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萳的這一場歡送會,當真是舉辦得盛大無比,海老國宮中的女眷們全哭成一團,而男子們全喝成一團——其中,自然包括荊琥岑。
僅管昨日被他那樣霸道且邪肆的輕薄了幾近一整夜,但云萳的眼眸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多次掃向他,因爲不知爲何,今日的他,看起來有些不對勁。
他雖依然痞氣十足地跟旁人插科打諢,卻由頭到尾眼神恍惚、心不在焉,不斷地大口大口喝着酒,更在歡送會結束時,未多發一語便匆匆離去。
發生什麼事了?
會不會與海老國讓她離去的原因,甚或女兒國有關?
由於早發現他的不對頭,因此雲萳在歡送會半途,便與小九交換了身份,當他一離去,她立即又換上另一張易容面具,小心翼翼、默不做聲地緊跟在他身後。
她望着他飛身上馬,策馬疾奔;她望着他縱馬出城,來至燈紅酒綠的清平巷四處亂逛;她望着他進入一間青樓後,換了一身黑衣裝扮及另一張臉由青樓後門走出;她望着他突然飛上屋檐,在黑夜的隱藏下,在檐間疾奔,直至最後停下腳步。
雲萳承認,在接受過出身鬼隱族的二姐夫赤天朔教導下,自己的跟蹤技法已臻絕妙,雖然對平常的荊琥岑來說,還是無用。
是的,平常的荊琥岑,因爲過往她每回跟蹤他,就算只是遠遠跟着,依然會被他發現,並技巧性的甩開,可今日,他卻沒有。
他究竟怎麼了?又到這兒來幹嘛?
望着荊琥岑鬼祟地坐在一間民房屋頂的陰暗角落裡,目光瞬也不瞬地直視着另一間民房,雲萳納悶地想着,然後也忍不住地將視線投向他凝視的方向。
那是一間很尋常,甚至可以說微寒簡陋的獨棟民房石屋,卻打掃得很乾淨,而且此刻,上頭還掛着許多的大紅喜字燈籠,屋外四周,更有許多穿着打扮與這間民房格格不入的人四處來回走動着。
屋內小小的院子裡,一名穿着名貴紅嫁裳的女子靜靜坐着,她的雙手被坐在她身旁的一名華服老婦,以及另一名年紀較大,同樣一身華服的女子緊緊握着。
是場婚禮,可這新嫁娘是他的誰呢?
當雲萳在心底悄悄思量之時,鞭炮聲響起了。
隨着鞭炮聲響起的,還有那充滿吉慶氣息的喜慶樂聲,而後,遠遠地,一頂裝飾華美的大紅花轎緩緩朝這小屋而來。
“來了、來了,新郎官來了,新娘準備上轎嘍!”
在媒婆的呼喚聲中,新嫁娘起身了,但她卻是在身旁兩名女子含淚頷首下,緩緩低下身去,跪在蒲墊上,向着屋內跪拜。
“石頭哥,我要走了,但只要有空,我一定會回來看你。”
“石頭弟,往後你一個人住,若覺得孤單了,就到姐夢裡來看我,姐一定會回來陪你的。”
“石頭哥,我和娘以及姐姐永遠不會忘記,我們之所以能有今天,全是因爲你。我們很幸福,真的很幸福,因此,你也要開心。”
“石頭,娘本想一輩子住在這裡陪你,可你姐妹們不肯,就是不肯!”
“娘,若石頭哥在,他一定也會同意我們的作法的。”
“不許哭,今兒個是大喜的日子,誰都不許哭,要不石頭弟在天上瞧見了,他會不放心的。”
大紅花轎到來了,新嫁娘在依依不捨、頻頻回首中,終於上了花轎。
花轎,擡起了,遠去了;小屋,一下子靜了,屋旁的人,全走了,只除了荊琥岑跟雲萳。
荊琥岑依然坐在那個黑暗的角落裡,雲萳依然凝視着他,望着自大紅花轎擡起後,他便微微舉起的手,就算花轎已走遠,看不見蹤影,他依然輕輕地揮着手,而一滴淚,在月光的映照下,由他的左頰緩緩滾落,但他卻在笑,笑得那樣滿足、幸福與開懷。
看着這樣的荊琥岑,雲萳徹底被震懾住了,而目光不知爲何,竟有些模糊。
他是替曾救他恩師霍將軍一命的石頭來送他的妹妹出嫁嗎?
