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記得,那年分別時,我曾說過讓你答應我三件事。”
推開周繼君,白依依站起身,披上素白的裙紗,靜靜地凝視着周繼君。
心中一陣黯然,半晌,深吸口氣,周繼君緩緩穿好衣衫,看着那張已錯過了百多年,再不容錯過的容顏,沒來由的,心中一陣緊張,強壓下不安,開口道。
“你說過,讓我永遠記住你……”
“嗯。現在答應我第二件,也是最後一件事。”
依依撇過頭,目光劃過幽冷寡落的亭臺樓閣,良久,開口道。
“那第二件事便是忘了我,往後再不要來找我了。”
話音落下,彷彿一柄鐵錘,重重地敲擊在周繼君心頭,剛剛癒合的心脈又是一陣搖晃,胸口淤血處劇痛無比,疼的他幾無法動彈。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周繼君怔怔地看着長舒口氣的白依依,顫抖着手臂向她伸去,卻被側身避開。
鋪天蓋地的寒意和失落涌上心頭,周繼君張了張嘴,嘶啞的聲音從喉嚨口擠出。
“爲什麼。”
一臉雲淡風輕,先前那絲紅潮還能見着些許端倪,可眸子已冷漠如冰,白依依沒有說話,甚至沒有露出半點遲疑之色,徑直向府門走去。
“若你真這麼想,又爲何要雙修助我療傷。”
不甘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白依依腳步微微頓,沉吟着,爾後緩緩開口道。
“因爲你是我徒弟,徒弟受傷,做師父的哪有置之不理的道理。不過現如今,你我師徒緣分已盡,往後便是陌路人了。”
一句陌路人,生硬冷漠,世間絕情之事,莫過如此。
心中焦急,戾氣生出,躁火攻心,周繼君面上浮起病態的紅色,一口鮮血噴出,濺落滿地。再望去時,香消花散,伊人已然遠去,只剩下凍得周繼君心底發寒空曠府邸。
“果然,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周繼君搖了搖頭,仰天苦笑。
那些英豪帝王左擁右抱,享盡世間絕色美人或許真有,可如此狗血的故事大多隻會出現在說書人的橋段中。紅顏美人再如何也是活生生的人,又怎會願意和別的女子分享同一個男人。如依依,如碧華,抑或算上客家娘,皆是世間少有的奇女子,非但貌美,且性情卓然,自己想和當年的月羅剎一般醉臥花叢,將她們一起收入自己的金屋中,卻只是大夢一場。
曾幾何時,自己或許真這麼想過,一步步爬上高位,野心也亦步亦趨的跟着變大。可眼下,大夢破碎,深藏夢中的女子就這樣冷漠無情的棄自己而去,說到底,還是因爲紅塵擾擾,情事紛紛,迷亂眸眼,讓自己沒能守住當初的承諾。
又是一口鮮血噴出,眉宇間戾氣大作,周繼君低吼一聲,猛地揮舞右手重重轟向地面。穹天境界的道力毫無阻礙的流轉而出,奔涌開來,冰水築成的亭臺樓閣紛紛碎裂坍塌,化作齏粉消散一空。
“恭喜道主大傷痊癒。”
體內傳來三道蛇人的恭賀聲,周繼君微微一怔,出神地望向地上刺眼的鮮血,面色複雜變幻着。
“道主,莫非你還沒想通。”
陰森森的聲音傳入耳中,卻是詭道蛇人低聲笑着,向他說道。
“雙修之術雖能修復道主的經絡和血肉,卻無法完全治癒聖人留下的傷口。那傷化作淤血,凝於道主心脈處,妄動則危,不動亦傷,若等上十天半月卻又會生出無窮變數。她臨走前所言,是在激怒道主,肝主火,一怒則動火氣,火氣攻心方能衝散淤血。”
