墨用具,並無稱手的東西,盛怒之下未及多想,隨手抄起白玉紙鎮,便要向他頭上砸去。閣中人皆未見過皇帝如此盛怒,一時都驚得呆了。冒貴妃嚇得花容失色,她本來距書案甚遠,眼見着攔阻不及,皇帝已經一手狠狠地摜下,定淳忽然搶出來,並不敢阻擋,而是一下子撲在定灤身上,皇帝這一下便重重地落在他背上,那紙鎮極沉,疼得他渾身一搐。書案前的定湛失聲叫道:“父皇。”
定淳半晌才緩過氣來,背上火辣辣的疼得鑽心,卻牢牢將定灤護在身後,定灤臉色煞白,皇帝本來怒極了,見幾個兒子都嚇得木頭似的了,連定湛都惶然瞧着自己,而冒貴妃早已經含淚跪下去,她這麼一跪,暖閣內外的宮女內官頓時黑壓壓地跪了一地。到底是親生骨肉,皇帝心下一軟,但仍舊沉着臉色,只將足一頓:“都給朕滾!”
定灤定定地瞧着父親,如同從來不識得他,七歲孩子的目光,皇帝竟覺得有些刺目。定淳拉着定灤,躬身行禮:“兒臣們告退。”硬是將定灤拉扯了出去,定溏也臉色如土跟着退了出去。
那是他此生最後一次號啕大哭吧,在四哥定淳單薄的肩頭。他想起父皇那一刻猙獰的面容,他根本是痛恨着自己,痛恨自己爲什麼要到這世間來。他恨自己不如死去,不如死去,也勝過這樣活着。活在這多餘的世間,活在父親的漠視與母親的悲憫間。定淳瘦削的肩頭似乎化爲亙古的石牆,他就那樣無助那樣絕望地牴觸在上頭,將全部的滾滾熱淚化爲撕心裂肺的傷悲。
定淳放任他哭了許久許久,最後御醫替他們檢視傷勢,他右手食指骨折,雖扶正了指骨用了藥,可是再也使不得力。皇子們皆是五歲學箭,他今年本已經可以引開一石的小弓,從此後卻廢了,他的右手連筆都握不穩,拿起筷子時,笨拙無力得叫他生出一身的冷汗。
他再也不會哭了,當看到四哥定淳背上那烏紫的深凹瘀痕——這一記如果砸在他的頭上,只怕他已經不再活在這世間。從此他沒有了父親,或者他一直不曾有過父親,過往的最後一分希冀成了幻象,如今夢境醒來,只餘了一個四哥,默然無聲地不離不棄。
他慢慢學會用左手握筆、舉箸,從每一個清霜滿地的早晨,到每一個柝聲初起的黃昏,弓弦絞在指上,勒進了皮肉,勒進了骨髓。那種痛楚清晰明瞭地烙在記憶的深處,慢慢地結了痂,只有他自己知道底下的鮮血淋漓。他發狂一樣練箭,每日胳膊都似灌了千鈞重的鐵鉛,痛沉得連筷子都舉不起來。左手的拇指上,永遠有扳指留下的深深勒痕。
他停不下來,如果有稍微的停頓,腦海中總是閃現那一幕,那令他無比驚痛的一幕。只有引開弓弦,搭上箭翎,屏息靜氣瞄準的那一剎那,他的腦海中才會是一片空白,纔會有暫時的安寧。他渴求着這種安寧,便如大漠中迷路的人渴望飲水一樣,他一箭復一箭,一日復一日,不停地追逐着,永遠也不能停歇。
“咄”的一聲,羽箭射在鵠上,深深地透過鵠心,尖利的箭鏃猶沾有鵠心上的幾屑紅漆,在日光下閃爍着白銳的寒光。
滿場彩聲如雷,內官高唱:“皇七子大勝魁元!”少年傲然勒馬,眉目間已依稀有幾分四哥定淳貫有的那種淡泊,他的武藝已是皇室貴胄子弟中公認的第一,連大將軍慕大鈞親自調教的皇六子定湛亦不是他的對手。新科的武狀元與他比試騎射,最後也敗下陣來。皇帝誇讚他是:“吾家千里駒也。”
這一切都來得太遲了,十五歲的少年對滾滾而來的讚譽和名利,懶怠得不願略有回顧。
“天天跟着定淳,也和定淳一樣陰陽怪氣。”皇二子定溏沒好氣地挖苦,“瞧他那副樣子,不僅從來沒笑過,估計連哭都不會哭。”
他確實不會哭了,許多年後,當母妃終於寂寞地死去,他也並沒有哭泣。母親身體早就垮了,能拖那麼多年全然是一種奇蹟。彼時他率着大軍出征祁駝關北,大漠滾滾的風沙如刀劍般割過他年輕的臉龐,手中的六百里加急是一道敕令,諡贈他剛剛崩逝的母妃爲敬賢貴妃。
