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嘆口氣先」
“迪卡!”布蘭德嘶啞着嗓子叫道。
名爲迪卡的屍體咧嘴笑着,一步步朝他走來,喉嚨裡發出咕咕的聲音,像是含着一口水,散發出濃烈的腥味,像是有海草和鮮魚在他的肚子裡腐爛。對方的眼裡可沒有絲毫憐憫,塞滿海星和章魚的腦子更加不會記得生前的任何事情。
“別犯傻了。用你的長戟去刺他!”煉金術士大聲提醒。他警惕着從身後包圍過來的水鬼。他們在躊躇,猶豫,彷彿是在等待迪卡發動攻擊的那一刻。“刺呀!”
布蘭德憤怒地吼回來,“他是迪卡!不是敵人!”
“他死了,死了!現在是溺死的水鬼!是一具會走動的屍體。”李歐惱怒地大罵,他頭一次知道這傢伙竟然這麼磨磨蹭蹭,他就不能狠下心腸嗎?但是,他也不是一樣的嗎?他幾乎沒意識到這點。“該死的,只管閉上眼睛刺出去!要麼就讓我來!”
“同你沒關係。”布蘭德大聲拒絕了他。
然而迪卡已經逼近了他們。他毫無預兆地跳了起來,好像是撲食的餓狼,眼中閃爍殘酷的紅光,喪失人類理智的暴虐。布蘭德毫無抵抗,他近乎呆滯,就像一塊木頭。
該死!李歐暗罵一聲。另三具屍體成三角排列像他衝了過來,他們一往無前。李歐不知如何是好,他們陷入了腹背受敵的境地。他大喊一聲,一劍砍破衝在最前的那個水鬼的肚子,然後他朝後退了一步,用盡全身力氣將發呆的布蘭德撞了出去。但是迪卡和另兩個水鬼的爪子撕破了他的胸膛和肩膀,他感到一陣劇痛,然後怒火淹沒了一切。
“操你媽,你要死別拖上我。”
“你別他媽管我。”
“那你去送死好了!”
煉金術士強撐着從地上爬起來,揮劍斬斷一頭水鬼的雙腿,另一個水鬼又撲了上來,抓住了他的左手,張口就咬。劇痛讓他高聲叫了起來。他一邊叫喊一邊發了瘋似的將手中長劍不斷捅進對方的身體,粘稠惡臭的屍液淌了他一手,但對方好似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咬緊牙關不肯放鬆,雙手還不停抓撓,試圖弄瞎他的眼睛。
“你他媽還要看到什麼時候!”李歐暴怒地大吼。
迪卡從他的右邊奔了過來,完全忽視了躺在地上自怨自艾的布蘭德——他根本沒有絲毫威脅——這個瘦削乾癟的水鬼試圖奪下李歐的劍,對明晃晃的劍刃視而不見。
“站起來!”煉金術士使出全身力氣踹開咬住左臂的水鬼,一塊肉被生生撕了下去。他痛苦地大叫,幾乎暈厥。“用長戟刺他!”他虛弱地說,只能狼狽地就地滾開。迪卡的爪子落了個空。李歐發了狠。他捂着受傷的胳膊,直接衝向蠢蠢欲動的水鬼,將對方留給了布蘭德。要麼殺死對方,要麼被對方殺死。但是我他媽根本就不想死!