聽得詭道蛇人娓娓道來,周繼君深吸口氣,神色時陰時陽,亦喜亦憂。喜的是依依或許真沒像她所表現出的那麼決絕,若她真對自己再無半絲感情,絕不會如此處心積慮。憂的則是依依臨走前的那番話,師徒緣分已盡,往後便是陌路人,說的如此絕然,不留半點餘地,直到現在仍迴響在周繼君耳邊,讓他失魂落魄。
“道主何必去想那些無關緊要之事,男女之情,那些山盟海誓哪是說斷就能斷的。她說要斷絕道主和她的師徒緣分,卻是再好不過,公子行君子之道,留下那不逾越禮法的真君子之道,只有了斷了師徒之誼,往後行事起來,才能再無任何約束桎梏可言。”
詭道蛇人這番話好似醍醐灌頂般,聽得周繼君豁然開朗,濃濃的陰霾從心頭散去,面上浮起一絲喜色,轉瞬又是一黯。
不再做師徒,將最後那一絲顧忌也丟下,這世間再沒什麼能阻止我去追尋你了。只不過……當年的承諾,還有碧華又該怎辦……
眸光陰晴不定,許久,周繼君長嘆口氣,站起身來。
罷了,不想這麼多,船到橋頭自然直,先尋着你再說吧。既能在北俱蘆洲遇上,那你定在不遠處了,不在羣妖大山,就在人間諸侯國中。
等了你百多年,這一回算是我們最接近的一次了,若還是錯過,不知我又要後悔上多少年。
……
“歲月就像一把殺豬刀,瓜娃子呀,你再不去,恐怕村正大人真要走了……”
屠戶楊甲很是得意自己那句“吟詩作對”,向着男童嘮嘮叨叨個不停,起初男童尚驚訝,可聽了他爹爹重複嘮叨了無數遍,只覺雙耳生繭,冷哼一聲,撥浪鼓般搖着頭道。
“爹爹,我要等神仙出來。”
“我說瓜娃子,神仙在神通廣大也不能教你識字唸書呀,你再等下去,爹爹可要和你急了。”
楊甲微微不悅的看向男童,就見瓜娃子僵硬着小臉,在冷風中直勾勾地昂着脖子,絲毫不讓地看着他。
寒風凜冽,一遍又一遍地衝刷着貧瘠的土地,父子倆在這窮山溝裡天寒地凍的呆慣了,倒也不覺有什麼大不了,此時大眼瞪小眼,誰都一步不讓地對峙着。
“呦,大冬天的楊屠子你讓瓜娃子在雪裡凍着做什麼。”
一陣陰陽怪氣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楊甲心頭打了個哆嗦,轉眼望去,臉色頓時一變。就見三個穿着破損鎧甲的男子冷笑着從雪地裡走來,上下打量着瓜娃子,滿臉陰森。
“李軍夜,王軍爺,孫軍爺,三位大人起的可真早。”
楊甲打了個哈哈,皮笑肉不笑的朝向三人連連拱手,爾後猛地一拍瓜娃子的頭,低聲道。
“還不快回屋收拾一番,村正大人就要走了。”
見着那三人,瓜娃子也是面露緊張,二話不說就要向屋裡跑去。
“瓜娃子別走啊。嘿嘿,楊屠子,你還真是不待見我們。今日貪了個早,就是想出來打打牙祭,順便看望一番瓜娃子。”
李軍爺咧着嘴,露出他那雙被旱菸薰黃了的大門牙,彷彿餓狼遇到肉食般死死盯着全身顫抖的瓜娃子。
瓜娃子心中打了個冷戰,面露懼色,連忙轉身躲到他爹爹身後,探出小腦袋,慘白着臉怯生生地看着孫軍爺。
那三人瓜娃子都不陌生,小時候村裡許多玩伴就是被他們帶走,可瓜娃子等了許多年,再沒見到小夥伴們回來過。平時聽爹爹和村裡父老鄉親閒聊家常,那些沒了兒女的村民都會感慨萬千地看着瓜娃子,直嘆楊家父子有福,言語間透着濃濃的哀傷和羨慕。瓜娃子也曾問過他爹爹,會不會有那麼一天,自己也被他們帶走,然後就再也見不到爹爹了。瓜娃子清楚的記得,爹爹用那張粗大溫暖的手揉着自己的腦袋,憨笑着說,瓜娃子你放心,有爹爹在誰也不會將你帶走。
曾經的承諾記憶猶新,可看到那三個許久不出現的壞人又來到自家門口,瓜娃子仍止不了心中的慌亂。
爲什麼爹爹的手抖得這麼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