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濃蔭如蓋,風中帶着荷花的清香,少女斜倚在一張鋪着凉氈的湘妃竹榻上,望着碗裡的冰鎮蓮子湯,怔怔出神。
鼎爐中燃着的龍液香已漸漸冷了,風吹竹葉,宛如思春的少女在低訴。
“三爺,您來了。”隨着侍女的一聲輕語,一個身材高岸、體態威猛的虯髯大漢昂首而入,龍行虎步,頗有俾睨天下的英雄氣概。
背向門戶的少女先是面上一喜,然而很快的板起小臉,將頭深轉,不去看來人。
大漢啞然失笑,來到切近,用哄小孩子的口吻問道:“寶寶,這麼急找叔叔有什麼事?正在前廳和你爹爹、二叔開會呢。”
少女紅菱也似的小嘴,鼓得老高,帶着三分嬌嗔,氣呼呼的道:“沒事就不能找你來嗎?整天開會不無聊嗎?三叔,你都好久沒陪寶寶聊天了……”
大漢無奈的搖搖頭,轉首吩咐道:“去前面和大爺、二爺說一下,三爺要在這裡陪我們的‘小公主’聊天解悶,讓各位當家先議着。”那等待在門外的弟子發出一聲輕笑,腳步聲走遠。
大漢端坐在少女面前的一張小板凳上,極力擺出一副耐心的姿態,含笑問道:“大小姐想聊什麼?”
少女眼波流動,道:“講個故事給寶寶聽。”
大漢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笑道:“好啊。寶寶想聽哪段故事?”
少女眸子在發光,卻故意裝得很冷漠的梓子,淡淡地道:“那麼三叔就將‘大風旗’的故事再說一遍好了。”
大漢面帶難色,表情誇張地道:“那故事叔叔給忘記了啊。”
少女香腮鼓起,板着小臉道:“叔叔騙人,那故事你已講了十四遍,怎麼會忽然忘記哩?”
大漢故意一拍額頭,恍然道:“對啊,那故事叔叔既已講了十多遍,寶寶也不會忘了的。既然寶寶投有忘,爲什麼還要聽呢?”
少女臉紅起來,“嚶嚀”一聲,投入大漢寬敞堅實的懷裡,像一條泥鰍似的又鑽又拱,又黏又捶;大漢顯然是怕了少女這一招,告饒道:“好寶寶,好寶寶,你想聽,叔叔講給你聽就是了。只要寶寶喜歡聽,叔叔再講一百遍也沒關係。”
懷裡的小魔女聽到這話,才停止了蹂躪的動作,瞪着眼命令道:“快講。要不然寶寶坐在你懷裡一輩子不下來。”
大漢在板凳上坐直虎背熊腰也似的身板,又故意咳嗽了幾聲,才慢吞吞地道:“話說十三年前,我與冷北城爲爭奪‘大風旗’,決戰於‘劍門關’,七日之內,我們二人交手三次,每一戰都險象環生,瞬間生死。”這故事他的確已說過很多次,講起來熟得就好像老學究在背“三字經”,就算睡着了,都能說得一宇不漏。
但少女卻象是第一次聽到這故事似的,眸子裡的光雪亮。
大漢回憶道:“那一年,冷北城十五歲,我十九歲,那一年,我們正當年少……”
講着,講着,大漢的神情開始嚴肅、蒼涼起來,好似又回到了那段悲愴、激揚的艱苦歲月……
………………
“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逃到巴州“祥雲堡”一帶時,元飛揚身邊只剩下一個小女兒和兩名徒弟及五名手下,老人不禁發出如此慨然長嘆。
他的大徒弟孟東堂立即上前勸解:“師父,我們眼前的挫敗和困境只是暫時的,只要您老人家一天健在、只要‘大風旗’一天不倒,‘大風堂’就有重整旗鼓,東山再起的一天!”
雲飛揚意氣消沉,十分黯然意沮地道:“都是我這個做‘大龍頭’的疏忽大意,我們‘大風堂’才被奸佞所乘,害得數萬兄弟姐妹埋骨他鄉,忠魂彌留關山不散,都是我的錯,我的錯……”
老人身畔亭亭玉立的女兒雲端抗辯道:“爹爹,現在不是灰心喪志的時候,您還沒有敗,您還有我們。”
二弟子熊東怖以刀柄擊打胸膛,高聲道:“古人有訓,‘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逃過眼下這一切,我們‘大風堂’必將捲土重天,重震雄風!”
其他四名僅存的“大風堂”老兄弟聽了,都慷概激昂的道:“我等兄弟都願爲大龍頭奮戰倒底,死不足惜!”
雲飛揚一一看過去,看着面前這一路生死相隨的四個好兄弟:
——摯友“鐵口神算”諸葛喜
——長隨“橫刀立馬”彭怒
——師侄“捕風捉影”樑哀
——養子“有所不爲”何樂
雲飛揚目光掃過四人,嘆了一口氣,慘笑道:“放心吧,兄弟姐妹們的大仇未報,‘大風堂’的沉冤未雪,我雲飛揚不會就這麼輕易放棄的!”
