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兒蓮步盈盈,進入小麪館,側身的時候,將雨花傘收起來,雨水滴答聲,清脆好聽。
“絲裙姑娘,又來給大姑奶奶買早點啊?”上了年紀的麪館老闆操着鄉土口音,討好的問道。
小女孩兒脆生生的道:“郭伯,下碗‘羊雜麪’吧,少放辣子,自從二少爺出事之後,大姑奶奶的胃口一直不好。”
“也難怪,現在郭家,可不是剩大姑奶奶一個人操持了嗎,唉,苦了她一個女人家了……”麪館老闆嘴上絮叨着,手腳麻利的用滾燙的“羊雜湯”做了一碗麪,裝入食盒裡,蓋好蓋子,雙手交到小女孩兒手上。
小女孩兒付了錢,看也未看門旁吃麪的斗笠客一眼,撐傘穿過落花絲雨,小跑過街,一頭鑽進“繡春樓”被槐樹如蓋巨冠遮掩的陰暗角門。
李十八可以看得最清楚的,就是斗笠客的鼻子、嘴和手。
他的鼻子很高、很挺,他的脣線條很深刻、很明顯,給人一種很倔強乖張的感覺,而且通常都是閉着的,顯見得是一個桀驁不馴的人。
他的手指纖長,應該是很好看的一雙手,只不過看的出這雙手的主人,年紀應該不大。
從這幾方面看來,李十八斷定,這個人應該是一個相當體面英俊,生活比較富裕,而且相當有個性的少年人。
這麼樣一個人,這麼一個雨天的早晨,到這個簡陋的小麪館來幹什麼?
難道就爲了喝一碗“麻辣羊雜湯”?
李十八爲自己古怪的想法,自嘲的笑了笑,吃了幾個生面饃饃,將幾枚銅錢丟在桌子上,他撐開身邊的傘,走向雨中的“繡春樓”。
吃過早點,小雨方歇。
東方剛剛現出魚肚白的顏色,四方遠遠傳來雞啼,青石板的路上漸有車輪滾動的聲音,乳白色的濃霧,也剛剛從地表升起。
就在這個時候,槐樹下,那個小角門“吱呀”一聲又開了。
大概是因爲不太有人經常出入的關係,所以角門開啓時發出的聲音,是嘶啞而乾裂的,宛如一個垂死老人時的餘音,讓人聽了很不舒服。
李十八從角門出來的時候,生氣蓬勃,精神抖擻,不但全身上下都充滿了活力,而且容光煥發,滿面紅光,好像剛做過一件非常得意而又又愜意的事情。
角門剛開,等候在外面的青衣軟轎急奔而來,李十八人走出門,軟轎已經到了面前,角門關上,轎子已經去遠,轉眼間,就轉出了這條長長的窄巷,走得看不見了。
轎子和人的配合,真是好到極點,就好像已經排練過很多次一樣。
煙花柳巷,高牆聳立,庭院深深,又恢復了昔日的神秘與寧靜。
這裡的白天,是安靜孤寂的,只有晚上,這裡纔會是車水馬龍、男歡女愛的世界。
李十八的轎子一走,麪館裡的斗笠少年立刻也跟着站起來,放下筷子,留下湯錢,很快的走出門,跟隨着轎子走出窄巷。
他的腳步輕健,像一陣龍捲風。
他放下筷子時,也和別人一樣,是放在碗的旁邊,只不過他放在湯碗的左邊。
這個少年是用左手拿筷子的,是個慣用左手的人。
這種人殺人時,用的通常也是左手。
——李十八死了!
“鐵劍門”門主,一代大俠“鐵劍悲歌”李十八,在一個雨後的清晨,死在街頭的轎子裡,陽器不翼而飛。
李十八被刺殺的那一天的凌晨,唯一看見過他的,就是麪館那個滿嘴鄉音土話的老闆。
而看見疑兇斗笠少年的目擊證人,也是他。
冷若顏爲主人點了一碗“陽春麪”:“爺,你胃不好,不能吃辣。”女孩子伸手奪過冷北城已拿在手裡的辣醬罐,語氣裡滿滿的責備。
冷北城默然,埋首吃麪。
冷若顏用筷子輕輕攪着麪條:“老闆,今天你的店好像很早就開門了,平常你都這麼早開門麼?”
老闆土話流利的道:“是的,李三爺每天天不亮都會來小店吃東西,這個習慣已經一年多了,我自然要早起一個時辰準備。”
冷若顏問道:“除了李十八,還有沒有其他的客人?”
老闆答道:“有啊,有個小哥兒。“
冷若顏問道:“那是個什麼樣的人?”
老闆答道:“是個很體面的小哥兒,很能吃辣,一小碗羊雜湯,兌了大半罐的辣汁,吃得不多,給的小賬卻不少。”
冷若顏問道:“那個小哥兒看上去有沒有什麼比較特別的地方?”