李歐試圖用吼聲蓋過痛苦。被斬斷雙腿的水鬼拖着一地血污朝他爬行過來。這是一幅令人頭皮發麻,不寒而慄的景象。然而煉金術士現在的眼中只有發泄,只有摧毀一切的瘋狂。他一劍劈開了那傢伙的頭顱,白花花的腦漿飛濺起來。咬住他手臂的水鬼咀嚼着他的肌肉,一臉貪婪,眼中殘忍的神色浮現出來。還有個沒了肚腸的傢伙,蹣跚着像不倒翁繼續逼近。
身後布蘭德發出一聲慘叫,李歐回頭看了一眼,看見迪卡的屍體已經把布蘭德壓在了身下。他的嘴巴彷彿食肉動物一樣啃食着布蘭德的臉。他的臉一團血肉模糊,他不禁感到噁心,寒意凜然。迪卡獰笑着擡起頭,他的眼睛裡一團紅光,完全陷入了無可逆轉的瘋狂之中。他將骨瘦如柴的手指塞進布蘭德的嘴裡,讓布蘭德不停哽噎。鬼手不停朝他喉嚨深處裡鑽。
煉金術士根本來不及救援。他失血過多,眼前漸漸發黑,腦袋昏昏沉沉。就連對付面前的水鬼他都感到了困難。他晃動長劍,制止對方靠近——
——那張屍臉緊貼布蘭德的臉。那對眼睛覆滿詭異的冰霜,閃着非人的光。布蘭德用指甲扒它冰冷的肌肉,踢它的腿,試着用嘴巴咬,用手捶,試着呼吸……
“媽的,捅穿他!”李歐鼓出全身力氣吼道。
求生本能終於佔據上風。布蘭德鼓起全身僅存的力氣推開了迪卡。突然間屍體的重量消失,喉嚨上的手指也被扯開。布蘭德惟一能做的就只有翻身,拼命嘔吐,不斷髮抖。
“布蘭德!媽的,抓起武器!”
迪卡的屍體翻倒在角落,布蘭德抓起長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的臉上垂下一條肉,鮮血好似一條小溪順着臉頰從下巴上不斷躺下。他顫抖着朝迪卡走近。
“迪卡!”布蘭德喊道。
水鬼擡起頭來,他嘴角還咬下一大口肉,囫圇着吞了下去。然後他定住了——布蘭德手裡舉着那根三米長的長戟,尖端刺進了他的胸口。水鬼沒有尖叫,更沒有痛吼。他死了,感受不到痛苦。但他還是愣了那麼一會。
他們就那麼站着:布蘭德扎着馬步,雙手穩穩地握着長矛的一端。而迪卡的屍體,像一個破破爛爛的布娃娃,掛在長戟的另一端,同樣用雙手握住長矛。他喘息了一聲,喉嚨裡發出憤怒的低吼,突然一把將長戟向胸口中使勁按去。
煉金術士看到他的後背擴散出一片黑漆漆的東西,正面的傷口黑血噴涌而出。布蘭德尖叫起來,“迪卡!”他痛苦地喊,向後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稍微遠離了他,但布蘭德沒有放開長戟。他將長戟後撤,又退了一步,最後頂在牆上,支撐住自己後仰的身體。
迪卡雙手握着長戟,緩緩的向布蘭德靠近,長戟從他的身後探了出來。直到有將近一米的木杆塗抹上了噁心粘稠,散發窒息腐臭的液體。他繼續前進,逼近退到絕路的布蘭德。
李歐用撕碎的衣襟胡亂包紮了傷口。兩個水鬼已經一前一後又衝了上來。他勉強避開了一個,卻被另一個撞倒在地。他痛哼一聲,在地上打了個滾,頭撞上了旁邊的木箱。他的眼睛陣陣發黑,他幾乎看不清楚任何東西,只瞥見一個黑影撲了上來。抽搐的左手勉強結出一個法印,將對方轟了出去,撞上了天花板,將油燈打翻在地。
周圍一瞬間的昏暗之後,一簇火光忽然燃了起來,而後氣勢洶洶,越竄越高。橘黃的火光驅散了黑暗,也烘乾了船艙裡悶人的水汽。騰起的火焰阻絕了那兩隻水鬼與李歐之間的道路,他們咆哮着,遲疑着,不敢越過那簇還算微弱的火苗。
李歐喘息了一口氣,從地上掙扎着爬了起來。
另一邊,迪卡又嘆息了一聲,被涌動的黑血嗆了一下,忽然讓人覺得異常悲傷。他繼續往前移動了一點,張開雙臂。布蘭德絕望地叫喊着,卻仍然沒有鬆開長戟。他試圖把迪卡推回去——但是沒有用。他一點點向前推進,最後抱住布蘭德的頭。他瘋狂地搖着頭,尖叫着。迪卡的屍體繼續沿着長戟向前,他俯下頭,靠近布蘭德破爛的臉,尖銳的牙齒閃過一道寒光。
