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霾

【二十三】

待得豫親王病癒,已經是隆冬時分。

幾場大雪之後,京城裡的疫病終於在天寒地凍中漸漸銷聲匿跡,大疫過後,連宮中都顯得蕭寂。寬闊筆直的禁中天街,只有一騎蹄聲清脆,彷彿踏碎了無際的肅靜。掃雪的小太監們早早避在了一旁,因爲冷,風吹着雪霰子直打到臉上來,微微生疼。

在定和門外下了馬,內官早早迎上來,見着他像是鬆了一口氣:“王爺,皇上在東暖閣裡。”

小太監打起簾子,暖流拂面,夾雜着彷彿有花香,暖閣裡置着晚菊與早梅,都是香氣宜人。因閣中暖和,皇帝只穿了一件夾袍,看上去彷彿清減了幾分,那樣子並沒有生氣,見他進來,還笑了一笑,說道:“老六倒還真有點本事。”

摺子上還有星星點點的黑斑,豫親王接在手中,才瞧出來原來是血跡,早就乾涸,紫色的凝血早就變成了黑色。字跡潦草零亂,可見具折上奏的李據最後所處情勢危急——豫親王一目十行地看完,然後又翻過來,重新仔仔細細一個字一個字讀過,這才默不做聲,將摺子放回御案之上。

皇帝道:“亂軍已經過了盤州,再往南,就是忞河了,定湛……”他冷笑數聲,“嘿嘿,來得倒真快。”臉色陰鬱,“老七,朕終究算錯了一步,朕以爲他不過與屺爾戊有所勾結,大不了私放胡虜入定蘭關,但沒算到他竟連祖宗都不要了,竟許諾割定北六郡給屺爾戊,以此借兵借糧作亂,他也不怕萬世罵名!”

“臣弟請旨,”豫親王道,“請皇上允定灤領兵迎敵,以平叛亂。”

皇帝眉頭微皺,道:“京營我不放心交到別人手裡,也只有你了。”

豫親王道:“臣必竭盡所能。”

皇帝道:“京營只有十萬,亂軍數倍於此,此仗必然兇險。”他嘆了口氣,語氣中頗有悔意,“是朕大意,此番引蛇出洞用得太過,方纔被他將計就計。”

豫親王只道:“皇上沒有做錯,他早存了反意,既引胡虜入關,那他就是我大虞的千古罪人。皇上伐之有道,必勝無疑。”

皇帝點點頭,說道:“屺爾戊主帥總是戴着個面具,其中必有古怪。每回探子諜報回來,都沒有一句實在話,朕覺得實實可慮,況且如今定湛與他勾結,須打起萬分精神來應對。”

豫親王道:“臣弟明白。”

因情勢危急,所以禮部選了最近的吉日,拜了帥印,皇帝親送三軍出撫勝門,十萬京營浩浩蕩蕩地開拔而去,京畿的駐防幾乎空了大半,豫親王恐京中有變,臨行前再三婉轉勸說,皇帝終於將同胞手足敬親王召回來,命他統領御林軍。

敬親王自從上次的事後,倒變得老成了許多,奉詔回京後十分謹慎,規行矩步。更兼如今戰事已起,京中人心浮動,他每日便親自率了九城提轄巡城。這日已是臘月二十八,京裡各衙門已經放了假,百姓們都忙着預備過年,這日清晨便開始下雪,街頭踐踏的雪水泥濘,敬親王巡城回到公署中,一雙靴子早就溼透了。方脫下來換了,忽見徐長治進來,一身青色油衣,凍得呵着氣行禮:“王爺。”

“你怎麼回來了?”敬親王不由問,“今日不是該你當值麼?”

徐長治道:“皇上傳王爺進宮去。”又道,“聽說前頭有軍報來,怕不是什麼好消息。”

敬親王衝風冒雪地進了宮城,皇帝並不在正清宮暖閣裡,而是在正清門外,敬親王遠遠望見濛濛的雪花中,輅傘飄拂,十餘步內儀仗佇立,持着禮器的內官們帽子上、肩頭都已經落了薄薄一層雪花,也不知皇帝站在這裡有多久了。於是走得近些,再行了禮,皇帝臉色倒還如常,說:“起來。”

語氣溫和,眼晴卻望着正清門外一望無際的落雪,又過了片刻纔對敬親王道:“四十萬亂軍圍了普蘭。”

而豫親王所率京營不過十萬人,敬親王只覺得臉上一涼,原來是片雪花,輕柔無聲地落在他的臉頰,他伸手拂去那雪,說道:“豫親王素擅用兵,雖然敵衆我寡,但也未見得便落下風。”

皇帝笑了一聲:“難得聽到你誇他。”

敬親王道:“臣只是實話實說。”

皇帝忽然道:“陪朕走一走吧,這樣好的雪。”

敬親王只好領命,皇帝命趙有智等人皆留在原處,自己信步沿着天街往東,敬親王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雪下得越來越大,不一會兒,遠處的殿宇皆成了白茫茫一片瓊樓玉宇。皇帝足上是一雙鹿皮靴子,踩着積雪吱吱微響,走了好一陣子,一直走到雙泰門前,皇帝這才住了腳,說道:“定泳,這些年來,你心中怨朕是不是?”

敬親王本來兀自出神,乍聞此言,只道:“臣弟不敢。”

皇帝嘆了口氣,說:“我大虞開朝三百餘載,歷經大小十餘次內亂,每一次都是血流漂杵。兄弟鬩牆,手足相殘的例子太多了,你不明白。”

敬親王默然不語。

皇帝道:“這些年來,我待你不冷不熱的,甚至還不如對老七親密,其實是想給你,也給朕自己,留條後路。”

敬親王這才擡起頭來,有些迷惘地望着皇帝。

皇帝微微一笑,指着雙泰門外那一排水缸,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小的時候,我帶你到這裡來捉蟋蟀?”

那時敬親王不過五歲,皇帝亦只有十二歲,每日皆要往景泰宮給母妃請安,定淳年長些,下午偶爾沒有講學,便帶了定泳出雙泰門外玩耍,那幾乎是兄弟最親密的一段時光了,後來年紀漸長,兩人漸漸疏遠,再不復從前。

此時立在雙泰門前,雪花無聲飄落,放眼望去,綿延的琉璃頂盡成白色,連水缸的銅環上都落上了薄薄一層雪花。風吹得兩人襟袍下襬微微鼓起,西邊半邊天上,卻是低低厚厚的黃雲,雪意更深。

“黑雲壓城城欲摧,”皇帝終於呼出一口氣,說,“要下大雪了,咱們喝酒去。”

皇帝於臘八賜親貴避寒酒,原是有成例的,這日敬親王卻多喝了兩杯,他本來就不勝酒力,更兼連日來辛苦,出宮回府之後便倒頭大睡,方睡得香甜,忽被左右親隨喚醒,言道:“王爺,李將軍遣人來,說有急事求見王爺。”

因爲封了印,只有緊急軍務纔會這樣處置,敬親王心中一沉,只怕是普蘭城來了什麼壞消息,連忙傳見。來使是兩人,一色的石青斗篷,當先那人並未掀去風帽,而是躬身行禮:“請王爺摒退左右。”聲音尖細,倒彷彿是內官。

敬親王微一示意,身邊的人盡皆退了出去,當先那人這才退了一步,而一言不發的另一人,此時方纔揭去了風帽,但見一雙明眸燦然流光,幾乎如同窗外的雪色一般清冷生輝,而大氅掩不住身姿,明明是妙齡女子。

敬親王不由得倒吸口涼氣,好半晌才聽見自己的聲音發僵,只問:“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何人並不要緊,”她盈然淺笑,“我知道王爺心中一直有樁疑惑,今日我便是來替王爺解惑的。”

敬親王默然片刻,忽然將臉一擡:“不管你是誰,你快快離開這裡,本王只當沒見過你就是了。”

那女子嫣然一笑,便如春風乍起般動人心絃,聲音更是溫柔好聽:“王爺難道真的不想知道,孝怡皇太后到底是怎麼死的?”