老闆答道:“也沒有什麼特別地方……噢!我想起來了,他是左撇子。”
冷北城吃麪的動作稍稍一頓,又繼續吃麪。
冷若顏不動聲色的道:“說下去。”
老闆回憶道:“當時來接李三爺的轎子一走,那個小哥兒就立刻放下筷子跟上去,一人一轎,很快就轉出巷子……”
冷若顏追問:“然後呢?”
老闆道:“然後我就聽見巷子外傳來一聲叫聲。”
冷若顏問道:“叫聲?什麼樣的叫聲?說詳細些。”
老闆答道:“是很悲慘的叫聲,就……就好像有人用力在割他的脖子一樣,可是叫聲很短,好像只來回割了兩刀,就被割死了。後來聽凌大人手下的人講,才知道是李三爺被殺了……”
“不是刀,”冷若顏豔笑:“應該是鋸子。”
老闆驚駭得吸了一口氣,要用鋸子鋸死一個人,被鋸的人是什麼滋味?鋸人的人又是什麼感覺?
冷若顏放下筷子:“在‘涼城’花大姐收集的資料中,用左手的刺客最多十個,能夠在一瞬間取李十八性命的,不會超過三個,年紀在十五歲到二十之間的少年人,只有一個人。到目前爲止,我們還不知道他的確切資料,不過我斷定,殺人兇手一定是他!”
見主人吃麪的同時凝神聆聽,冷若顏這才繼續道:“根據客棧的資料,我們只是此人殺人手法兇殘怪異,每一次殺人的手段都不盡相同,現場也極少留下有價值的線索,出道時間絕對不超過半年。”
冷北城那碗“陽春麪”吃得很細、很慢,他問老闆:“郭鏟,怎麼想到開面館了?生意還好嗎?”
“我想起來了,你是冷爺!你救過我家二少爺的(參見《不死藥》卷第三章)!唉,年紀大了,記性就不中用了……”老闆感慨着,絮叨着:
“自從二少爺出了事之後,二少奶奶就抱着小姐回了孃家,大姑奶奶早被二少爺誆騙拐賣到了窯子裡,偌大一個‘郭家’樹倒猢猻散,雷絲裙跟了大姑奶奶,郭幗投靠了二少奶奶,我年紀大了,不願拖累主子們,就自己用平生積蓄開了這麼一間羊雜小麪館,自食其力,混個餐飽罷了。”
吃晚面,冷若顏將一錠赤足銀子塞入老人家手裡:“拿着,不用找零了。”
“冷爺……”郭鏟淚眼花花的看着冷北城,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和善的拍拍老人肩膀,冷北城走出麪館幾步,忽然止步回首問道:“李十八每天早晨都來你這吃早餐麼?”
郭鏟茫然的點點頭。
忽然下起了大雪,雪中的小巷,有些潮溼的味道。
前面數個衙差正在維持殺人現場的秩序,兩個仵作面色難看的在商量着什麼,對擦身而過的冷北城與冷若顏,並未多加留意。
冷若顏低聲道:“爺,李十八有什麼不妥嗎?”
冷北城道:“李十八身爲‘鐵劍門’的第三任門主,還是有些家底的;試想,一個生活富裕的成功人士,每天的早餐不是山珍海味大魚大肉,而是風雨不誤的來着暗巷子裡,啃難以下噎的生麪糰饃饃,會是什麼道理?”
冷若顏“噗”地好笑道:“也許李十八就得意這一口。”
不無責備的瞪了若顏一眼,冷北城開口道:“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這個人突然在一夜之間,由一個有錢人,變成了窮光蛋。”
冷若顏調皮的道:“窮光蛋怎麼還會有錢坐轎子?”
冷北城道:“李十八是個講面子的人,好歹是一門之主,給外人看的體面還是要裝一裝的。”
冷若顏道:“男人的錢,很多都會花在女人身上,”說到這裡,冷若顏一雙會說情話的眼睛,有意無意的瞟了瞟路過的“繡春樓”,頗有心得的加了一句:“尤其是歡場中的女人。”
“還有一個可能,”冷北城道:“賭博。”
迎面一個賣冰糖糯米甜藕的小販,剛走過他們,到高牆後的窄巷中去叫賣。
“繡春樓”後門忽然開了。
一個穿着黑絲裙,梳着大辮子的小姑娘,拿着一個青花瓷的大碗出來買糖藕,她有一對好深好深的酒窩,還有一雙好亮好亮的眼睛。
回門的時候,小姑娘意外的看到了遠處的冷北城,她驚喜的向他用力的點頭。
冷北城遠遠的微笑頷首,若顏遞了一眼,問道:“爺認識那個漂亮的小姑娘?”
“她是曉雅的侍婢,早年是和絲襪一起陪雅雅嫁到‘涼城’的,冷冷很喜歡讓她抱着……”冷北城神情一黯,若顏一路再不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