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傾天,滌盡碧空壓向雲州之南的那座大山。
覆着皚皚白雪的密林深處,一座毫不起眼的竹屋依水而立。天吾山上築雲臺,自從半年多前君公子死於京城後,這座擁有封神雲臺的天吾山便成了雲州禁地,除了三月前北疆王百里雄曾來熔鍊神位外,再沒有人登臨過,而這山林深處的竹屋更是無人知曉。
門簾掀開,狂風並着大雪涌入竹屋內,那柱青煙嫋嫋的檀香微微一晃,隨後三道人影從空氣中走出,伸手將風雪阻在屋外。
“阿君還在睡懶覺嗎。”
紅髮少年將剛死不久的黑瞎子扔在雪地中,目光越過和已和他一般大小的蛇人,輕笑着走向屋內。
簡陋的臥榻上,一頭銀髮的男子斜臥其上,手捧書卷看得津津有味。
“我說阿君,外面已經打得天翻地覆了,你怎麼還是這幅事不關己的模樣。”
紅髮少年將爐上的溫酒取下,爾後斟滿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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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敲擊着手指,銀髮男子將書卷放下,伸了個懶腰轉眸望向窗外,低聲喃喃道。
“好一場大雪。”
“你……”周古將酒杯重重地拍在桌案上,抿着雙脣望向一旁,不再言語。
“小咕呵,你這暴躁的性子何時能改一改。”銀髮男子輕笑着,起身給自己也斟上一杯溫酒,“想要在亂世中偷得份閒情何等不易,一覺睡到日上三杆,便是神仙也羨慕。”
“哼。”周古冷笑一聲,端起酒杯回身望向周繼君,“你以爲誰都像你一般,一覺過後便突破到人尊中品。憋了這久沒殺人,我可是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好笑地看了眼滿臉陰沉的周古,周繼君目光微凝,淡淡地說道。
“修行之道當一緊一鬆,殺伐過後,閒下靜思小許,或者睡個懶覺往往能體悟出那些平日裡覺察不了的道意。閒來無事登高望遠,臨湖垂釣,養心修神,小咕呵,你也應當試試。”
眼見紅髮少年只是望向一旁,自顧自地生着悶氣,周繼君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半年了,也該動動了。死了這麼久,七州之地恐怕沒多少人會記得我了,除了那幾個老朋友,老對手。”
聞言,紅髮少年面上一喜,連忙從一旁拾起周繼君的長袍討好似的遞給他。
“現在就動身嗎。”
“不急,先讓他出來吧。小咕,去把收集的滄海玉壤拿來。”
竹屋的一處偏室,周繼君細細打量着浸泡在池中的那隻心神,轉眸看向手捧玉壤而來的周古。
“近兩百日了呵,成敗在此一舉。小咕,你將土壤全倒入水池中。”
周古如是做,隨後好奇地觀察起周繼君來。半年前轟動天下的京城一戰後,他和齊靈兒、李車兒陷入庶人劍下那個只有高山飛瀑的空寂世界,都以爲周繼君已死,李車兒昏昏沉沉,齊靈兒哭得泣不成聲,而他則呆呆地站在飛瀑下,一動不動。然後一道熟悉以無比的白衫從月光下走來,正是面無表情的周繼君。周古喜出望外,齊靈兒也破涕爲笑,可無論他們怎樣死纏爛打地追問,周繼君就是不肯說出他爲何會如此詭異的生還,周古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庶人劍劈中周繼君眉心,然後那個伴隨着他長大的男子從京城百丈高空跌落,在全京城人眼中隕落。滯留峽谷約莫六日後,周繼君一劍劈開虛空,帶着他們飛向天吾山。城門上高懸的那顆頭顱清晰無比地映入周古眼中,恍然間他轉頭望向一旁的周繼君,卻是一模一樣,心頭一陣驚恐的他卻不敢多問。再後來,周繼君將他們留在天吾山上,隨後一出便是半月,再回來時他衣服上沾滿鮮血,可臉色明顯好了許多。被他帶回來的是一池落雲山映月泉水,以及兩袋晶瑩剔透的土壤。
經常飛躍落雲滄海前往翼人島的周古一眼就看出,那土是滄海海底的玉壤,異常珍稀,相傳有海底妖獸守護,他也只是在翼人寶庫中見到過一捧。這土與翼人數千年積攢的奇珍異寶放在一起,顯眼無比,可週古卻不知它有何用途,因此並未帶回……
阿君到底要做什麼……
周古轉眸看向浸泡在映月泉水和玉壤中的心神,一頭霧水,他剛想開口詢問,就見周繼君閤眼張開雙臂,銀髮無風翻飛,身體已浮於半空。三道蛇人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後,朝着兩人拱手一拜,隨後化作白氣騰入周繼君體內。三道蛇人迴轉,周繼君猛地睜開眼睛,手捏法訣,口中唸唸有詞。
霧氣憑空生出,如幕如罩將竹屋淹沒,周古恍惚地擡頭看去,卻見不知何時他已置身一處傾天飛瀑下,那飛瀑寬廣宏大平生僅見,似將天穹倒轉成一個漏斗,天不成天,地不成地。周古心底一驚,就在他想掙脫出這幻境時,身旁傳來熟悉的聲音。
“人之初,有神魂,得骨肉,方成形……人之初,有奇翼,或化尾,或化陰……”
隆隆道語中,周古透過巨瀑看向幻境之外,卻見那池水中的心神顫抖搖晃着,散發出明麗的光彩,隨後緩緩升起,隨它一同上升的還有被水和得凝實的滄海玉壤。玉壤漸漸拉長,從兩側各生出一肢,而下方也分開兩肢。周古一怔,卻是陡然發現包裹着心神的玉壤漸漸化成人的形狀。
“得心神,取玉壤,可築人……築人!”
