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里拉起了一道幔帳,將亭子一分爲二。
辰源背對着幔帳,就像背靠着整個世界,任何人都撼動不了他分毫。
幔帳後有人,那個人兒嬌嬌脆脆地發問:“爹爹,你認爲對頭第四個人會是誰?”
辰源一聽到這人兒的聲音,淡漠的眸子裡立刻就有了暖意,就像萬里孤煙的寒寂大漠,驟然燃起了一團沸騰的薪火。他的聲音也溫柔了好多,他身形未動的回答道:“不是孟東堂,就會是熊東怖。”
幔帳後的人兒輕“哼”一聲:“孟大和熊二,女兒倒並不是很在意,女兒擔心的是該來而沒有來的人。”
辰源道:“冷北城?”
那人兒道:“有消息說,安老三一到‘塞北’,就馬上去見了姓冷的,以冷北城和安東野過命的交情,這次沒理由會袖手旁觀。”
辰源眉色一亮,道:“來得好快。”
話及此,客人己近亭,將進亭。
辰源迎客,但並未站起,一向不良於行的他,也順理成章的坐在原處。
他舉目,微笑,稽首,抱拳,迎客,讓客人覺得他彬彬有禮,禮儀周道,一點也不會給人傲慢無禮,甚至因而對他更加同情以及更加感動。
這就是辰源的處世之道,這也是辰源的高明之處。
他常予人這種溫和、溫雅、溫良的感覺,無論是友人,或亦是敵人。
現在,安東野、朱七七、白裘恩都有了這種感覺。
當時白裘恩的想法是:“這樣一位恭謙君子,不去翰林做學問,真真屈才了。”
儘管白大夫在“大風堂”裡的地位,已一天比一天重要,“七十二號病房”的精英弟子,也幾乎都由他來統管,但他還是覺着能有資格跟隨兩位當家一起來“談亭”和“青衣樓”的要人談判,是一件很榮幸的事。畢竟,分舵裡,無論是資歷、還是職位,大執事李員外都要排在白大夫之前。
當日朱七七的心情是:“如此一個漂亮的男子,可憐跛了一足,着實可惜了。”
朱七七是個女子,是個聰慧的女子,她有的是高才實學,她有的是真知灼見。她的丈夫“橫刀立馬”彭怒原是“大風堂”的七當家,他爲大龍頭雲飛揚擋刀力戰而死,“大風堂”上下爲紀念這位好兄弟,將他的遺孀少寡朱七七扶上了第七把交椅的位置,全堂自大當家孟東堂以下皆稱“嫂”而不名,即便性情暴戾乖張的二當家熊東怖,對這忠烈之士的遺孀也是禮敬有加。
當面安東野的念頭是:“如果辰源不是敵人,和他做個朋友也無妨。”
但很快,安東野對辰源有了新的印象:“辰源確實是個人物,他能獲取人的同情,他善於博得人的好感,他甚至不必一言半語,就可以讓人支持追隨,不去防患。他最大的優勢,就是淋漓盡致的利用發揮了自己的弱點。如果‘大風堂’裡有辰源這樣的人物,那就真的如虎添翼,爲民造福了。”
安東野在觀察辰源的同時,對手也在打量着他。
安東野身材甚是魁偉,三十來歲年紀,身穿灰色舊布袍,已微有破爛,濃眉大眼,高鼻闊口,一張四方的國字臉,鬢髯戟張,頗有風霜之色,龍行虎步,顧盼之際,極有威勢,一看便知“關東”燕趙之地的豪邁之士。
當即辰源的思量是:“人們常拿我們三兄弟與‘大風堂’關東三虎作比較,想想也真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我在經驗閱歷上遠不及孟老大,楚羽的臨陣武勇恐怕也要遜於熊老二,就眼前這安東野吧,柳生在氣勢上就先自輸了半籌。不過,我們兄弟勝在都還年輕,長江後浪推前浪,不出十年,我們‘青衣三秀’,必定取你們‘關東三虎’而代之,將來的天下,還是我們‘青衣樓’的。”
安東野三人拾級而上,辰源就坐在亭中幔帳前迎客,抱拳,稽首,微笑。那雙溫暖的眼,像冬日裡明亮的燭火。
入得亭內,安東野雙手抱拳,聲音洪亮的道:“在下安東野。”
辰源一笑:“我是辰源。三爺的威名,晚生早已如雷貫耳了。”
安東野豪聲道:“大公子的聲名,近來可也是如日中天啊!不客氣的說,自大公子領導‘青衣樓’以來,貴樓在江湖上的威力和影響力,比布相退隱之前還要更勝一籌呢!”
辰源不亢不卑地道:“那是煙卿小姐坐鎮有力、領導有方之故,與晚生並無太大關係。”
稍頓,辰源笑道:“三爺貴人事忙,晚生就不饒彎子了。這次請三爺虎駕來會,是想有些事向三爺討教,最近敝樓有幾樁生意接二連三被人挑了,不知三爺對此怎麼看?”