敬親王身子微微一震,連臉色都變了,喝道:“你好大的膽子,休得在這裡妖言惑衆,挑撥我們兄弟的手足之情。”

她笑道:“原來王爺也多少猜到了一點,並非完全沒有疑心,不然,也不會知道我想說什麼。”

敬親王道:“不管你要說什麼,反正不會是真的。”

她微哂:“王爺又何必自欺欺人。就算我全都是胡說八道,可有一樣東西,是假不了的。”從袖底取出一卷黃帛,遞至敬親王面前,但見她纖指白膩,握着那帛書玉軸,手上膚色竟似與玉軸無二,“王爺,這樣東西,你可以慢慢看,是真是假,你自己仔細辨認便是了。”

敬親王臉色煞白,彷彿明明知道她手中握的是什麼,只是不能伸手去接,過了好半晌,才咬一咬牙:“我不看!”

她“哧”的一聲終於笑出來:“原來常常聽人誇讚王爺,皆道王爺年少英雄,才幹膽識皆不在豫親王之下。可惜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說到此處,語氣已經幾近譏誚,“竟然連先皇的遺詔都不敢看一眼,真真是枉爲大虞皇氏的子孫。”

敬親王臉色越發蒼白:“這定是矯詔,先皇暴病而崩,根本沒有遺詔。”

“這不是穆宗先皇帝的遺詔,這是興宗先皇帝的遺詔。”她的雙眸盈然如水晶般,注視着他,幾乎一字一句,“當今皇帝不惜逼死親生母親孝怡皇太后,就是爲了奪取這份遺詔,難道王爺你,如今連看一眼這詔書的勇氣都沒有?”

敬親王只覺得嘴角發抖,雖然想怒聲相斥,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忽然間伸出手去,奪過詔書,定了定神,終於緩緩展開,只見熟悉的字跡一句一句出現在眼前,再熟悉不過的筆跡,因諸皇子幼時皆習書,興宗皇帝曾親自寫過書帖,以便衆皇子臨摹,此時見那一筆一劃骨肉勻停,字跡飽滿,卻是再熟悉不過。

她的聲音清涼如雪:“王爺仔細辨認,這可是矯詔?”

敬親王只覺詔書上的字一個個浮動起來,扭曲起來,彷彿那不是字跡,而是一個巨大的漩渦,想要將一切都吸進去。他只覺頭暈目眩,不由問:“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她道:“如今不是妾身想要做什麼,而是王爺該當如何。奉詔還是不奉詔,難道王爺連先皇的遺命都打算抗旨了?”

敬親王咬一咬牙,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他是我兄長。”

她嗤地一笑:“六爺將這樣東西交給我的時候,就曾說:‘我那十一弟雖然耿直,卻是個最婦人心軟的。’果然如此。”放緩了聲音道,“王爺心軟,可惜那個人派人毒死自己親生母后的時候,可不曾心軟過。”

敬親王腮邊肌肉微微跳動,雙眼圓睜,那樣子頗有幾分駭人,最後聲音卻低沉冷靜得有幾分可怕:“你胡說。”

“侍候太后的內官、宮女已經全都殉葬,這事原也該天衣無縫。只有替太后配藥的小趙,出事之前就得了傷寒,早早被挪到積餘堂去等死。算他命大,竟然活了下來。”她回頭招了招手,那內官便上前一步,躬身領命。

“王爺如若不信,細細問過小趙便知。”

那內官誠惶誠恐,低低叫了聲“十一爺”,敬親王只覺得胸中似涌動驚濤駭浪,煩悶難言。想起今日下午在正清門前,皇帝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分明是別有用意。莫非他真的負疚於心?還是有意拉攏,想欺瞞自己一世?他本來性子直率,今日當了這樣的大事,只覺得思潮起伏,再難平復,而如今千鈞一髮,自己身不由己已經被捲入漩渦暗流,粉身碎骨亦不足惜,而這一切太突兀太可怖,手中緊緊攥着那遺詔,竟不知該如何自處。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屋子裡唯聞火盆裡的銀骨炭嗶剝微響,她彷彿不經意,掠了掠鬢髮,道:“妾身也該走了,再遲宮門便該下鑰了。”

敬親王終於下了決心:“有樁事情我要問你——那日在城外,車裡的人可是你麼?”說罷緊緊盯着她,彷彿想從她臉上瞧出什麼端倪。

她但笑不答,隨手從几上花瓶中抽了枝梅花,遙遙擲向他,花落懷中,剎那間寒香滿懷,而她嫣然一笑,不顧而去,室中唯餘幽香脈脈,似有若無。炭火微曦的一點火光,映在十二扇泥金山水人物屏風上,屏上碧金山水螺鈿花樣流光溢彩,而風吹過窗紙撲撲輕響,他只覺得像做夢一般。

雪卻是越下越大,待得天黑透,只聞北風陣陣如吼,挾着雪打在窗紙上,沙沙作響。雖有地龍火炕,室中又生着好幾個白銅火盆,所以屋子裡暖洋洋的,逐霞只披了一件百蓮如意織金的錦袍,斜倚在熏籠上端詳針工局新進的花樣,她近來形容總是懶懶的,無事喜靜靜歪着,脾氣又愈見古怪,每每便無理髮作,前幾日連最親信的內官都因一件小事捱了杖刑,所以內官宮女們皆屏息靜氣,不敢擾她。

皇帝本來穿了一雙鹿皮靴子,他走路又輕,一直到近前來,才說道:“也不怕凍着。”

逐霞似被嚇了一跳,身側捧着茶盤的宮女早就跪下去了,她卻懶得動,只說:“這樣大的雪,天又晚了,你到我這裡來做什麼,我這裡人手不夠,你一來,他們又手忙腳亂的,哪裡還顧得上我。”

皇帝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燭臺上灩灩明光映着,更顯得膚若凝脂,他卻擰了她一把:“你如今真是反了,這宮裡人人都巴望着朕,只有你上趕着把我往外頭攆。”

逐霞斜倚在熏籠上,似笑非笑:“你不過哄我罷了,今日慕娘可以去大佛寺還願,我就沒那福分,枯守在這深宮裡頭,哪裡也去不得。”

皇帝亦是似笑非笑:“你要是想出去逛逛,等上元節的時候,咱們一塊兒偷偷出宮去看燈。”

逐霞嘆了一聲,道:“偷偷摸摸的有什麼意思,人家可以正大光明地去還願,我卻要偷偷摸摸才能去瞧熱鬧。”

皇帝見她攥着那花樣子,卻是越攥越緊,越攥越緊,幾乎就要生生攥破了,瞧那樣子倒真有幾分像是在生氣,於是道:“你這幾日動輒這樣子,倒是真的嫌棄我了?”

逐霞嫣然一笑:“我可不敢。”又說,“只是你隨口哄我罷了,上元還早,就算等到了那一日,你又指不定有這樣那樣的事情,撇下我一個人。”

皇帝忽然興起:“倒也不必等那一日了,今天晚上我們出去逛逛就是了。”

逐霞卻怔了一下,皇帝催促道:“快換了大衣裳,外頭冷,又在下雪,穿得暖和些才行。”

【二十四】

雖沒有宵禁,但入了夜,又下着雪,街頭冷冷清清,已經沒有幾個行人,只聽到車輪轔轔,碾得積雪吱吱作響。

皇帝卻甚有興致:“早就聽說伴香閣的臘八粥好,咱們今天去嚐嚐。”

伴香閣在城東大斜巷口,轉過大路,遠遠就見着樓前兩盞大紅燈籠,映得雪光裡,滿樓的燈火通明,喧譁聲說笑聲,遙遙可聞。聽見車聲,夥計老早搶出來迎了,牽了綹頭,掇了凳子來侍候下車。而皇帝下車來,轉過身來伸了手,逐霞倒不妨他這樣體貼,怔了一會兒纔將手交到他手中,小心翼翼地下了車。那夥計最是眼尖,老早見着這車子雖只是尋常油幕大車,而拉車的馬通身毛皮漆黑髮亮,唯四蹄皆白,極爲神駿。更見皇帝一伸手之間,露出大氅底下錦袍袖口的大毛出鋒,黑貂皮色油亮如緞,便知道這對男女非富即貴,滿臉堆笑:“二位,可對不住了,樓上的雅座都滿了。您二位要是有訂座兒,先提一提牌子號。”

皇帝倒想不着有這一着,不由怔了一下,那夥計瞧見他這種神色,連忙又道:“二位要是先前沒打發管家來訂座兒,也不要緊,後頭二樓上還留着一個齊楚閣兒,最是乾淨清靜,而且對着後院的梅花,喝酒賞雪再好不過,就是價錢比尋常雅間貴一點兒,得五兩銀子。”

皇帝又怔了一下,道:“那就是那間吧。”