煉金術士跌跌撞撞地撲了過去,他的雙腳在顫抖發軟,但是他的右手依舊完好,毫無顫抖。他踏出一步,又邁出另一步,接着是第三步。每一步都更加沉穩。左腳踩出,穩住,上身一扭,揮出重重的一劍。他看到了迪卡的眼睛。現在一切已成定數。無論是巫術還是詛咒,現在都將宣告結束。他砍了下去。
他像女劍手訓練他時那樣依照劍術的招式揮出長劍,隨後又向前邁出一步,一個回身,將長劍從他的身體中抽了出來,在空中劃出一道詭異的血線。一顆皮包骨頭的腦袋飛在了空氣中……落在了騰起了火焰裡,升出一股黑煙,冒出一股烤焦的惡臭。
布蘭德在牆邊縮成一團,雙臂抱頭,身體不斷地戰慄着。不知道是因爲痛苦,還是悲傷。
“站起來。”李歐虛弱的說,“我們得離開這兒。”
“我殺了迪卡。”布蘭德捂住臉,碰到臉上汩汩流血的傷口時他呻吟了一聲。他看着面前無頭的屍體,開始嗚咽,“我殺了迪卡。”
你差點被他殺了。煉金術士虛弱地不想解釋。“快點,我們得離開這裡。”火勢越來越大,開始舔舐艙室頂部的天花板,將周圍的木桶和箱子捲了進去,也逼退了尖叫連連的水鬼。熾熱的火舌炙烤着他的皮膚,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音,堆疊的木桶倒了下來,船身一陣晃動。
“他們呢?”
“火焰會殺死他們。”
李歐幫布蘭德站起來。下意識避開迪卡的屍體,那雙瘦弱的手臂緊緊地握着那插在他黑漆漆的血肉模糊的長戟。
布蘭德再次呻吟起來,“迪卡——”
“別看。我們走。”
他們相互扶持着爬出船艙,外面的士兵立即接住了搖搖欲墜的他們。
“該死,我以爲你死在裡面了。”隊長惱怒地說,他看見了傷痕累累的他們,被幾乎缺了半邊臉的布蘭德嚇了一跳。“見鬼,你們怎麼變成這個樣子?還有個人呢?”
“迪卡——”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隊長說。
“我們先離開。”李歐虛弱地說,任由一名士兵拿過了他緊攥在手裡的長劍。“這裡快燒起來了。”
“什麼?”隊長愣了一下,船艙裡忽然傳來了水鬼恐怖的喊叫聲,黑煙瀰漫,“噢,見鬼,你們打算燒了這條船?”
煉金術士沒有回答。他看着鑽出火舌的船艙,心想,燒呀!再燒得猛烈點!
☆
“我該爲你們做些什麼?”
一道炫目的閃電劃破天空,轟鳴的雷聲隨即在空中炸開。外面,稀稀拉拉的降下幾滴雨水。
李歐和布蘭德坐在長椅上,上方掛着兩把交叉的長劍和一條海魚的碩大腦袋。兩人低着頭,一言不發。隊長一邊在房間裡踱步,一邊怒火沖沖地喘着氣。
“你們這幫該死的白魔鬼!”隊長突然停住,衝兩人大喊,同時將手裡厚厚一摞紙張重重地扔在桌子上。“這就是我接到的投訴,全都是言詞激烈的懇求信,上面不僅有貴族,還有神殿祭司的印信!你們來這裡就帶着災難而來嗎?這世界上就沒有別的城市了嗎?”
這似乎輪不到他操心。他也沒權利驅逐他們。李歐靠在牆壁上閉目養神,傷口在瘙癢,好幾次他都想使勁抓撓一下。他無休止的陣陣犯困,不想說話。
臉上纏着繃帶的布蘭德悶聲咕噥了一句。
“說!他說了什麼?”隊長好像炸毛一樣跳腳喊道。
李歐只得開口解釋,“他說他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該死的白魔鬼,我跟你們說話簡直是對牛彈琴!”隊長怒火無處可發泄地在屋裡轉着圈,“我真該把你們統統扔進地牢,或是把你們拖出去遊街!沙漠之母在上,真他媽該死!”
這一次,李歐和布蘭德都保持着沉默。
隊長喘了幾口氣,“看看你們做了什麼——燒了一艘船,還有那個叫聲……你們爲什麼不直接殺了他們?你們這麼做簡直就是殘忍的表現!”
