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源的青衣小轎,在來的路上時候,風在瓦巷那邊,發出尖銳的呼叫,好似在一聲聲、呼喚着那一場迄今還沒有及時趕到的飛雪。
處於世代爲敵的歷史原因,“大風堂”的人,對辰源甚具敵意,對他極有戒心。
其中一個看上去是管事的小頭目無疑的獐頭鼠目漢子,更是一面推搡、一面不耐煩的道:“我家的大當家現在正忙着會見外賓貴客,沒時間理會你們這些‘青衣樓’的人,快走!”
歐陽恭心平氣和地與那小頭目道:“你們大當家貴人事忙,就請向七當家通報便也是一樣的——”
那小頭目瞪着一雙眼白跟他牙齒一樣黃濁的眼珠子,打量着歐陽恭身後淡定恬靜、負手觀雪的漂亮跛子,好沒有禮數的直呼質問道:“你這瘸子是什麼人?你要見我們兩位當家有什麼事情?”
辰源半回身,毫不動氣:“我姓辰,叫辰源,跟你們大小姐和三當家,都算有些淺薄的交情,路經貴寶地,特地來給不幸英年早逝、爲國犧牲的孟大當家上柱香。”
那管事頭目的臉色,現在變得幾乎眼珠子一樣黃了,他馬上請動了最近堂口的“紅人”郎新和苟費,代爲往裡通傳。
站在“大風堂”匾額下的風雪裡等待的光景,辰源仰視着那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心裡激情澎湃,前所未有地有了激動的熱烈心跳。
——在辰源江湖年少還未江湖老的時候,他對“大風堂”這三個字,以及這個組織中出來的英雄人物,是無限敬仰、無比崇拜的。
那些無數個跟當年辰源一樣的熱血少年,在提到“大風堂”的時候,他們講話的聲音也高昂了、身子也站得筆直了,身體裡的血都熱切的熱烈了。
每一個江湖少年,都以加入“大風堂”爲志!
每一個大風子弟,都以自己能站在“大風旗”下爲榮!
因爲,“大風堂”創造了一個江湖中永遠不朽的傳奇神話。
據說,雲飛揚大龍頭少年時,在“徵西大將軍”楊文廣麾下效力(參見《大風旗》卷第六章),曾經和大當家孟東堂潛返被“西夏”人佔領的“野狼店”,發現全鎮百姓被殘暴的“党項”兵屠殺一空,婦女不論老幼盡遭獸軍淫暴,他們師徒二人便連夜怒起撲殺,從領兵的“萬夫長”殺起,到“千夫長”、“百夫長”、“十夫長”和番卒,一共殺了二百六十九人,然後,負傷多處的兩人,合騎一匹同樣守傷的路烈馬,被五千“西夏”大軍追殺了三晝三夜,才活着回到宋軍大營。
還有一次,雲飛揚曾跟二當家熊東怖,進入“蒙古”大軍中刺探敵情被發現,幾乎就死在“漠北”。他們在軍營帳篷裡躲了七天七夜,沒有吃過一頓飯,吃的都是溝渠裡浮着死鼠皮肉和內臟,雲飛揚的右肺和左肝還倒刺着自己兩根折斷的肋骨,以致每走一步、內臟就滲一次血,每說一句話都淌出了血水,後來連血也因爲缺水而不流了;但他還是攙着身受重傷幾乎命絕的二弟子熊東怖,脫離“蒙古”人的勢力範圍,把他所奪來的一張“蒙古”鐵騎要進犯“大宋”的行軍路線圖,進報給樞密使童貫,可惜卻沒有受到童大公公的重視、而束之高閣未理。同年六月,北方邊境三座城池,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接連失守。
據聞,雲飛揚壯年時,有一位賢良美麗的妻子,不但幫丈夫創幫立道、敵金抗遼戰蒙對夏,還爲雲家在“端午”佳節,添了一位可愛的女兒,雲端。
在紛忙歲月裡,這位雲夫人,即使做了母親,她依然美麗如故,完全看不出歲月帶給她的任何的痕跡。
經歷過那段創業時期的的二代弟子,後來都說:“雲夫人對‘大風堂’的付出和貢獻,遠超後來的‘大風堂’諸位當家之上。”
不幸的是,小云端五歲的時候,她年輕美麗的母親雲夫人,在一次清理堂口往來賬目時,忽然掩着心口,倒在浩瀚如海的宗卷裡,渾身的活力跟精力,就像是忽而在一霎間,給上天收回去了,她軟倒在地上的時候,美麗的就像一幅脫了卷軸的畫卷。
天妒紅顏,雲夫人死了,很多人都臆度她是操勞過度、累死的。
雲夫人死後,雲飛揚一反常態,常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直至有一天,他丟掉了所有的酒壺、砸碎了所有的酒罈,和四當家諸葛喜重新上陣,飛騎三千八百里,刺死了降金而且奸母弒父的大漢奸胡漢山,兩人各身中三十餘箭,打馬東返時,一路上還比數誰中的箭矢多,談笑風生。