夥計滿臉笑意,“哎”了一聲,挑了燈籠在前頭引路,並不進正樓,沿着青磚路一直往後,繞過假山障子,進了月洞門,方見着一座小樓,翹角飛檐,朱漆紅欄,此時被大雪掩着,廊下懸了一溜四盞水晶燈,照得整座小樓更如瓊樓玉宇一般。

夥計引到這裡便垂手退下,另有人迎出來,引着他們上樓,早有茶房夥計挑起了簾子,那暖氣往臉上一撲,夾雜着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原來窗外就是數株梅花,花正怒放,可惜在夜裡,清冷的一點雪光朦朧映着,看不真切。

待得二人坐下來,流水般上了熱手巾、乾溼果碟,又沏上茶。皇帝隨意點了幾個菜,夥計道:“客官們稍等,菜一會兒就得。”退了出去,倒拽了門。

屋子裡一下子靜下來,只聽到火盆裡的炭,燒得嗶嗶剝剝。皇帝因見果碟裡有風乾栗子,隨手揀了一個來剝。逐霞忽然覺得胃裡難受,彷彿是餓了,可是又並不覺得餓,只是胃底有一種灼痛,而屋子裡太暖和,叫人透不過來氣。於是站起來走到窗前去,將窗子推開一些,風頓時吹進來,吹得桌子上的紗燈搖搖欲滅。滿屋子的光影搖動,逐霞見燈光搖搖欲滅,本想關上窗子,誰知他卻“噗”一聲吹滅了燈,頓時滿室清寒雪光,彷彿是月色,而天地間一片靜謐無聲,只有窗外雪聲輕微,而滿牆的疏影橫斜,卻是雪色映進來梅花的影子,枝椏花盞都歷歷分明,而寒香浸骨,彷彿滿天滿地都是梅花。

她本穿了一件月白銀狐裡子的大氅,滿牆的梅花有幾枝映在她的衣裙上,彷彿是白色底子上的暗花,她手指無意識地撫着銀狐那長而軟的毛皮,一點暖意在指端,但總也滑不留手,握不到。

皇帝坐在那裡,亦彷彿出了神,並不做聲。天地間萬籟俱寂,只有風聲雪聲,蕭蕭如泣。

彷彿是過了半生之久,才聽到腳步聲,原來是送菜的夥計回來了:“喲,燈怎麼被風吹滅了?”回身去取了火來,重新點上燈。屋中頓時光亮如昔,菜一樣樣送上來,各色羹餚擺了一桌子,與宮中素日飲食大有不同。其中一味脆醃新鮮小黃瓜,粗僅指許,僅婦人簪子一般長短。夥計道:“這是本樓的招牌菜,黃金簪,別瞧這黃瓜小,每根就值這麼粗一根黃金簪子的價,大雪天的,拿火窯焙了幾個月才焙出來的,九城裡獨一份兒,連皇上他老人家在宮裡也吃不着這味菜。”

皇帝笑了一笑,對逐霞道:“聽見沒有,連皇帝都吃不到。”

逐霞挾了一嘗,酸甜脆鮮可口,不由得多吃了兩塊,見夥計送上烏銀壺溫的黃酒,便自斟了一杯來飲。一口喝進去,只覺得又辛又辣,禁不住別過臉咳嗽了幾聲。皇帝道:“你別喝急酒,對身子不好。”

她不知爲何,只覺得氣往上衝,脫口道:“你這是心疼我呢,還是心疼旁的?”

這句話一出口,自己也彷彿呆住了,見皇帝只是慢慢地笑了一笑,那樣子倒真的瞭然於胸似的,她終於心中一酸,撂下了筷子。

皇帝岔開話問那夥計:“你們郭師傅不在麼?這菜做得有點走味。”

那夥計賠笑道:“原來客官是老熟客,知道這黃金簪是老郭師傅的拿手菜——老郭師傅病了有一年多了,如今廚房裡是他侄子小郭師傅掌勺呢。”說着又替皇帝斟上一杯酒,皇帝便不再多問,揮手命他退去,自己慢慢地將杯中的酒飲幹了。

二人對着一大桌子菜,都只是默默飲酒,喝到最後,皇帝只覺得酒酣耳熱,忽然道:“沒想到你竟然也會喝酒。”

逐霞心中難過,笑了笑:“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不會,只有什麼事情是不能。”

皇帝靜默片刻,說道:“說得好,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不會,只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又喝了一杯酒,自己拿過壺來,沒想到壺卻空了,於是叫道,“小二,添酒!”

叫了半晌,不知爲何並沒有人應,他一時興起,拿筷子擊着碟子,和着那窗外的風雪之聲:“詩萬首,酒千觴,幾曾着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仰面大笑,一雙眸子炯炯,燈光下似乎未央的夜,黑得深不可測,流動着碎的光,彷彿是什麼東西破碎了。

逐霞的手在微微發抖,卻終於微笑:“皇上,你喝醉了。”

他頹然道:“是醉了。”

她的手指輕而暖,輕輕地按在他的臉上,他捉住了她的手,帶着頹然的醉意:“有了孩子,爲什麼不告訴朕?”

她慢慢地說:“我不敢。”

他並沒有問爲什麼,她心中忽然生了一種絕望:“她連自己的孩子都忍心算計,我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

皇帝眼中光芒一閃而過,那神色她看不清楚,只道:“皇上,慕娘真的留不得了——”

他忽然揚手就給了她一掌,清清脆脆,直打得她怔住。而他道:“我帶你到這裡來,你竟然敢說出這樣的話。”

她撫着自己的臉頰,半跪半坐在地毯上,彷彿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皇帝雙眼微紅,怒意正盛,忽然簾櫳聲響,已經聽見熟悉的聲音:“我的爺,真叫奴婢好找。”進來的人滿頭滿身的雪都沒有撣,正是趙有智,他一張白胖的臉凍得發青,連行禮

都不利索了,哆嗦着道:“萬歲爺,出大事了,豫親王中伏了。”

普蘭一役極爲艱難,豫親王以少敵多,苦戰了十餘日,一直等到顏州的華凜、平州的樂世榮率部趕至,方纔迂迴合圍,卻不想華凜突然臨陣倒戈,與屺爾戊大軍反過來倒圍了王師,樂世榮諸部猝不及防,立時便被殲擊殆盡,而豫親王的中軍且戰且退,在岷河邊遭了埋伏,如今情勢未明。

情形變得很壞,屺爾戊不日便可渡過岷河,而睿親王親率的三萬輕騎已經繞道中川,直撲京城而來。開朝三百餘年來,除了承乾八年的四府之亂,京城再不曾受過這樣的威脅。

皇帝還非常沉得住氣,連發數道急詔,調遣撫州與晉州的駐軍北上,但此二地駐軍不過萬餘人,且計算時日已然是萬萬來不及了。京中諸臣力勸皇帝“西狩”,結果皇帝斷然拒絕。

“就算只剩了一兵一卒,朕也不會將京城拱手讓給定湛。”

首輔程溥老淚縱橫,伏在地上只是磕頭:“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臣等無能,始有今日之大禍。”

“起來!”皇帝略略有些不耐,仰面望着鎏金寶頂,帶着一種莫名的輕蔑與狂熱,“朕還沒死,你們哭什麼?”冷笑一聲,“他以爲他贏定了麼?早着呢,朕就在這裡等着,等着看他有沒有那個命踏進正清門半步!”

