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源是一個熬得了等待、耐得住寂寞的人。
他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一半是因爲有“青衣樓”樓主“江山如畫,君臨天下”布青衣布相這頭號大貴人的扶持,另一半決定於他本身具備的罕見容忍。
一直以來,辰源都是一個孤兒。
他真的是一個孤兒。他出生在一個窮鄉僻壤的鄉下,那小村莊只有二百多戶人家。他父親辰三破是個爛賭鬼,更是個爛酒鬼,很爛很爛的那種。
辰三破的酒品不好,賭運更差。他每次喝醉了,都會耍着酒瘋暴打老婆;他每次賭輸了,更會藉着喪氣虐打兒女。辰源的童年,是在父親的謾罵毒打和母親的眼淚傷痛中長大的。
那個時候的辰源,已經學會了忍。
辰源的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哥哥在襁褓之中的時候,就被喝醉的父親活活摔死了,而另一個姐姐辰沅在六歲那年給親父強暴,後來十三歲就偷偷跟着一個路過村莊蒙古馬販離開了家,逃脫了父親的魔掌。
父親時常酗酒,偷懶、好賭、打老婆,幾乎一個臭男人的缺點全都佔齊了,但作爲男子漢的優點,卻完全沒有。很快,久不勞作的辰三破債臺高築,家裡能賣的房舍、田地、耕牛……幾乎都被辰三破拿去賣掉換賭債了,最後賣無可賣、典無可典,就毫不憐惜地把老婆鄒氏也賣了。
辰三破簽過“賣身契”,接過那個“山西”客人手裡的十五兩銀子,看也不看抱着兩個兒女哭哭啼啼的老婆一眼,就興高采烈的直奔賭坊去了。
母親鄒氏走後,父親越賭越兇,家徒四壁,生活越發的難苦。辰源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跟着姐姐辰沅上山採草賣錢,貼補些家用了。父親每次賭輸回來,就是對姐弟兩拳打腳踢泄氣,姐姐總是把辰源護在身後,默默承受父親的毆打,久而久之,姐弟兩個對這樣家常便飯似的打罵,倒也是習慣了。
辰源九歲那年,姐姐辰沅終於忍受不了父親的暴虐和蹂躪,跟隨一個大她三十幾歲的蒙古馬販子私奔去了外地,從此再無音訊。
姐姐就這樣帶着夢魘和恥辱,離開了這個沒有人情味的家,終於還是把將辰源一個孤零零的拋下了。
——坐上“青衣樓”大公子後的辰源,時常會想:不知道將來還會不會見到姐姐一面,如果老天有眼可以讓姐弟重逢,辰源發誓要給姐姐過上最好的生活。
令人可悲可笑的是,姐姐走後不久,辰源就被輸紅了眼的父親,賣到了村外十五里的馬場做童工,換了二十兩賭資。
當時父親摸着辰源的頭,笑呵呵的說:“三兒,到了布老闆這裡,好好做工,別偷懶,爹一有錢就把你贖回去。“這是他老人家第一次這麼和顏悅色的和兒子說話,當然他是看在那二十兩銀子的份上。
那馬場很破敗,大多數都是和瘦骨嶙峋的老馬和病馬,沒有幾匹好馬。
馬場的老闆是一位很寒酸的青衣秀才,那個時候他還龍困淺灘,籍籍無名,十年後他的名字四海欽服,天下皆知。
他叫布青衣。
不得不說,布青衣是辰源的大貴人。
孑然一身的布青衣,那時雖然窮困潦倒,但總會寧可自己餓着肚子,也讓正在長身體的辰源吃飽,待他若親子。
有一次,主人布青衣那匹又幹又瘦又臭脾氣的老馬踢碎欄杆,向辰源狂奔踐踏過來,幾乎把他一腳踩死,幸虧布青衣出手救了他一命,但辰源也給跺碎了腳踝,自此成了跛子。
當晚,年紀幼小、身單力薄的辰源,親手執牛耳尖刀宰了那匹馬。
布青衣知道此事後,並未感到絲毫的奇怪,他只是警告辰源:“我知道你是一定會報復的。不過,這匹馬曾經救過我的命,你既殺了我的馬,你以後就一定要替我立十倍的功勞回來,要不然,你會死得比這匹馬還慘十倍。”
布青衣說的話,當然毫無疑問。
辰源的能力,更完全決然沒有問題。
不消一年功夫,辰源已立下十倍以上的功勞回來。
——儘管那時候他才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而且還沒有直接跟從布青衣,只是隸屬於布青衣孫女布煙卿的一個小小跟班。
布青衣曾經有一個愛子,在很早以前就戰死沙場了,留下個小孫女煙卿,視若珍寶。後來,布青衣收了辰源作螟蛉義子,煙卿小姑娘則順理成章的叫起辰源“爹爹”,且不管這個僅僅年長六歲的“小父親”同意與否。
雖然布青衣在後來的日子裡,又先後收了楚羽和柳生寒兩名義子,雖然辰源這兩名義弟都是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頂尖人物,但布青衣一直最欣賞、最信任、最倚重的,永遠都是沉穩內斂,以容忍見長的長子辰源。
在三名養子齊心合力的輔助下,布青衣以天縱之才、驚世之舉,終於東山再起。十年之內,布青衣入閣、拜相、創建一百零八座“青衣樓”,威震天下。
立下汗馬功勞的辰源、楚羽和柳生寒均被義父布青衣委以重任,辰源更以“副樓主”的身份,成爲“青衣樓”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第二號人物。
“東南王”朱勔曾經很費解地問布青衣爲何如此器重出身平庸的辰源,布相是這樣回答的:“我的三個義子中,楚羽才情激越、瀟灑出塵,做官可爲賢相,運籌帷幄,筆走龍蛇;柳生寒煞氣嚴霜、機鋒峻烈,投軍足成良將,決勝千里,所向披靡。若論文武全才,氣吞山河的君霸氣度,天下之大,除辰源之外,再無第二人可想。”朱勔聞言當場拜服,免冠三揖。
布青衣眼光獨具,他一見到狄辰源,就欣賞這個人,認爲他將來一定能成大材,成大器。
布相對辰源有知遇之恩。
他看得出來,當時仍是跛足馬僮的他,將來一定是個人物,大人物。
布青衣看對了,更押中了!