“他們是怪物。”煉金術士糾正道,“對怪物戰鬥談不上殘忍,何況他們幾乎殺不死。”
“所以你們讓整個城市都能看見那場大火?”隊長抓起桌上的一把紙張扔到李歐腳邊,白花花的紙張洋洋灑灑的飄落。“這上面全是對你們的控訴,每一個人都要求我處決你們。”
他做不到。李歐不爲所動。“沒人想要這樣。我們都不想。”
“可是我想!”隊長罵罵咧咧的叫道,“自從你們出現,老子全在給你們擦屁股。我竟然還在試圖保下你們!沙漠之母在上,我一定是瘋了。”
李歐擡眼瞧着他,冷冷地說,“如果沒有我們,你們早死了。”
“媽的,我是不是應該對你三跪九拜,對你感激涕零,還給你發個‘好市民榮譽獎章’?”隊長跳腳罵了起來,“去你媽|的,天知道我現在只想砍你們的頭!特別是那個蠢貨!爲了一個男人,竟然變成了要死不活的樣子——”
“那是他的朋友。”
隊長冷冷笑了笑,不做聲。他轉過頭來盯着李歐,“還有,你!我真不該對你抱有任何期待,天殺的,你現在還能做什麼?我就不該讓你上那艘船。”
“你應該沒忘最初的緣由。”李歐平靜地說。
隊長七繞八拐,就爲了這個。他瞧得出來。“好,很好,那就牢記我們之間的承諾。我要弄明白一切,見鬼的!”隊長火冒三丈地說,“好好審問他,然後我就來訊問你,別想跑掉,即使你有親王殿下的寬恕令!”
煉金術士看着他拉開門離開,沉重的厚木門重重地關上,發出一聲巨響。
布蘭德低着頭沉默着,淺灰色的棉布裹着他的腦袋,使得他看上去就像盯着一顆洋蔥頭般可笑,但是他的心情大概一點都不美妙。對方更加不像是想要與他敘舊的模樣,也不想聽到任何關心。所以他乾脆也省去了浪費時間的寒暄和拐彎抹角,直截了當。
“布蘭德,現在你總該告訴我了吧,”李歐打破了沉默,“到底發生了什麼?”
如今黑色頭髮已經剃刀得精光的布蘭德沉默許久,終於開了口,“我們乘船本來是爲了去別的地方。”這李歐猜到了,途中一定是遇到了風暴。布蘭德瞪了他一眼,卻是忍受下了他的嘲弄。他用受傷過後彷彿破銅鑼般的嗓音說道,“我們偏離了航向。”
毫無疑問。“你們就一路往這裡來?”
“是的。”布蘭德痛苦地說,不斷抽着冷氣,說話時牽動了傷口的肌肉,讓他的話語含混不清。“我們迷失了方向。然後遇見了他們……”他露出一半的臉上浮現出驚恐的表情。
李歐完全能猜出他們遇到的是什麼。“是列奧島民的戰艦,還是八爪章魚,幽靈海盜?”
他猛然擡起頭,“你怎麼知道?”
“我遇見過。”李歐一臉苦澀,“你能活下來已經足夠幸運了。”
“但是,迪克——”
“那不是你的錯。”李歐試圖安慰他,“那是因爲詛咒。”
“我不需要你的安慰。”布蘭德忽然厭惡地說,並且朝長椅的另一頭移動了一些。“你還是管好自己吧。”
李歐完全弄明白他的敵意從何而來。但現在顯然不是追根究底的時候。他首先軟了下來。他舉起雙手,示意自己的錯誤。“我們不說這些,布蘭德。”他頓了頓,見對方冷靜下來,接着說道,“告訴我,你們是在哪遇見他們的?這裡的水手整天都在討論那頭醜陋海怪。”
“我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布蘭德說,“他們在一個夜晚出現,好像軍隊一樣在甲板上,在船艙裡行走,弄出各種響動,製造各種幻覺。很多人首先死了。他們被拽入深海,而我們就像是做了個噩夢,等我們醒來的時候,船已經入港了。接下來發生的事你都知道了。他們就快來了,對嗎?”布蘭德問,半邊露出來的臉上忽然閃現過某種隱藏極好的陰冷。
煉金術士裝作不在意。他竭力讓自己跳動的心平靜下去。“是的。”他說,“我想他們就在周圍,就快來了。我們得找機會離開這個鬼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