那年冬天很冷,因爲軍情緊急,宮中連新年都過得潦草,一連數日,大雪時下時停,正清殿檐下掛着尺許長的冰柱,程遠督着小太監拿鐵釺去敲碎,忽聽得身後有人道:“別敲。”程遠轉身一看,原來正是昭儀吳氏。

一尺來長的冰凌,在晦暗的冬日晨光裡折射着奇異的光芒,映在逐霞雪白的面孔上,她穿着玄狐斗篷,墨黑的狐皮毛領圍着她的臉,越發顯得蒼白無血色,她微微眯起眼,彷彿覺得雪光刺目。宮中紅牆碧瓦盡皆掩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下,素白如一座雪城,更寂靜如同一座空城。

而她靜靜地佇立在那裡,彷彿雪中的一點墨玉。

“就讓它們掛着好了。”

聽見皇帝的聲音,程遠忙率着人躬下了身子,近侍們日常見駕都不必行大禮,皇帝又素來不耐這種繁文縟節,程遠低着頭,已經看見皇帝石青繡回紋如意的靴子從金磚地上走過去。

“過幾日便要立春了,還下這樣的雪。”

逐霞並沒有做聲,皇帝凝視着一片素白的殿宇。她被冷風嗆在喉嚨裡,不禁咳嗽了兩聲,皇帝道:“你別站在這風口上。”

逐霞並不答話,過了好一會兒,才說:“真安靜。”

皇帝望着密密的雪簾,淡淡地道:“安靜不了幾日了。”

雪仍在綿綿下着,聽得見簌簌的雪聲。而睿親王的三萬輕騎已逼近百里之外的畿州府,近得幾乎已經可以隱約聽見鐵蹄錚錚。

那一日是庚申日,後世便稱爲“庚申之變”。

變故初起的時候是半夜,逐霞本已經睡着了,忽然隱約聽見風中遠遠挾着幾聲呼喝。她自從有身孕,睡得就淺了,一下子就驚醒了,坐起來抱膝靜靜聽着,那如吼的北風聲中,不僅有短促的叫喊聲,偶爾還有叮噹響聲,明明是兵器相交的聲音。她心一沉,立時披上外衣,外間的宮女也已經醒了,倉促進來侍候她穿上衣裳。逐霞的手指微微發抖,她知道這一天終究會到來,可是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她住的地方離毓清宮不遠,來不及傳步輦,宮女挑着羊角燈,她自己打着傘,雪下得密密實實,如一道簾幕,將眼前的一切都隔在了簾外,而宮女手中一盞燈,朦朧的一團光,只照見腳下,雪積得已經深了,一腳陷下去極深,她心下一片茫然,自己亦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只是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着。

半道上遠遠看見一點光,她心裡想,如若亂軍已經進了後宮,這樣迎面遇上,終免不了一死。宮女的手已經抖得厲害,幾乎連那燈都要執不住了。她接過那盞燈去,問:“是誰?”

“奴婢程遠。”

程遠見着她,亦彷彿鬆了一口氣:“萬歲爺打發奴婢正要去接娘娘呢。”

“可是亂軍進了城?”

程遠搖一搖頭,只催她:“請娘娘快些。”一面說,一面就在前面引路,“娘娘仔細腳下。”

毓清殿裡還很安靜,皇帝已經換了輕甲,逐霞從來不曾見他着甲冑,黃金軟甲底下襯出硃紅錦袍,織金團花龍紋,玉螭帶勾,顯得越發長身玉立,因爲高,逐霞又覺得離着太遠,只覺得陌生得彷彿不認得。皇帝從掌弓的內官手裡接過御弓,回頭望見了她,並沒有放下弓,徑直走到她面前,說:“我叫程遠帶人,護送你先去上苑。”

“定泳定是想要朕的命。”皇帝的聲音平靜,彷彿在講述不相干的事,“九城兵馬都在他手裡,他竟然按兵不動,眼下亂軍入城,只怕神銳營撐不到兩個時辰。”他笑了一笑,“同父同母的手足,這麼些年來,朕也曾費盡心機想過保全他,沒想到還是走到這一步。”

“是敬親王?”逐霞似吃了一驚,“怎麼會?”

皇帝倒笑了一笑:“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不會,只有什麼事情是不能。”

逐霞又沉默片刻,才道:“我不走。”

皇帝皺着眉,轉臉叫人:“程遠!”

“奴婢在。”忽明忽暗的燈光,照着程遠的臉,仍舊是恭謹的神色。

“送她走。”皇帝指了指逐霞,“如若半道上吳昭儀有什麼差池,你也不必來見朕。”

“奴婢遵旨。”程遠磕了一個頭,逐霞卻仰起臉來:“我不走,我就要在這裡。”

皇帝並不理會她,命掌弓的內官抱了箭壺就往外走,忽覺得衣袖一緊,原來被逐霞抓住了他的手臂,她一雙漆黑的眸子緊緊盯着他,只不放手。

皇帝心下一軟,不由得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而忽然有溫熱的淚,落在他的手背上,皇帝從來不曾見她哭過——他嘴角恍惚是笑着,卻一分一分用力,掰開她的手指,一點一點,硬生生掰開去。

“皇上……”她淚流滿面,只說不出話來。

他指尖微涼,他的手一直這樣冷,拭去她的淚痕:“別說了,快走吧。”

“陛下!”

皇帝已經走到了殿門外,遠遠只回頭望了她一眼,程遠上前來連攙帶扶:“娘娘,奴婢這就侍候娘娘出宮,再遲只怕就來不及了。”

那一夜過得極其混亂,漫長得彷彿如同一生。

當睿親王終於勒馬立於天街中央,灰濛濛的雪簾從天至地,將氣勢恢宏的整個皇城,皆籠罩在一片清寒的雪光中。

二十餘年來,縱然生於斯長於斯,他卻從未見過這樣寂靜的皇城,彷彿所有的人一夕死去,只有點點燈光,勾勒出模糊的宮殿輪廓,而那光亦是冷的,在風雪中飄搖不定。

【二十五】

他忽然嘆了一口氣。

彷彿一支利箭射破岑寂,潮水般的吶喊聲驟然涌起,瞬息便充斥佔據天地之間,風雪尖嘯聲、喊殺聲、兵器碰撞聲、弓箭脫絃聲、甲冑叮噹聲,利刃斬入骨肉聲、鮮血飛濺聲……沸騰如海,將人湮沒在這驚天動地的聲音海洋中,將整個皇城湮滅在這場屠殺之戰中。

神銳營銀白色的輕甲在雪光下透出森冷的寒氣,這是皇帝自將的親兵,除了每年春秋兩季與京營演練,從未嘗上陣殺敵,更未嘗經歷過這樣的血戰。然而萬中選一的神銳營只倚着平日操練,縱然敵人數倍於己,仍舊奮勇無比。慘淡的雪光下兵器相交反射寒光,一堵堵銀色的盔甲倒下去,一層層銀色盔甲又迎上來,睿親王的大軍耐着性子,一層層剝去那銀色的方陣。兩陣中間堆積着越來越多的屍首,終於迫得神銳營往後退了十來丈——便在此時,突然彷彿所有的人倒抽了一口氣,旋即“萬歲”聲如潮水般漫卷開來——原是皇帝親立在高高的丹墀之上,扶弓而立,冷峻的眉目間彷彿映着微寒的雪光,而紫貂斗篷被風吹得飛揚,露出裡面的明黃綾裡,彷彿碩大的翼,神銳營頓時大振,勇猛萬分地反撲回去。

利刃沉悶地刺破甲冑,再刺入皮肉,那聲音彷彿能刺透人的耳膜。而神銳營竟然始終陣腳不亂,縱然陣勢越來越薄,卻終究橫垣在敵軍與正清門之間,阻止着睿親王身側那面在風雪中烈烈作響的玄色纛旗,竟不能往前移動半分。

“王爺?”身側清亮的嗓子,探詢般地喚問一聲。

睿親王微微頷首。

那人便從懷中取出一隻鳴鏑,只聽嘯聲短促,在沸騰的殺聲震天中,仍尖利入耳。

火光騰一聲明亮,幾乎所有的人在瞬間都被耀盲了雙眼。萬點火星似流星亂雨,又似億萬金色飛蝗,金色的弧跡劃破夜空,盛開無碩大無比的金色花朵,只聽篷篷如悶雷震動大地,碩大的火龍已經蜿蜒燃燒起來。

神銳營頓時被四五條火龍衝散割裂開來,銀甲在烈火的灼燒下變成可怕的酷刑,許多人發出慘絕人寰的慘叫,然後更多的人在火光中仍洶涌上來,沉默地向前擁進,終於從燃燒的火龍中斬出一條血路,十餘騎迅疾如電般從狹窄的陣隙間硬生生擠了過去,神銳營早已拼命將陣勢合攏,重新廝殺開來。

天一直沒有亮,漆黑的夜裡,只聽得到北風的呼嘯,睿親王想,這樣大的雪,難道會下整整一夜?