——“大風堂”原是江湖上“關東”一帶極具實力的大幫會,名下男女幫衆多達八萬餘。十數年前,“大風堂”大龍頭雲飛揚相應國相王安石變法,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大力推行“保甲法”等新發。
而後,王荊公開罪外戚失勢,有砸缸雅癖的司馬光上臺,新法廢除,蔡京爲求上位,大舉捕殺新黨。
忌憚於“大風堂”在“關東”根深蒂固的勢力,蔡京設局,以徵用“大風堂”三萬子弟充軍赴“西夏”邊關爲國效力爲由,請雲飛揚聚合主力進京面聖;雲飛揚信以爲真,召集堂內精英弟子,開赴出關一心報效朝廷,爲國殺敵,保境安民。
但一到京畿“陳橋驛”近郊,就被誣衊爲“陳兵京畿,聚衆造反”,遭至蔡京心腹“三手將軍”冷寒鴉早已埋伏好的十萬禁軍的全面屠殲,雲飛揚所率領的“大風堂”重要高手頭目,猝不及防,在這一役中喪失十之七八,剩下的不是負傷匿藏,就是受創遠遁。
他們的核心主力部隊,經過一場場血戰、埋伏、偷襲、截擊、突圍掩殺之後,輾轉流亡,千里亡命,到了“巴州”這一片荒涼地,六百多人裡,只剩下了身邊一女二徒四屬下這七個人。
雲飛揚深邃血紅的的眼眸,發出深透疲憊的光芒,問道:“我們已逃亡九百里,大部分追兵已給我們撇下了,剩下的還有些什麼人?”
精於排兵佈陣的“智囊”諸葛喜馬上給出精確的答案:“尾隨在我們後面一直緊咬不放的追兵,一共有四路。其一是蔡老賊的心腹黨羽‘三手將軍’冷寒鴉,他手下至少有一千用於搜捕我們的官兵,距離最近。”
大弟子孟東堂悻悻的道:“第二路追兵是二師伯胖半月‘半月壇’的人馬,二師伯與師父您向來水火不容,對‘大風旗’更是垂涎已久,現今我們落難之際,正是他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之機。”
二徒弟熊東怖狠狠地道:“第三路也是我們‘大風堂’的舊相好、老熟人,三師伯董流星‘流星花園’和他的十三大護院‘流星十三劍’就在附近,他們本就是蔡京的爪牙,怎會放過這立功升官的機會?”
“最後一路是……”說到這裡,雲端慵懶疲倦的面上有些猶豫,道:“據說是一個出道不久的少年殺手,卻不知道是誰,只知道蔡老賊出了一千兩黃金,才請動他出手……”
雲飛揚先慘笑了半下,又苦笑了半下,問道:“以我們現在的實力和戰力,應付他們四路人馬有勝算嗎?”
六男一女七個人異口同聲:“完全沒有。”
心氣不高的師侄“捕風捉影”樑哀,還唉聲嘆氣的補充了一句;“恐怕連應付其中一路都應付不過。”
雲飛揚目視衆人,詢問道:“那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
“鐵口神算”諸葛喜喜上眉梢,喜氣洋洋的道:“大龍頭,您的兩位盟兄弟,‘祥雲堡’霍祥雲四霍爺、還有‘奔雷賭坊’屈奔雷屈六爺都在附近,他們都財雄勢大,又是大龍頭的結義弟兄,沒理由不助我們一臂之力的。”
諸葛喜口中話是這樣說的,雲飛揚心裡想法也是這麼盼的,不過他們一路逃亡過來,落難之前稱兄道弟、把酒言歡、倒履相迎的至交好友,無不紛紛躲避瘟神似的翻臉不認人,閉門拒客。
——世上的事,從來都是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雲飛揚壯年闖蕩江湖,結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最是意氣相投的七人,歃血結盟,結拜爲異姓兄弟,江湖人稱“關洛七雄”。
——“落日牧場”司徒落日、“半月壇”胖半月、“流星花園”董流星、“祥雲堡”霍祥雲、“大風堂”雲飛揚、“奔雷賭坊”屈奔雷、“飛電一族”丁卞。
七兄弟當年同氣連枝,守望相助,紛紛創下了不小的家業,江湖上也就有了“日月星雲風雷電”七連環的美譽。
然後,五爺雲飛揚再後來得到朝廷重臣王安石等人的看重扶持,漸漸自“七連環”中脫穎而出,形成了一枝獨秀的局面,從而遭至了其他六位盟兄弟的嫉恨不滿和排擠打壓。這其中,二爺胖半月和三爺董流星更嚴重到了與拜弟刀槍相見的地步。
懷揣着種種的不安,雲飛揚一行七人披星戴月,冒險接連突破兩道官軍封鎖線,來到“祥雲堡”。堡丁通傳進去過了大半個時辰,仍是未見有人出來迎接。
——若是在以前“大風堂”聲勢鼎盛之時,雲飛揚以十萬弟子大龍頭之尊駕臨,怕是“祥雲堡”堡主霍祥雲早就大開正門、喜笑顏開的來迎接這位名震江湖、號令關東的拜弟了;而今,卻冷落的有些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