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暴已經遠遠超出了大樓的負荷能力, 地下徹底斷了電,一片漆黑,只有一些封印箱裡的生物們眼睛泛着熒光, 從各個角落裡射出來, 不懷好意地窺視着闖進來的凡人。
彷彿是感覺到了封印法陣的鬆動, 危險物們蠢蠢欲動, 發出普通人聽不見的鳴聲, 單霖按了按耳朵:“地下十到十三層封的都是活物,我們手動啓動緊急封鎖之前,得把它們清點轉移, 雙管齊下吧——力量繫留下,其他人跟我下樓!”
總局大樓的地下部分有緊急封鎖機制, 啓動緊急封鎖機制的中央控制室在地下二十九層, 一旦大樓出現不可修復的破損, 爲防危險物品外逃泄露,可以啓動終極模式——超低溫。
地下二十九層有一顆極寒雪蓮子, 是一次高原雪崩後出世的化石,據說是祖龍與麒麟滿天飛的年代留下的。只要一株極寒雪蓮,就能把低緯度的青山凍成雪山,能直接改變局部氣候。可惜年代久遠,外加全球變暖, 推斷第四小冰期過後, 雪蓮子就已經失活。
研究院花了二十年, 從雪蓮子身上提取了超低溫特性, 作爲地下最終保護模式的核心。超低溫模式啓動後, 可以將地下與地面割裂,二十分鐘之內完成整體冰凍。除非注入特殊的解凍劑, 否則只要宣璣不臨陣倒戈,拿朱雀離火來燒,超低溫模式能凍到地老天荒。
“一旦開啓超低溫,估計一半以上的封印物都會受到不可逆轉的傷害,”一個暴雨輕聲說,“單總,損失不可估量啊。”
“我負責。”單霖頭也不回地說,“快點,跟上風神。”
因爲停了電,電梯、電子鎖、各種遙控設備都停擺,特種外勤們只能走樓梯,用鑰匙開人工鎖。
狹窄的應急通道里不見天日,只能感覺到樓體在不停地震顫,砂石簌簌滑落,人在其中,有種隨時會被活埋在裡面的窒息感,“喀”一聲輕響,秘銀子彈像一顆黑暗裡划着的火柴,是開路的谷月汐開了槍。
“地下十六層,有異能封印物泄露現象。”谷月汐的聲音有些乾澀——她此時神經高度緊張,各處法陣都有破損,能量監測設備只要打開就敲鑼打鼓,基本已經失靈,而一些封印物是可以避開紅外眼鏡的。這種環境裡,只有透視眼能自由行動。她一個人一雙眼,必須保證沒有一點疏忽遺漏,否則身後就得出人命。
這還只是十六層,越往下,封印物就越致命。
單霖:“小谷別管,繞開,不要硬碰,我們沒時間,人手也不夠,直接去負二十九樓。”
“避開右側,”谷月汐緊緊的捏住秘銀槍,壓低了聲音,“右側牆裡有……”
她話沒說完,緊急通道右側的牆上突兀地伸出了一把大斧頭,要不是聽了她示警的暴雨躲得快,幾乎要被這猝不及防的天外來斧斬首示衆。
透視眼看見牆裡有一個器靈,因爲一小塊牆塌了,局部“禁穿符咒”已經失效,它像個鬼魂一樣在那一小塊空間裡來回打轉,慘白的臉上一片茫然,只剩下嗜血殺戮的本能。
谷月汐一眼看穿螺旋而下的應急通道,簡直頭皮發麻,諸如此類的致命殺機簡直到處都是,忍不住問:“單總,爲什麼我們地下要存這麼多要命的東西?”
“赤淵活動降低以後,近代的變異物種以二三級爲主,就是咱們平時碰到的那些,這些大多是古物,”單霖說,“就像戰爭後留在地裡的雷,我們的任務就是把這些遍佈各處的危險悄悄按住,統一帶回來保管。”
一個風神二隊的隊員問:“那直接就地銷燬不就好了?”