周繼君低喝一聲,手捏法訣不住變幻着,深厚的道力源源不斷地從他指間涌向那泥人。半炷香時間過去,那全身晶瑩剔透的泥人雙臂輕輕顫抖着,隨後嵌刻在那張模糊不清面龐上的雙眼微微張開,內中盡是迷茫之色。就在它睜開眼的瞬間,周繼君手臂輕顫,似乎承受不住巨大重壓般,滿臉赤紅。那泥人轉目看向周繼君,目光凝滯,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卻又無法完全想透。
胸口不住起伏,周繼君臉上一片白一片紅,頭頂騰起如線白霧,他直直盯着漸露潰散之相的泥人,大喝一聲。
“勿分神!凝神於道……玄者,自然之始祖,而萬殊之大宗也。眇眛乎其深也,故稱微焉。綿邈乎其遠也,故稱妙焉。其高則冠蓋乎九霄,其曠則籠罩乎八隅……夫玄道者,得之乎內,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此思玄道之要言也……”
聽着周繼君郎朗念出的道語,那泥人目光漸漸變得明澈,它雙手合十,竟然盤坐在半空,張口吞吐。閃閃發亮的心神變得模糊起來,卻是隱入玉壤之身中,無法看清,而它的身體也漸漸凝實、清晰,手、腿、腰、身舒展在半空,周身肌膚褪去了那層刺眼的光暈,白皙卻不再晶瑩剔透。
“凝神,接我道意!”
臉色蒼白的周繼君落下地面,袍袖揮舞,君子劍現猛地指向那泥人。磅礴的君子道意混着玄道之力涌入泥人體內,那泥人渾身劇顫,隨後眼中冒出三寸精光。君子劍影下,他的面龐也漸漸變得清楚明晰。一旁的周古張開大嘴看向那泥人,不由得向後倒退了兩步,那張無比熟悉的臉,赫然是周繼君。
就在周古心頭如海潮起伏不定時,那泥人捲起旁邊的長袍披上,朝着周繼君深深跪下,隨後身形晃動,眨眼後便消失在空氣中。
“他……他去哪了。”平定下心緒的周古訕訕地問道,心神飛出體外,巡遍周遭可除了他和周繼君外再沒發現半絲氣息。
“他就在屋內。”道力消耗一空的周繼君盤坐於地,淡淡一笑,“夫玄道者,乘流光,策飛景,凌六虛,貫涵溶。出乎無上,入乎無下。他專修我《藏道論》,早已能隱入千萬之道中,便是人尊、通天也無法發現他的存在。”
“那他是誰……”周古死死盯着周遭空氣,微微不甘地問道,那人的氣息明顯比他弱上許多,可卻能輕而易舉地躲過他心神探查,生性高傲的小獵風自然心情複雜。
“出來見下你家二公子吧。”
燭光下,雪白的身影突兀地出現在周古身側,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
“公子門下無名,見過週二公子。”
“你……”看着伏於地上那個和周繼君幾乎毫無分別的男人,周古張了張嘴,良久沒說出半個字。
“他是我門下三僕之首,我的替身,也是死在京城中的那個君公子。”
“接下來這盤獵取七州的棋局中,他爲先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