正清殿門外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首,殷紅的血滲到積雪中,熱血融化了積雪,化成紅色的血漿,然後又重新冰凍成冰霜,臺階上粘膩着這種霜漿,踩上去彷彿踩在膠上,黏着靴底。血腥氣直衝人嗓子眼,令人作嘔。而他一步一步,拾階而上。而宏偉軒麗的皇城中最大的一座殿宇,正一步一步,被他踏於足下。

一支冷箭從身後飛到,“嗖”地擦過他耳畔,斜斜地射在他面前半闔的門扇上。

正殿十六扇赤檀飛金、九龍盤旋的門扇有幾扇洞開着,彷彿缺齒的猙獰猛獸,依舊可以將人一口吞滅。門中金磚地上,密密麻麻落滿箭簇,如同用箭羽鋪成甬道,而他一步一步,就踏着那箭的甬道走進去。

皇帝只受了一處輕傷,是箭傷,傷在左臂之上,並沒有包紮,反而任由那血一滴一滴地落在金磚地上。很輕微的“嗒”一響,彷彿是銅漏。

趙有智跪在一旁,那樣子彷彿是要哭了。

見到睿親王進殿來,侍衛們一涌而上,堵在了皇帝面前。而緊緊相隨睿親王的十餘人,亦執了盾,護在睿親王面前。

睿親王恍若未見,擡手拭了拭臉頰上被濺上的血污,隔着那樣多的人,皇帝嘴角微微上揚,竟似笑了。

外面成千上萬的人在拼命,在廝殺,在吶喊,在纏鬥,在死去,而大殿中燭火輕搖,竟似將那沸騰如海的血戰隔絕在另一個世界之外。

皇帝微哂:“你來得倒真快。”

睿親王道:“我已經錯過一次,這次自然再不能錯。”

兩人都有片刻的沉默,皇帝冷冷地面對睿親王:“朕知道,你等這日已經等了很久了。”

“你等這日也已經等了很久了。”睿親王不無譏誚,“很早以前,你就惦着想要一劍殺了我。”

皇帝突然縱聲大笑,拔出佩劍:“來吧!”一泓秋水般的劍身,反射着殿中點點燈燭,彷彿游龍得了火,倒映在霜天中冽然生寒。劍鋒劃出半個弧圈,眉宇間隱然一種傲意,侍從諸人皆慢慢退散,睿親王亦緩緩拔劍。

自太祖皇帝於弓馬得天下,皇子們皆是幼習騎射,同在文華殿聽太傅講經筵,不一樣的是,每位皇子都有自己的騎射師傅。開國三百餘年來,屢有皇子領兵,中間亦有名將倍出,固然是因爲外虜強悍,歷朝歷代征戰不息,亦是因爲大虞歷來重武輕文,凡是皇子,沒一個不習武的。

數十招後,皇帝的呼吸漸漸沉重,手中的劍式亦緩了下來,畢竟臂上有傷,而睿親王劍勢輕靈,不焦不躁,倒顯得攻少守多。趙有智心中惶急,但見燭火下兩人的身影倏忽來去,劍氣吞吐,閃閃爍爍,衣裳帶起疾風捲動氣流,拂得燭火忽明忽暗。

突然聽得一聲低喝,燭光被勁風所激,齊齊一黯,近處更有幾支紅燭瞬間熄滅。趙有智心中驟然一緊,果然皇帝被睿親王一劍刺傷左胸,但見鮮血緩緩從袍底繡紋間滲出,皇帝卻終究站直了身子,衆侍衛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只恐他傷重。

睿親王劍鋒低垂,薄脣微抿:“這一劍,是爲臨月。”

皇帝身子微微一震,旋即口氣譏誚:“你別提她——你不配提她。”

“我爲什麼不能提?”睿親王冷笑,“你知道她爲什麼肯嫁你?”

“朕知道——朕一直都知道,是因爲你。”在那一剎那,他的眸子在燈光下彷彿籠上一層什麼,隔得看不清,“可是到最後,她都不曾負我,是我虧欠了她。”他語氣忽然溫柔,“可是我與她的一切,你永遠都不會明白。”

睿親王從不曾在他臉上見過那樣的神色,不覺微微錯愕。

“當年我第一次在伴香閣見到她,正是一個下着大雪的晚上……”他擡起頭來,望着窗紙上反射的微曦火光,脣畔不禁有了一抹微笑,“那夜是上元,火樹銀花不夜天,滿城的人都涌去東坊看燈,只有她一個人坐在那裡對着梅花喝酒,雖然穿着男裝,但我一眼就認出她原是女子。大家閨秀,竟然會穿着男裝在酒肆裡喝酒,我於是有意上前去攀談,她年紀雖幼,可是談吐大方,與我談天說地,言辭間大有見識,毫不輸與鬚眉。從那一刻起,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有一種女子,可以是知音知己。而與她在一起那短短兩個時辰,更讓我明白,什麼叫意氣相投,心心相印。我所喜的,皆爲她所喜,而她所喜的,正是我所喜。這世上再無一人會那樣明白我,正如這世上再無一人會是她。”

他目中無喜無悲,凝視着睿親王:“後來我知道她是慕氏的女兒,慕大鈞必不願嫁愛女爲我側室。我拉下面子去求了父皇,那麼多年,我第一次爲了私事求了父皇,終究如意。能娶到她,是我此生莫大的福氣,哪怕她起初是因爲你嫁給我,但最後她終究還是將心許了我。而朕富有天下,在她棄世之後,才知道什麼叫失去,再沒有人可以替代她。”

睿親王似是恍若未聞,殿中靜得聽得到外面呼呼的風聲,窗隙本用棉紙糊得嚴嚴實實,但有一扇窗紙被亂箭射出了幾個窟窿,殿中燃着幾支巨燭,忽然箭窟裡透進來一陣風,一支巨燭的光焰搖了搖,終於一黯,空餘了一縷青煙,嫋嫋散開——他的臉半隱在黑暗中,似乎也是一黯,看不清了。

過得許久許久之後,他才道:“是你害死了她。”他眼中透着懾人的寒光,“你是皇帝,天下萬物任你予取予求!你口口聲聲說什麼心心相印,你卻連她都不放過!”

“朕不能不爲。如果不是你勾結慕氏,如果不是你逼着朕不能不先下手爲強,臨月不會死。”他微微冷笑,“你當年雙手將臨月奉與我,又安的什麼心思?”

白芒一閃,睿親王一劍狠狠刺到,皇帝舉劍相格,“噌”一聲兩劍相交。皇帝微微喘息着:“你從來沒有失去過,你從不知道失去是什麼滋味,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得太深刻,所以朕發過誓,絕不容自己再失去。你逼迫朕,朕絕不會讓你得逞。”

“所以你篡位!”因爲用力,睿親王的手背上隱隱凸起青筋,但聲音還是清朗鎮定,“父皇本有遺詔,如若先帝無嗣,立我爲皇儲。”

皇帝腕上用力,終於將睿親王的劍震開,他仰面大笑:“遺詔?原來你就是用那件東西說服了十一弟替你大開城門。”他眉頭輕挑,“費了那些周折,原來終究還是落在了你手中,這兩年來,你裝得倒挺嚴實。”

睿親王冷笑:“你不惜毒弒自己的親生母親,又查抄慕氏滿門,就是爲了這樣東西。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這樣東西早被慕大鈞送去了關外,慕允逃得一條性命取回了遺詔,坐實了你就是篡位的亂臣賊子!”

“亂臣賊子?”皇帝輕笑,“你是父皇的兒子,我也是,爲什麼你做得皇帝,朕就是篡位?朕偏要將這天下爭到手裡來,朕就要讓你看着,讓死去的父皇也看着——如今你起兵作亂,你纔是謀逆的亂臣賊子!”皇帝微微眯起眼睛,“依律當處以極刑,朕要慢慢活剮了你。”

睿親王哈哈大笑:“今日殺了你,我就是順承天命的帝王,而你纔是篡位的逆賊!”劍鋒斜指,向皇帝胸口刺去,皇帝舉劍格開,睿親王變招極快,劍鋒上挑,皇帝終究有傷在身,招架稍慢,睿親王一劍已經重重刺在皇帝右肩上,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氣,夾雜着女人短促的吸氣聲,睿親王回手一劍“刷”地削斷了垂簾,簾後的華服女子似猝不及防,一雙烏沉沉的眼睛看着他,竟不驚不駭,眸中似千尺寒潭,冷如窗外雪。

睿親王本待要一劍取了她性命,被她眸中寒氣所奪,劍下緩了一緩,就這麼一緩,她已經飛身撲向皇帝身前,皇帝以爲她是驚恐害怕,伸出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臂,想要擁抱她。而她雙臂微張,彷彿一隻蝶,長長的翟衣裙裾拖拂過光亮如鏡的金磚地,如同雲霞流捲過天際,翩然撲入他懷中。

“哧!”