那也不過因爲戰勢緊急,舍鶻回坦部的騰爾格可汗是他的嫡親舅舅,朝廷兩處用兵,不得不對舍鶻虛與委蛇這最後一次。
當一年後他親率二十萬鐵騎踏過茫茫的回坦草原——這個母親惦記了一生的回坦草原時……金戈鐵馬,潮水般的大軍洶涌席捲,勢如破竹,舍鶻的回坦、朝朝、斡爾翰三部俱滅,從此北疆平定,再無邊境之憂。
班師之日,皇帝命太子代自己迎出德勝門,太子歡欣萬分地執着他的手道:“七弟辛苦。”
甲冑鏗鏘作響,他跪下行禮,語氣恭謹地答:“此乃父皇洪福,非臣弟之力也。”
太子賜宴,犒賞三軍。歡呼雷動中太子含笑對他道:“七弟英武,王師終定舍鶻,父皇與我皆可安心了。”他只謹聲答了個“是”。他們似乎都忘了,他的血脈裡頭流着一半舍鶻的血,在祁駝關北茫茫千里的草原上,他被稱爲“初初咯則”,舍鶻話是“狼崽子”的意思。據說騰爾格可汗兵敗之後橫刀自刎,曾經仰天長嘆:“既生此初初咯則,誠天滅回坦也。”
皇二子定溏也私下裡說:“這舍鶻雜碎,遲早有日是頭能咬死人的白眼狼。”
那已經是天佑四十三年,皇帝纏綿病榻已經半載有餘,皇太子奉旨監國,睿親王卻領着內閣的差事,朝中羣臣隱約也分爲兩派,一派擁嫡,一派擁睿。他雖身在關外,亦隱約聽聞一二。
是日毅親王定淳在府中設宴替他洗塵,兩人大醉同榻而眠。半夜他渴極醒來,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一盞涼茶,卻見四哥定淳在燈下擬着奏摺。見他醒來,定淳淡淡地對他說道:“這個摺子你繕一繕,明天一早遞進去。”
是辭兵權的奏摺,定淳的眼神一如十餘年前那般淡定:“如今局勢將亂,咱們只能先圖自保。”
他的神色在朦朧的燈下警醒如初,只說:“四哥,我都聽你的。”
狡兔死,走狗烹。他雖然是皇子,亦不過只是朝局間一枚棋子。舍鶻已滅,而他武勳功高,從此便是那些人的眼中刺肉中釘。
果然最後還是中了皇太子的圈套,他永遠也不能忘記那段日子。被關押在黑暗無天日的天牢裡,飢餓、羞辱,還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憤懣。心底彷彿有一把火,灼烤着他,將一切都熊熊地燃起來,這麼多年,隔了這麼多年,彷彿又重新回到童年,那般無助,那般羞辱,而他竟再次失去了一切。
他們用這種方式來折辱他,用這種方式來陷害他,而他竟然絲毫沒有辦法,就這樣被困在了獄中,從每一個清晨,到每一個黃昏,日日夜夜,任由那憤懣啃噬着殘存的最後一分尊嚴。
定淳想盡辦法才終於見着他一面,隔着天牢粗糙發黑的木柵,定淳伸手緊緊抓着他的手,而他只是緊閉雙脣,不願多說一字。
“七弟,我必會爲你洗清冤屈。”
冤?
天下皆知他冤又如何?難道父皇不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他是他的父親,可就是他一道旨意將他關進這種地方來,就是他一句話就抹殺他十餘年來的努力,他用了十餘年時間才重新站起來,而他輕輕一推,便將一切重新打翻在地。
他是再也沒有父親了,九五至尊寶座上的那個人,並沒有給他帶來過任何生命中的歡愉,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拋棄,無窮無盡的折辱。
最後是幽禁,閉於王府中漫漫長日,一日復一日,直將萬丈的壯志雄心一一消磨殆盡;直將風發的少年意氣,熬成兩鬢灰白。
他並沒有老,只是冷了心,從此後一顆心已如餘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