開門而見山,圖窮而匕見。
一直沒有作聲的“女諸葛”朱七七,忽然開口:“是不是妾身聽錯了?還是大公子說錯了!‘青衣樓’的東西也敢有人碰?!”
辰源溫雅地道,“一般而言,道上的朋友,多少都很給我們‘青衣樓’幾分薄面,除了……你們‘大風堂’。”
朱七七反問:“大公子話裡話外的意思,是指責我們堂裡的兄弟姐妹動了你們的貨?搶了你們的買賣?”
辰源語氣平淡的像是在敘說一件與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若不是‘大風堂’的兄弟,別人誰有這個本事和膽量?貴堂在道上跑的兄弟姐妹很多,各幫各派各山各寨的都有你們的人,要是每夥每路都給我們在背後插上一刀,可不是鬧着玩的。”
辰源突然擡目。
目光如電。
他不看朱七七,他只看安東野,他只問了一句話:“是不是你們做的?”
“是。”這是安東野的回答。
辰源問的直接,了當,單刀直入。
安東野答的簡潔,有力,只一個字,就承擔了一切。
聽完安東野響雷也似的一個字,冷氣逼人的辰源卻轉而溫暖的笑了,將手一引:“三位,請坐。”
他身前有一張小方桌,桌前有四張椅子,桌上有四盞茶,一盤瓜子,一碟花生,以及一些五言六色的糖果。
朱七七與白裘恩對視了一眼,安東野早已大咧咧的撩袍居中端坐,二人只好隨着左右坐定。
辰源又舉起茶盞讓道:“三位,請茶。”
朱七七方欲抽出髮髻上的銀簪試毒,安東野已舉起茶盞“咕咚”一飲而盡,豪態畢露。
辰源溫和笑道:“這上等的‘普洱’,三爺這般牛飲,渾然品不出味來,有些可惜了。”
安東野“哈哈”豪笑:“東野生來粗放,還是飲酒飲得痛快,這等細緻的香茗好茶,咱享用不來。”
辰源溫善笑道:“飲酒傷身,還容易誤事,還是來點瓜子好了。”說完,辰源自己先抓了把瓜子,在嘴裡磕得“咯嘣”有聲。
安東野顯然沒有耐心去嗑剝那小小的瓜子,而是伸出大手抓了把個頭稍微大一些的花生,邊剝皮邊往嘴裡送,也吃的津津有味。
辰源居然有心情的問安東野:“花生的味道怎樣?”
安東野也居然有興致的答辰源:“很不錯,果實飽滿,哪裡產的?‘關東’地面也不多見啊。”
辰源滿目都是笑意,竟然認真的答道:“是我從‘京師’帶過來的,我的胃不好,身邊一直帶着些瓜子、花生,這些東西暖胃。”
朱七七與白裘恩又互覷了一眼,這兩大巨頭不是要來談判的嗎?怎麼研究起茶水花生瓜子來了?
兩人本來是來“談判”的,這時居然一談起花生的滋味和產地來。
又吃了兩把花生,安東野拍了拍手,笑道:“現在,我們茶葉喝過了,花生也吃過了,也該說說正事了。”
辰源毫不遲疑的立即開口就問:“請問三爺,當今‘京師’,除了貴堂和敝樓,還有誰最具實力?”
安東野也是不假思索的答上去:“蔡相的‘權力幫’。”
辰源再問:“除此之外呢?”
安東野再答:“富貴集團。”
辰源追問:“如若敝樓和貴堂起干戈、大火拼,最大的受益者將會是哪些人?”
安東野復答:“‘富貴集團’的柴如歌、童貫、馬耘、王劍臨、安天命。”
辰源逼問:“還有呢?”
安東野即答:“當然是‘權力幫’的蔡老賊。”
辰源長長吐了口氣,他這次問得很緩慢、很沉重:“那、我、們、有、什、麼、理、由、讓、這、些、禍、國、殃、民、的、賊、子、得、逞?”
安東野仰面大笑三聲,反問道:“我們堂口和你們樓子已互鬥了十數年,積怨已深,豈是一兩句話就能化解的?”
辰源平淡的道:“早先貴我雙方是一直在互鬥,可是這麼多年來,我們誰也沒能滅了對方,誰也沒有取得全局的勝利。就說五年前,家父布先生與尊師雲老爺子‘老虎口’那一戰,家父失手受創,但令師不久之後也舊傷復發退隱,我們仍就是鬥個旗鼓相當,難分輸贏。”
辰源話鋒一轉:“不過,你們近來連砸了我們樓子的幾個場子,這可等於斷絕了我們活命的活路,我們畢竟也有幾萬口子的人要養活,我們一旦因爲此事要拼個你死我活的,豈不是要便宜了‘富貴集團’和‘權力幫’?湖子弟江湖老,大家都是混口飯吃,行事也更該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不是?”
安東野笑而不語,只是把餘光看向了一聲不響的白裘恩,和他手上那大大的藥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