低微幾不可聞的一聲輕響,皇帝像是沒有覺察到,仍用手臂環着她,過了片刻,他手裡的劍才“鐺”一聲落在地上。她慢慢地從他懷裡溜下去,最後半跪半坐在了地上,血汩汩地涌出來,她仰面看着他,所有的侍衛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連睿親王與其親衛都愣在了當地。皇帝踉蹌往前一步,用力將自己胸口的短劍拔出來,血濺在她的衣裙上、臉上、髮絲上……他看着短劍柄上鏤錯金花紋,鮮血從指間溢出,他只看到“契闊”二字,彷彿看到了什麼最可怖的東西,難以置信,卻不能不信。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怎麼會是她?

他用盡了最後一分力氣,才能發出聲音:“是你?”

她伸出雙臂環抱,慢慢地、小心地,將臉貼到他的袍子下襬,血順着他的袍子流下來,流到她臉頰上,滾燙的血,彷彿是淚,那樣燙,她是再也沒有淚了,聲音裡透着無法言喻的哀涼,卻溫柔得似乎一切從來不曾發生:“是我,我一直等,卻沒有等到你。”

他伸出手來,彷彿想要觸碰她的臉,血污了她的大半臉頰,可是她的面容仍舊清麗如斯,彷彿他記憶中的模樣。

她緊緊抓着他的手,就像再也不能放開。她說:“我出生的那天,月色滿地如清霜,所以我的名字叫做如霜。”

他嘴角上揚,彷彿是想笑,牽動傷口,更多的血噴涌而出,他抓着她的手,那般用力,就像再也不能放開,他輕輕地喚她的名字:“如霜……”他還握着那短劍,血瀰漫過劍柄上的字跡:“死生契闊”。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原來是她,原來並不是她,怪不得當年臨月嫁入府中,卻沒有這柄短劍。自己也曾問起,她說刃器不祥,所以留在了孃家。卻原來並不是她,原來是她……

她的眼淚終於滾滾地落下去,和着血與淚,她眼前一片模糊,再也說不出話來,到了今日,一切都成了枉然。他彷彿還想說什麼,但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抓着她的手,緊緊攥着她的手,有一顆很大的眼淚,緩緩涌出眼中,他以爲自己是再不會哭了,那眼淚滾落,滴在了她的烏髮上,他慢慢地鬆開手指,她徒勞地想要抓住什麼,卻只來得及抓着他的衣角,而他緩慢而沉重地仰面,就那樣仰面倒下去,倒在了血泊裡。

趙有智發出一聲絕望而短促的低吼,拾起地上皇帝的佩劍,便狠狠向如霜背心刺去,如霜伏在那裡,不閃亦不避,眼見他這一劍便要將如霜生生釘死在當地,只聽“哧”一聲,卻是睿親王身邊一名近侍引弓相射,一箭穿透了他的後背。他重重地摔在了金磚地上,手腳抽搐,一時氣絕。如霜仍舊伏在那裡,一動不動,殿中一片死寂,只聞外面吶喊聲、廝殺聲和着兵刃交加聲響成一片。

睿親王望着血泊中的如霜,她還緊緊抓着皇帝的衣角,像只小獸,蜷縮在那裡,又像是失了支持的偶人,毫無生氣地任由自己浸在暗紅的血中,皇帝臉上很乾淨,彷彿只是睡着了,而她不曾發出任何聲音。在他們身後,便是重重垂幕拱圍的金鑾寶座。

九五至尊,輝煌御極,硃紅的丹墀,而他一步一步踏上去,那金鑾寶座彷彿極高極遠,而他一步一步,朝着它走去。

終於

站在這萬人之上,九龍璧金的寶座,他慢慢地轉身,面向南方,殿外的萬點火光都幻化成朦朧的海,微漾着淺暖的光,殿內諸人皆跪了下去,終於有人呼出一聲:“萬歲!”便有紛揚的呼聲:“萬歲!”更多的人紛紛磕下頭去,幾個不肯跪拜的內官、侍從瞬間便被斬殺乾淨。

從此後,天下臣服,御極海內,他心裡膨脹着無與倫比的滿足,還有難以言喻的痛快,俯瞰着遙遠的那端。再沒有,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忤逆,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奪去,這天下的一切,皆成爲他的。

【二十六】

殿中瀰漫着血腥的氣息。而殿外的鏊戰仍舊激烈,偶爾有數支冷箭射入殿中,因隔得太遠,疏疏就失了準頭,跌落在了金磚地上。

睿親王視若無睹,指了指皇帝的屍首:“把這個扔到殿外去,看他們還拼什麼命。”

立時便有人上來拖開如霜,她仍舊緊緊抓着皇帝的衣袍不放手,那人便拔出佩刀,正要一刀斬下,她卻慢慢直起了身子,聲音清冷如雪:“六爺,你難道不趁此時逃命?”

睿親王一愕,旋即大笑:“我爲什麼要逃?”

她終於轉過身來直視他,紫晶碎瑛的步搖,在鬢畔簌簌作響,她眸光流轉,竟似有說不出的嫵媚:“十一爺確實不聰明,六爺遲遲不攻城,就是忌諱史筆下‘弒兄’兩個字,十一爺這一反,六爺只需趁亂攻進城來,誰也不會知道陛下是怎麼死的,到時自有敬親王擔了弒兄的惡名,六爺坐收這漁翁之利,只是六爺難道不覺得,這一切都太順當了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而皇上根本還有一着絕殺。”她一字一句慢慢道出,“豫親王詐敗而走,他壓根就沒中伏,而是率着京營的大隊人馬,正將這京師慢慢圍成鐵桶,不管是六爺的三萬精銳,還是十一爺能調遣的九城兵馬,最後都是甕中之鱉。因爲兩位王爺都是皇上的兄弟,如無謀逆大罪,是不能斬草除根取你們性命的。皇上忍常人所不能忍,甘冒其險,等的就是這一天。”

如霜淡然一笑,說道:“如今豫親王的大軍只怕已經進了城,六爺若是想活命,此時逃走還來得及。”

睿親王突然仰面大笑,笑了好一會兒,方纔道:“就憑你?空口白牙的讓我相信豫親王能重兵圍城?皇帝如果早佈置了這一手,最後怎麼會讓我坐在這裡?”

“六爺可以不信,”如霜慢條斯理地道,“敬親王不會殺皇上,他心腸軟,縱有先皇遺詔在手,也不過想逼皇上退位,這就是皇上甘冒其險、置諸死地而後生、親自以身作餌、誘得六爺你孤軍輕進的原因。六爺本來也殺不了皇上,因爲不等你進宮來,豫親王的大軍本應該早已將你的三萬騎圍了個滴水不漏。皇上真是算無遺策,但只算漏了一點——那就是臣妾的弟弟,慕允。”

睿親王眼中閃爍着莫測的神光,彷彿在驟然間明白了什麼:“原來他就是屺爾戊的主帥?難爲他戴着面具裝神弄鬼。”

如霜輕笑如嘆息:“是,所以豫親王遲遲進不了城,因爲屺爾戊人的一萬輕騎纏住了他,豫親王素擅用兵,只怕這時已經擺脫了舍弟的糾纏,馬上就要進宮來了。”

彷彿是驗證她的話,正清門外忽然響起潮水般的吶喊聲,號角的聲音響徹霜天,冰雪似乎都被這清冽的聲音震動,然後是更沉悶更遙遠的聲音——那是豫親王的大軍在用巨木撞擊正清門。

睿親王騰地站起來,似乎想要步下丹墀,但又凝住了身形。最後,他狠狠地問:“你做這一切是爲了什麼?”

如霜恬靜地立在那裡:“你們呢?你們做這一切,又是爲了什麼?”

睿親王呼吸粗嘎,而如霜竟然笑了:“六爺,如果說今日這一切,只是爲了六姐,你恐怕也不會信。你爲了皇位,出賣六姐,出賣慕家,六爺,這就是報應。天不作爲,我來作。”

“瘋子!”

“你們纔是瘋子,你們這些男人,”她笑着遙遙一指,“爲了這個位置,什麼都肯做,什麼都捨得。你把六姐送給皇帝,你把最心愛的人送給敵人,只是因爲想當皇帝。六姐死後,你又把我送進宮來,你費盡心思,將我們當成棋子,將我們當成玩物送人,好,那我替六姐把這位置送給你,但你沒有那個命坐得一時半刻,今時今日這一切,都是報應!報應!”