但若只是替石頭來送他的妹妹出嫁,爲何不親自現身?
若只是替石頭來送他的妹妹出嫁,爲何在看着那三名女子時,他的眼神會那樣溫柔、孺慕,眷戀會那樣深濃,恍若他就是石頭本人一般……
在雲萳凌亂的思緒中、盈霧的目光下,荊琥岑的身影,倏地由她的視線中消失了,就像他從來不曾到來過一般,但她卻知道,他方纔所坐的位置,一定還殘留着他的淚,而那淚滴,如今,也必然殘留在他走過的每一處月光照不到的角落。
僅管腦中思慮萬千,但最終,雲萳卻選擇了靜靜轉身,不再繼續跟着他,因爲這樣的夜晚,他一定希望只有他自己一個人,不受任何干擾地獨自踏月而行。
更何況,明日便要返回女兒國的她,今夜還有一件事要做,有一個人要見。
靜靜返身走入海老國的街道,雲萳向着皇宮方向走去,可走着走着,她卻發現自己行進的方向被一大羣騎馬的軍士們給堵住了,而一陣夾雜着揮動馬鞭的呼喝聲也在街前響起——
“擋什麼路啊!也不看看誰來了,全讓開,把路給我空出來!”
是啊!誰要來了?排場竟那麼大,大得比她大姐出巡還盛氣凌人。
站在路旁,雲萳悄悄擡起眼,望着前方那名仍不斷用馬鞭抽着旁人的男子。
“統統給我滾一邊去,李猛將軍要進宮去跟老杜宰相議論國事了。”
李猛將軍?喔!海老國地位位居荊琥岑之下,那名愛剋扣軍餉的藍虎營大將。
正當雲萳意識到這隊擋路者的主子是誰時,她的身旁也響起了路邊民衆們的不滿與抱怨——
“狗屁個議論國事,老杜宰相都病得起不了身了,他進宮跟誰議事去?我看他根本是想去講荊大少的閒話吧!”
“就是,也不想想他自己幹了什麼好事,這回要不是荊大少念着同儕情誼,替他擦了那一屁股臭屎,他哪能這麼耀武揚威的。”
“說什麼呢?”
“怎麼?自己主子敢做,還不許人說啊?要不是我們命好,跟着的是荊大少,搞不好早餓死路邊了!”
“再說我抽你!”
“抽啊!老子還怕了你不成?”
喔!原來大夥兒都知道了,這可不是好現象啊!
望着路旁打成一團的男人們,雲萳在心底輕嘆了一口氣。
因爲在海老國的半年多裡,她發現海老國的國政幾乎都是由老杜宰相一人謀定,雖從未與這名老杜宰相會過面,但她相信,他必然是個極其智慧之人,否則怎能把這麼個亂糟糟的國度維持得如此平和。
雖說海老國中,大多數人都像荊琥岑,以及那羣養尊處優的皇族們一樣毫無政治敏感度可言,但這並不表示這個國度之中沒有野心家。
畢竟人們常說功高震主,海老國中雖無主可震,荊琥岑也確實有他不可取代的地位,但無論如何,他某些出自好意的無心作爲,勢必會讓他成爲某些利益損失者的眼中釘、肉中刺,就如同這回做假賬被爆的李猛。
若在其他國家,像荊琥岑這樣的人,早被內鬥下臺了,可由於海老國與其他國家有些不同,加上他的戰功確實輝煌,才能至今日依然不動如山,但由如今的情勢看來,他的垮臺,恐怕也只是早晚問題罷了。
而一當他垮臺,這海老國的未來,以及天禧草原的和平,着實令人堪憂啊!