“主要是爲了研究,現存資料太少,我們還太無知。”單霖說,“還有……”
“還有什麼?”
單霖頓了頓,卻沒再往下說:“二十三層法陣受損嚴重,我感覺到這裡的異能活躍程度了,大家都警惕一點——誰信號好,隨時聯繫着點外面。”
還有……是爲了記住。
人間還不叫人間的時候,有過數不清的靈物,呼風喚雨一陣,繼而杳然無蹤,儘管或與人族結下血仇,或最終在與天斗的慘戰裡黯然敗北,但抗爭過,死得其所。他們的血脈混在倖存者族羣裡,並將一代一代地繁衍輪迴下去,恩仇隨新陳代謝去,變成這世上一點別樣的顏色,恰如化入春泥的落花。
那些痕跡,是他們的來龍去脈。
宣璣兜裡的手機震了幾下,他沒管,他翅膀上的羽毛都奓了起來,四肢幾乎有些麻痹。他面前那個祭文裡走出來的人五官疏淡,骨相平緩,眉目生得淺且散漫,臉上掛着多災多難的薄命相,像個癆病纏身、久試不第的窮書生。
電閃雷鳴的廢墟中出現這麼一位,彷彿是《聊齋》裡被狐鬼纏身的喪門秀才誤入了《哥斯拉》拍攝現場,詭異極了……特別是宣璣曾經親自將這顆喪喪的頭顱斬落,眼睜睜地看着它落地滾了八米遠。
“九馴……”
“九馴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屍骨已寒,”盛靈淵打斷他,“你也不該這麼埋汰他。”
疑似妖王的青衫男子笑道:“人皇陛下,久違了。難怪你們人族說,這世上最難破的迷障不是心魔瘴,是自欺,古人不我欺啊。看來你就算認出了歸一陣,也不打算承認我了。就算本座親自站在你面前,你也能睜着眼睛說冒名。”
“哦?”盛靈淵手心裡的黑霧凝成了一把長劍,聲音越發輕柔,“朕爲何不敢?”
“因爲你只是人族的一顆棋子、一把工具,這世上唯一屬於你的東西,只有那把劍而已。你被人族拱上勾月樓,登臨絕頂,卻損了天魔劍。你心知肚明,無論如何,你的劍也回不來了。所以只好給他、給自己找個冠冕堂皇的‘大義’做墳頭上的冠冕。什麼‘以大局爲重’,‘爲生民立命’,‘忍辱負重、以殉天下’……多凜然啊!”青衫男子說,“盛瀟,當着本座,你敢不敢說,若再讓你重來一次,你還會爲了人族賣命?”
盛靈淵若有所思地將那張臉端詳了片刻,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沒吭聲。
青衫人大笑道:“你儘可以不承認,那麼你是怎麼被陰沉祭叫醒的呢?”
宣璣後背忽然躥起了一層涼意。
他之前從技術角度上分析過很多,對方先用陰沉祭召來陛下的通心草人偶,是因爲天魔就像一根避雷針,有他在那戳着扛雷,貪嗔癡三大人魔可以橫行。反正盛靈淵怕驚動赤淵,能動用的力量不過生前十之一二,要放過去,束手束腳的天魔也就是個普通人族修士水平。
但……宣璣發現自己一直或有意或無意地忽略了一件事——爲什麼靈淵會迴應畢春生的祭文?
凡人獻祭,四方魔物不是非得響應的,煩了還可能直接翻臉,順着祭文反噬獻祭人,如果盛靈淵真那麼想長眠,早把在他墳頭蹦迪的畢春生栽進土裡了。
東川森林公園裡,阿洛津恍然大悟似的說過一句話,那句巫人語的意思是:“靈淵哥,其實你也和我一樣。”
這話此時細思恐極,盛靈淵能被陰沉祭文喚醒,真的只有“技術性”的原因嗎?