她尖利的笑聲迴盪在殿中,旋即被轟然的巨響湮滅,正清門終於被撞開來,潮水般的聲音直涌過來,鋪天蓋地地涌過來。她站在大殿正中,娉婷而立,彷彿弱不禁風,隨時隨地就會被那聲音的狂潮吞沒,他第一次正視這個女人,而她只是靜靜地立在那裡,彷彿激流中的一方青石,怒瀾狂濤之中,仍舊巋然不動。

睿親王冷笑一聲:“你想以此來折辱我,沒那麼便宜!”他傲然道,“我乃興宗愛子,焉能死於那舍鶻雜碎之手!”橫劍往頸中一抹,最後一縷氣息噎在了喉中,他跌坐在鑾座上,沉重地垂下了頭。

血順着丹墀蜿蜒流下,將硃紅的丹墀染得更加濃豔,如霜靜靜地立在那裡,天地間只是一片寂靜,如鴻蒙未開,而雪光映在窗紙上,晨光終於越來越淺,東方透出明亮的霞光,大雪下了一整夜,天亮時分終於晴了。

豫親王是在天亮後率軍進的城,一場苦戰後,敵人的血染紅了他的戰袍,而他憂心如焚,只是策馬狂奔。永吉門、太清門、正清門……巍峨輝煌的重重宮殿逐一呈現在眼前,馬蹄聲疾,而整個皇城寂靜如同一座空城,雪已經停了,四處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似要掩蓋住一切,金色的琉璃瓦頂都成了連綿的雪線。

偌大的正清殿前,空闊的天街連積雪都被染成了殷紅,無數屍首被積雪半掩半埋,空氣裡只有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一夕之間,這座人間最繁華的皇城彷彿成爲佛經中的修羅場,更像是屠殺場,斷肢殘骸凍得硬了,被奔馬疾雷般的蹄足踏碎裂開來,咔嚓咔嚓作響。豫親王幾乎是滾下了馬鞍,一路向着正清殿奔去。漢白玉丹墀之上覆着紅色的薄冰,隱隱透出底下的浮雲龍紋,而廊下橫七豎八倒着內官們的屍首,整座大殿宛如第九重地獄,一片死寂。

“皇上!四哥!”

他幾乎是踉蹌着撲進正清宮,殿中空無一人,金鑾寶座上似乎落了一層細灰,朱漆鎏金的龍椅顏色晦暗,深深的殿宇中迴盪着他的聲音:“四哥……四哥……”

殿中仍瀰漫着那種令人作嘔的血腥,殿內死的人更多,因爲地炕溫暖,血還沒有凝固,整座殿中全是血海一般。他一眼看見趙有智微張着嘴坐在那裡,胸口深深透入一支長箭,早已經死得透了。豫親王只覺得天旋地轉,只是發狂一般找尋:“四哥!”

重重簾幕後,似乎有人,他猝然止步站在那裡,本能地扶住腰間的長劍,隨着他蜂擁而至的侍衛簇擁在他身畔,拱衛着他。無數長槍弓箭,對準了那帳幔後緩緩走出的人影。

她盛妝華服,裙裾迤邐,彷彿從血海中蹚出來,臉色蒼白得驚人,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挪動步子,而一雙正紅鴉金的鞋子,早就被血浸得透了。

“謝天謝地……”她輕聲道,“原來是王爺回來了。”

然後身子一軟,就倒了下去。

她做了很長很長一個夢,夢見那年上元夜,她才滿了十四歲,闔府的女眷都去東城看燈,而她因爲犯了家誡,被爹爹責罰不能去看燈。關在家裡那般氣悶,外頭焰火滿天,滿城都是看燈人,她一時耐不住,終於同小環一道騙過了奶孃,換了男裝溜出府去。

那是她頭一回私自出府,在街頭與小環擠得散了,也不曉得害怕。隨步而入的偌大酒樓,名叫伴香閣,本已經沒有座位了,但她塞給茶房十兩銀子,茶房也想到辦法:“後院二樓還有一間齊楚閣兒,原是一位貴人府上累月包下,今日王公大臣們都進宮陪皇上看燈去了,必是不會來了,悄悄兒地讓與你吧。”

那間齊楚閣兒,真是伴香閣中最雅靜的一間,正對着後院數株紅梅,樓頭更遙遙可望東城火樹銀花,無數條弧光,散落漫天繁華如星,劃破夜色岑寂。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古人的詞,背誦了千遍,此時此刻,方纔知道其意繁華旖旎至此,她初次飲酒,微醺中禁不住以筷擊壺,朗聲而吟。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簾外有人應聲而接,她心裡突地一跳,茶房挑起簾櫳,緩步踱入的卻是青衣素服的俊朗公子,劍眉星目,翩然如玉,一雙眸子黑深似夜色,如能溺人。

那是她生平第一回與陌生男子說話,卻不知爲何出其的鎮定,或許是因爲穿着男裝,或許是因爲他言語之間甚有妙趣,或許是因爲他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眸。

那天他們說了許多許多的話,她將童年的趣事講與他聽,他亦聽得津津有味。她與他斗酒,背不出詩詞的人便要罰酒,她從未嘗見過那般博學多才的男子,無論是何典籍,他都能隨口道出。

他們說了太久的話,屋子裡突然一下子暗下去,才知道原來蠟燭燃盡了。

頓時滿室清寒雪光,彷彿是月色,而天地間一片靜謐無聲,只有窗外落雪聲輕微,而滿牆的疏影橫斜,卻是雪色映進來梅花的影子,枝椏花盞都歷歷分明,而寒香浸骨,彷彿滿天滿地都是梅花。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着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他於遙遙的那一端,就在滿天滿地的梅花影底,低低呢喃。

且插梅花醉洛陽……那一日她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有人,可以與自己是知音知己,原來這世上會有人,與她意氣相投,喜她所喜,心心相印。

臨別之前,他終於問:“敢問小姐,貴姓芳名?”

是唐突,是詫異,是膽怯,是既喜且亂,原來他早就知道,知道她是女子。

而她在瞬間明白,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會來娶她,他問她的名字,因爲他要上門來求親,鼓曲詞書裡都這樣唱:才子佳人,一見鍾情。她才只十四歲,一顆心中如揣了小鹿,撲撲亂跳。她沒有想過,會遇上這樣一個人,她年紀甚幼,她沒有想過,會早早遇上這樣一個人。

終其一生,原來可以遇上這樣一個人。

她聲如蚊蚋,終究還是告訴了他:“我姓慕。”慕氏百年望族,族中多人在朝爲官,怕他弄錯了,又補上一句,“家嚴名諱,上大下鈞。”終究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小字,因爲太羞人了,所以聲音更低,低不可聞,“我出生的那天,月色滿地如清霜,所以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只這麼婉轉一句,他眼中驟然明亮,彷彿有異樣的光彩:“我知道了。”

旋即,他將隨身所佩的短劍贈予她,那柄短劍十分精美,劍柄上鑲嵌着數顆明珠,正面鏤金錯玉四個篆字:“死生契闊”,翻過來亦有四字:“與子成說”。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羞得滿面通紅,匆匆而去,走過了街頭一回首,他還立在伴香閣的燈下,青衣素服,翩然如玉,望着她,滿臉的微笑。她不敢再看,只匆匆往前走,滿天細小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她走得極快,一顆心也跳得極快,臉上滾燙,心裡卻是暖的,因爲知道他會來,他一定會來。

她終究沒有等到他,他沒有來,而她竟忘了問他姓氏。

就在那年春天,六姐嫁給了皇四子定淳,因是側妃,父親起初頗不樂意。但據說皇四子在毓清宮前跪求了整整半日,皇帝終究答應下來,父親也不能不鬆了口。所以家中人皆道皇四子如此癡心,必不會虧待了六姐。

第二年也有人上門向她提親,可她躲在屏風後偷偷張望,並不是他。

母親也曾問過她的意思,她只是垂首向壁不語,逼得急了,才道:“娘,我還小……”

母親便知道她不中意,況且她也才十五歲,所以隨便尋個因由婉轉推脫了那門親事。

而她終究沒有等到他,一直到最後抄家滅族,她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她也沒有等到他。

她一直沒有問過他的名字,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不知道,定淳。

而他也不知道她的小字。

他不知道,她叫如霜,冷月清輝,遍地如霜。

他只以爲月色遍地,是臨月。

她的六姐,小字臨月。

她說的時候不曾想過,會這樣誤會,會這樣錯過。

她一直等,原以爲可以等到他,直到最後抄家滅族,在監牢中,她還曾經想過,不知道此生此世,可否有機會再見一見他。

她一直以爲,他真的會來,一定會來,因爲明明知道,他是真心相許,他一定會來。

而她當時並不知道原來是他,他更不知道原來是她。

【二十七】

“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一縷淡淡的輕煙,散入殿宇深處,喃喃的梵唱,偶有片言隻語傳出簾外。

地上烙着細長的窗櫺花樣,一樣樣的萬字不到頭,光亮如鏡的金磚地,彷彿起了花樣棱角。內官們屏息靜氣,殿中靜到極處,只聞檀香悠遠,彷彿深寺一般。

“王爺這邊請,”新任的司禮監秉筆司太監王叢躬着身子,顯得十分殷情,“太后在佛堂裡做功課,王爺略寬坐,奴婢這就叫人去回稟太后。”

豫親王點了點頭,問:“皇上呢?”