就在雲萳暗自冥思時,她的身旁突然傳來一名中年女子的斥責聲一一
“你們跟他打什麼打啊?明晚不是又要跟荊大少出徵了?有那個閒空跟那幫人幹架,還不如早點回去休息休息,抱抱娘子。”
什麼?他明晚又要出征了?不是剛回來沒幾天嗎?
“喔!張大嬸,你不說我都忘了,我這就回去準備準備。”
“小刷子,你們不是剛回來嗎?"這時,路旁有人高聲問出了雲萳心中的疑惑,"那仗還沒打完啊?”
“是啊!纔打到一半,不過因爲荊大少有急事非得趕回來不可,所以高價把單子轉給了曲將軍五天,我們也才撈到這幾天帶薪假,回來看看妻子和孩子啊!”
仗打一半還能轉單,這真是天下奇聞了,不知道那與他對戰的國度,是想哭,還是想笑了?
但他究竟是爲什麼事才特地趕回來的?
所謂的急事,指的是今夜的那場婚典,抑或是想在她離去前,再見她一面?
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當雲萳發現她竟講荊琥岑的"急事"與自己牽扯在一起時,驀地一愣後,連忙急急回身,快步向皇宮走去。
可不知爲何,她的腦中,卻不斷浮現昨日被他輕薄時的畫面,以及他口中那句“你走後還會不會記得爺”……
誰會記得他!
她纔沒空去記得這樣一名輕浮、輕浪的男子,要知道,他對她的意義,也只不過是在戰略情報上一名必須特別注意、留心的目標,所以就算她真的記得他,記住的,也只會是那些有可能可以讓她牽制住他,讓他在未來無法威脅、傷害女兒國的種種可疑處罷了,絕不會是他今夜的那淚、那揮手……
更何況,她明天就要回女兒國了,與她所需情報無關的所有他個人私事,都不是她關注的重點!
終於,在忍受了半年之後,她與他,不再必須有任何瓜葛了。
她再也不必擔心他無時無刻伸出的魔爪,再也不必在他由戰場上歸來時,不分日夜、不分場合,隨時有可能出現嚇人一跳,那如同魔音穿腦般的“小萳啊”慵懶是嗓音,更不必再因他一時興起,完全沒心沒肺的駙馬宣言,而走到哪兒都得忍受大夥兒關愛的眼神。
不必了,再也不必了……
“七姑娘,天字號檔案已入檔。”
“好。”雲萳頭也沒擡地應道。
“七姑娘,地字號檔案也已入檔。”
“很好。”雲萳繼續低頭應道。
“七姑娘,海老國五百里加急極密檔至。”
“立刻給我!”
聞及此言,雲萳猛地擡頭,然後急忙結果密檔,快步走至辦公廳旁的個人小廳,仔細研讀了起來。
回到女兒國後的雲萳,並沒有像外傳般,一直待在她的七姑娘府中休養聲息。
她痛快地與姐姐、好友們把酒言歡暢談了幾天幾夜,再到色彩斑斕的虹城街道上大肆採買,到各特色酒飯館品嚐這半年來錯過的美味,然後不到十天,便回到了她的七姑娘府,畢竟公事爲重,更何況與荊琥岑相關的謎團着實太佔據她的心頭,令她怎樣也無法釋懷。
因此一待回府後,她一方面有條不紊地將這半年來她雖不在,卻運作如常的手下們帶回的機密檔案一一歸類、建檔,二方面則立刻遣人調查報告,久久無法言語。
報告書中說,那棟石屋,屬於一個姓“軍”的人家,一家本有五口,如同海老國衆多家庭一樣,有一個出外當傭兵的父親。
但二十年前,軍父不幸戰死沙場,由於軍家三名子女盡皆年幼,因此生活頓時陷入困境,一家人的溫飽全靠軍母出外替人幫傭、拾荒勉強支撐,直至軍家排行老二的唯一男丁也成爲傭兵後,家境才稍稍有所改善。
這名男丁,小名正是石頭。
據說石頭極能吃苦,更敢拼搏,因此僅管年紀不大,但老傭兵們都肯帶着他,只可惜,十年前一場殺得昏天暗地的戰役中,他爲了搭救一名名將,失去了他不到二十歲的短暫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