他的前半生是一場信以爲真的騙局,後半生是自己掩耳盜鈴的圓謊。在他沒想起生前種種,沒扣上人皇冠冕的時候,透過白玉通心草射出來的目光,真的是善意的嗎?
宣璣倉皇地扭頭看向盛靈淵。
“你那表情是什麼意思?”盛靈淵剜了宣璣一眼,冷笑出聲,分明是漆黑的魔氣凝成的劍,劍光卻雪亮如驚雷,一劍刺向白霧中的青衫人。
“九馴是蛟女所出的末代妖王,註定要給氣數耗盡的妖族送終,正是因爲他不服,篡奪赤淵,纔有我應劫成魔,鎮羣魔、屠盡衆生,給人族大勢撥亂反正。我等皆是一出生,就被寫進天道的棋子,美其名曰‘參商有軌’——一派胡言!”
最後四個字鏗鏘如劍意,白霧中聲稱自己吞噬了三大人魔的青衫人竟難當他一劍之銳,極速後退,身上厚重的白霧幾乎被陛下一劍打散。
“我乃人皇,不是領俸等賞的販夫走卒,我命是掙的,不是賣的。倘若參商有軌,我輩便打碎星盤,將天道劈開一條新路,哪個在棋盤上摳摳索索地算計豆大的得失?九馴縱然敗在朕手上,也是雖敗猶榮,什麼東西也配頂着他的臉大放厥詞!”
至於爲什麼他會應那瘋子畢春生的祭文?
還不是有個自稱不掉毛的混蛋,哪輩子被人偷了翅羽自己都不知道,那根糟毛將他從赤淵裡驚醒,他五迷三道地想不起自己是誰,活生生是被某個人身上的鳥味釣出棺材的……要不然畢春生一句雅音也不會說,鬼聽得懂她在念叨什麼!
“小鬼,”盛靈淵一語雙關,把在場敵友一起罵了,“你懂個屁。”
閃電劈了下來,許是那青衫人一口吞噬了三個人魔的緣故,在招天打雷劈方面竟能和盛靈淵分庭抗禮,雷落在了他倆中間——也點着了宣璣眉心的族徽。
宣璣挖空了心思去揣度老魔頭一言一行,恨不能從喘氣的姿勢裡窺到他一鱗半爪的真心實意,可是這老魔頭生前就慣於遮遮掩掩,“死後”蓋得更加嚴絲合縫。分分合合、生生死死,什麼都是陛下剛愎自用地決定、獨斷專行地控制,喜歡別人的方式就是“爲了你好”和“你懂個屁”。
這他媽“心上人”當的,還不如死對頭痛快,哪怕你死我活地互相砍過,也算隔着三千年神交的宿命知己!
“我什麼都不懂,也沒人跟我說過,”宣璣冷笑,烈火在他手掌中拉成一張長弓,雷電花藤似的纏了上去,離弦而出,“畢竟我只是一隻架子上養的寵物八哥,隨便搓揉,反正給顆瓜子哄一鬨,毛就順了,還能好好唱歌!”
他倆手上一致對外,口頭上吵得不可開交,以至於場中唯一的敵人竟一時插不進嘴去。
絮狀的白影已經維持不住人形,白練似的裹在自稱妖王的青衫人身上,身上魔氣暴漲,來自巫人、高山人和影人的三種氣息糾纏作一團。
就在這時,“嗡”一聲巨響蓋過了雷聲,噪音穿耳而過,王澤不知道用了什麼特能擴音器,用全國都能聽見的音量咆哮道:“宣主任!”
宣璣手一哆嗦,箭差點脫靶:“有病嗎!鯉魚,你哪邊的?”
王澤沒聽見他罵街,繼續廣而告之:“悠着點!你鞋帶開了!”
宣璣腳底下一雙短靴,鞋帶是裝飾品,系的是死扣,根本不會開,百忙之中,他莫名其妙地低頭看了一眼,忽然一激靈——對了,地下有個特能界的烈性炸/藥倉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