“皇上剛睡着了,哎喲噯,這位小主子,真是了不得,折騰得幾個奶孃都一身大汗,最後還是太后接過去,纔算哄得睡了。哭的嗓門那叫個響亮,嘖嘖,老太傅就說過,咱們萬歲爺將來一準是位神武之帝,啼聲驚人。”

坐不過片刻,便聽見簾櫳聲響,有衣聲窸窣,旋即熟悉的香氣淡淡氤氳而至。

他起身行禮:“臣見過太后。”

“王爺不必多禮,請坐。”隔着簾子,也聽得出語氣溫婉,他身爲攝政王,體位尊貴,年輕的太后日常也並不受他的禮,反倒十分客氣。

內官們都退了出去,他將今日內閣議的幾件事都一一奏明,隔着簾子,只朦朧瞧見她一身素白的孝服,不由得垂下眼簾。因爲先帝崩逝未滿一年,所以闔宮仍在服喪。那一抹素白,彷彿是簾底的杜鵑花,不帶半分脂粉顏色,卻灼灼映在眼底。

幾件要緊的朝事說完了,有短暫的靜默,她忽然問:“你今天來得怎麼這樣遲?”

他遲疑了一下:“今日和幾位閣臣商議河工……”一語未了,忽見她娉婷而起,伸出素白的手,揭開了簾子,他不做聲,只是站了起來,默然往後退了一步。她款款走至他面前,忽然嫣然一笑,“棣兒哭了這半日,纔剛睡着了,你也不瞧瞧他去?”

剛彌月的小皇帝在東暖閣,躺在搖籃裡睡得正香,襁褓倒是百家布,是如霜親自命內官悄悄去貧苦人家討了來,進入宮中後三蒸三曝,然後又親手一針一線縫納成,只爲同民間一般討個賤意,好養活,只不過這百家布襁褓外頭倒又搭了一條金線織錦團龍的小被,這是御用之物,普天之下,再無尊貴如此。大約是太暖,孩子一張小臉紅撲撲的。他不知不覺露出微笑,待要伸出手去摸一摸孩子的臉,又怕自己的手冷,驚醒了他。

如霜立在他身畔,輕聲道:“真是狠心——到了如今這地步,還不肯爲我們孃兒倆打算打算。”

他悚然一驚,慢慢直起身子,望着她。

她嗤地一笑:“別這樣瞧着我,吳昭儀前日生了個兒子,你卻派人拿個女嬰去換了出來,這樣的事,瞞得了旁人,難道也打算瞞我?”

他隱忍地皺起眉:“那是四哥的孩子。”

“留着他,就是禍根。”

“不行!”他驟然爆發,“我不準!”

聲音稍大,驚得搖籃裡的嬰兒身子一搐,旋即“哇”一聲就大哭起來。

她抱起孩子,一邊拍着哄着,一邊狠狠瞪着他:“就爲着棣兒,也不能留那個禍胎。”

“不行!”他臉色陰沉得可怕,“慕如霜,你要是敢做那樣的事,從此之後,我們恩斷義絕。你垂簾聽政一日,我便再不踏入朝堂半步。”

如霜嗤地一笑,漸漸將孩子哄得重新睡着,方纔輕嗔:“瞧瞧你這樣子,跟要吃人似的。動不動就摜烏紗發脾氣,真狠心,你要撂了挑子,這偌大的朝廷,千頭萬緒,叫我一個婦道人家怎麼辦?棣兒纔剛滿月,你就真的半點也不心疼他?”俯低吻了吻孩子的臉,忽道,“咦!你瞧,棣兒在笑呢!”

是真的在笑,剛足月的嬰兒,睡夢裡無憂無慮的笑容,彷彿能融化這世上的一切堅冰,笑得人心底裡都軟了。

如霜柔聲道:“我知道你不忍,但那孩子真不能留,有他就沒有棣兒,有棣兒,就不能有他。我們受再多的苦也就罷了。”她細語如喃,“棣兒還小,怎麼能不爲他打算?”

豫親王只覺得煩躁莫名:“這事改日再說。”

如霜亦不再逼迫,笑着又問:“午膳就在這邊用好不好?我叫小廚房裡做了菜,天氣冷了,空着肚子騎馬回去,門上準又有一大堆人等着你議事,必又顧不上吃飯,回頭餓傷了胃。”

豫親王本不願在這慈寧宮中多作逗留:“太后若沒有旁的事,臣先告退。”便起身欲走,但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卻扯住了他的衣袖,只道:“棣兒,叫你皇叔留下來陪咱們孃兒倆吃頓飯。唉,總歸是你命苦,你爹這樣狠心,撇下咱們兩個不管。”

豫親王見她楚楚可憐,眼中水光盈然,瞧那樣子倒真的像要哭了,終究禁不起她這樣的軟語嬌聲,於是只得留了下來。

他從宮中出來,時辰已晚,冬日晝短,待回到府中已經是掌燈時分。府外照例是車水馬龍,寫着官銜的西瓜燈一盞接一盞,半條巷子塞滿了官轎、車馬,遠遠見着攝政王的頂馬儀仗,巷子裡不由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門上的虞衛早就迎出來。

豫親王下了馬,門上正掌燈,持着蠟釺的內官見着他,忙垂手避在一旁。栲栳大的燈籠剛剛點燃了一盞,因是國喪,燭光映着白底燈上一行扁且細的藍字:“敕造攝政王府”。另一盞還沒點燃,在初起的夜色裡,雪白的燈在風中微微搖動,彷彿怪獸的巨睛,閃爍未明。

處置完了幾樣要緊的公務,總管才覷見空回稟他:“王爺,遲提轄回來了。”

因平亂有功,年方二十許的遲晉然已經官拜提轄,此時只是便服,進來便給豫親王行了禮,豫親王揮一揮手,滿屋子的內官丫環頓時退了個乾淨。

“這個乳孃,是從小扶掖屬下兄弟長大的,所以旁的不敢說,但人一定靠得住。只是地方一時間不好找,得慢慢謀。”

豫親王的聲音裡透出幾分倦意:“不必了,就把孩子留在府中吧。”

遲晉然吃了一驚:“留在府裡——”

“留在府裡,”豫親王很快下了決心,“你去告訴師爺們,替我寫個正式稟文給宗人府,就說我收了名義子——讓宗人府記譜。”

遲晉然沒想到他會這樣打算,遲疑道:“就只怕宮裡邊……”

豫親王道:“她不敢,只要把這孩子留在我身邊,她就不敢,她如今還有忌憚我的地方,一時半會兒,她還不敢輕舉妄動。”

遲晉然想了一想,雖然微覺不妥,但目前形勢迫人,除此之外,確實別無良策。於是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既然要入譜,王爺就得給那個孩子取個名字,稟文中好記載。”

依定製這一世皇子名字應該從木,所以小皇帝名“棣”,那是禮部精心挑選了三個月,從典籍裡頭選出十多個字,然後呈攝政王與太后過目,太后又親筆圈出這個“棣”字。從此之後,普天之下,凡遇此字,皆需缺筆以敬諱,萬民再不能直呼,因這是帝名。

而府中的這個孩子,雖然千辛萬苦地活了下來,但即使身爲攝政王世子,名字亦不能從木,否則,那就是僭越,而宗室子之名只能從日。

“就叫曜,”豫親王很快拿定了主意,“日出有曜。”他擡起頭來,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彷彿是嘆息,“長夜雖漫,也總有天亮的時候。”

【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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