還在建立“大風堂”初期的時候,“冷楓堡”早已在“關東”武林聲勢浩大,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天下第一諸葛”冷武侯不欲有新的幫派成立,從而左右“關外”武林的局面,他聯合“蒙古”的“天羅壇”、“契丹”的“金衣幫”、“女真”的“昊天教”、“党項”的“一品堂”,要將堪堪在“遼東”地區站穩腳跟的“大風堂”全力撲殺,連根拔起、一舉殲滅。是役,雲飛揚和五當家夜蟄翼、九當家柳依依落單,他們力抗到底,眼看不敵,雲飛揚在緊要關頭說服了冷武侯,曉以民族大義,在最後一刻倒戈相向,把四股侵宋的敵國勢力,殺得片甲不留,望風而逃。
另外一次的險死還生的事情,是發生在兩個月後,雲飛揚帶同三當家安東野,意圖勸服“冷楓堡”的人,放棄私利,聯手爲誓“遼東”而同心協力時,遭受一十八名迄今身份不爲人所知的蒙面武林高手的狙擊。“冷楓堡”方面參加密會的三名高手在此一役盡亡,由於不知元兇是誰,冷武侯在大怒之餘,遷怒於雲飛揚。雲飛揚爲了要引開追兵,讓傷重的三弟子安東野有機會活命逃亡,自己反而被對手的主力圍攻,重傷墜崖。就在人人都以爲雲飛揚魂喪崖底之際,他又出現了,而且機緣巧合,練成了他的“天佛掌”,一舉成爲“中原武林五大高手”之一的“東狂”,“大風堂”名噪中外。
這些,僅僅是“大風旗”流傳至今,歷史長河的幾朵炫麗驚豔的浪花而已。英雄們的事蹟,就是講上個三天三夜,也是講述之不完,回味之不盡。
後來的江湖少年,就算不尊敬這些人,也會景仰他們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往事。
辰源也不例外。
雖然他歷經滄桑,但他依然少年。
“要不要救安東野,這好像是我們‘大風堂’的家事吧?辰源大公子,這件事,就不勞您掛心了!”知道辰源的來意之後,熊東怖狹長的驢臉,頓時掛滿了一種好像是一個外人闖進自家宅院強行看了他的老婆女兒洗澡般的不快和不滿。
“‘黑水軍牢’,名列‘大宋’十大恐怖地獄之一,”辰源道:“三爺是個英雄,英雄要有英雄的死法,他可以戰死兩軍對壘的疆場、可以隕命在高手對決的決鬥、甚至是精喪人亡於美人的牙牀上……但是,他就不可以枉死在鷹爪子的刑獄裡。”
“大公子說笑了,”熊東怖冷聲道:“我家老三還沒有死,他還在軍牢裡服役。”
“一個人落到‘談何容易’的‘黑水軍牢’裡,其實比死了都難過、都難熬,你們總不能等到安東野真的要死了的時候,才設法去營救他吧?諸位。”
“我們又能做什麼?”何老狗苦笑:“我們又不能公然去劫獄。”
“諸位想,如果換成你們含冤受屈,被關押在牢裡,你希望三爺在外面爲你們做些什麼?”辰源放下茶盞,直視衆人。
“該做的,我們都做了……”雷大弓支吾地道:“我們兄妹每天都給三爺送飯、送酒、送菜、送寒衣……”
“你們見着三爺了?”辰源少有之眼光一亮。
“沒……沒有。”雷大弓支支吾吾的道。
“那你們把酒菜衣物親自送到他手上了沒有?”辰源又問。
“也沒有,”熊東怖搶過話頭道:“不過談大人每次都說一定會送到老三那兒去。”
“二爺是親自將衣食送去軍牢的?”辰源再問。
“當然不是,”熊東怖理所當然他說:“我是吩咐‘鳥弓兔狗’四殺將代爲送去的。”
“二爺就沒有設法探監?”辰源追問。
熊東怖臉色當時變得極度不好看,樑少兔馬上接過話去:“我們問過談獵心談大人,要想看視,先得督府衙門簽發牌票,才能探犯。我也託人到督府衙門求準,衙門裡的蔡大人說安東野是欽命要犯,要上稟‘太尉府’才能議定,不能照開。後來容大人他們告訴我,這件事不易辦,也不宜辦……”
“所以……你們就沒辦下去嘍?”辰源眉睫間,都透露着齒冷和譏諷。
“是……”唐小鳥補充了一句:“‘談何容易’四位大人說,這樣反生對安東野也不大好。”
辰源忽而冷笑:“三爺還坐在‘雪狼堂’三當家的金交椅的時候,諒你們也不敢這樣直呼他的名諱吧?真要有本事,就在一個好漢落難的時候還是以一個英雄來待他。古來俠義之上,相交不問貴賤,英雄毋論出處,而今三爺不幸歷牢獄之劫,尚未論罪定刑,你們這些‘自己人’,都膽敢一一直呼其名了,想一想,還真是世態炎涼、人心不古啊!”
“鳥弓兔狗”四殺將頓時面生愧色,低下頭去。
“哼哼……也許這樣攏攏老三的性子,也是好的,”熊東怖冷漠的道:“讓安東野在裡面去靜一靜也好。這些年,他對堂口裡的兄弟姐妹,可是幹了不少糊塗的錯事。”
——呵呵,人生如鏡,既能照人,又能鑑己,早先你行爲不端,現在連“自家人”都開始翻起舊賬來了!安東野啊安東野,你還是真的到了末路絕境,毫無有來的末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