辰源最終成爲了他在事業上最大的強助,有時候布相會想,如果不是他有足疾,如果不是差了輩分,或許真應該把孫女兒煙卿的終身幸福一併交託給他……
辰源是喜歡愛慕煙卿的,偷偷的喜歡,暗暗地愛慕。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命中註定不可能親手爲煙卿披上嫁衣,那是個遙遠地有些悲傷的夢。
他只是想窮其畢生,用盡生命裡全部的光亮,守護着煙卿,守護着小公主。
只要她好,就好。
他無求。
無怨。
無悔。
他甘心。
情願。
不計回報。
這許多年來,與其說,辰源替布相東擋西殺,爲“青衣樓”而南征北戰,倒不如說,他在向他的煙卿小公主效忠、效勞、效死!
他可以爲她做任何事,吃任何苦,殺任何人。
爲她冒盡風和雪,爲她歷盡悲和傷。
就是爲她苦等三千九百九十九年,也無尤無怒——
一如今天。
此時。
此刻。
此地。
此人。
這裡是“談亭”,是當年冷若芊與溫良玉幽會的舊地,郎情妾意已不在,就連亭子外面的花草,都染上了殺機,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悶雷密雲,將雨未雨。
辰源在等。
等人。
等敵人。
一流一的大敵。
一流一的頭號大敵。
辰源現刻主掌“青衣樓”,當然是“京師”裡一等一的大紅人,更是大忙人。
他最不怕的就是等人。
因爲他有足夠多、足夠大的耐心和容忍。
自古以來,成大事的人,有幾個不是善於等待、也能夠忍耐的?更何況他今天要等的那個人,是一個絕對值得他等的人。
風雲四合,山雨欲來。
辰源仍在等。
這個跛足男子凝眉沉思的側影,很漂亮。
他一面平心靜氣的等,一面想着心事,心頭竟是掠過了一片哀傷……
但一聽到亭子外急促的腳步聲,他的心就在一瞬間恢復冷靜,沒有一絲的雜念。
他已不需要整理情緒,也幾乎沒有時間痛苦。
他馬上就要面對。
面對一流一的頭號大敵——
來人入亭。
那是“青衣樓”的第一百零五樓樓主“千面狐”胡靈兒,臉上帶了七分俏殺、三分驚麗,她一進亭就稟告道:“大公子,‘大風堂’的人的來了。”
辰源擡起他那一雙有憂鬱的眼神,不徐不疾地問道:“對頭來的共有幾人?”
“三個。”胡靈兒沉吟了一下,又道:“或許是四個。”
辰源好脾氣的問道:“來的都是誰?”
胡靈兒答道:“三當家安東野、七當家‘女諸葛’朱七七、還有白裘恩白大夫。”
辰源捏了捏眉心道:“三個人?”
“可是屬下總覺得有第四個人,”胡靈兒脣緊抿:“不只是我有這種想法,連上官也有這種看法,他們來的表面上好像只有三個人,但在感覺上絕不止於三人……另外,他們的身後理所當然的有大批援軍。”
辰源沉思片刻,只問:“連上官木也是這樣說法?”
胡靈兒答道:“是。”
辰源又問:“那上官的佈置可已完成妥當?”
胡靈兒回答:“上官的殺手集中在方圓十五里,屬下的人馬在外圍布控,隨時隨地可以接應‘談亭’,保證一擊即中。”
“靈兒,一會打將起來,你在外圍督戰就好。”辰源好看的嘴角,浮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你是三公子的人,我不想柳生有所分心。”
“靈兒更是‘青衣樓’的人。”說這話的胡靈兒,那秀氣和嫵媚,混合成一股豔色,凌厲如殺氣。
——自從一手訓練出的“大漠狂花”樑驚花因情背叛嫁入“白駝山莊”後,迅速成長爲接棒新人的“千面狐”胡靈兒,更成了“青衣三秀”,尤其是三公子柳生寒所器重眷顧的培養對象。
胡靈兒也一向不負衆望,在“青衣樓”裡扶搖直上。
辰源滿意的點點頭,忽而再問:“對頭三人的行動可有什麼特別處?”
胡靈兒再答:“一切正常……只是白裘恩白大夫背上背了個很大很大的藥箱。”
辰源奇道:“藥箱?有多大?”
胡靈兒手擺在桌上,十隻纖秀如蔥的手指張開,比劃道:“大約有三尺寬、七尺長。”
辰源皺了皺眉,然後笑了。
笑得很寂寞。
然後他神情冷寞地吩咐道:“靈兒,備座,請茶,讓兄弟們多加小心,對頭來的是四位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