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十八歲那年的夏末秋初,我終於到達北京。

我坐的是飛機,阿南一直送我到安檢處。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坐飛機,行李託運了,我只背一個小包,非常輕鬆。把證件遞給安檢人員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下阿南,他正朝我揮手,隔着很遠的距離,我清晰地看到他眉間的“川”字。我迅速地把頭別了過去,不讓他看到我眼眶裡的淚水。

阿南老了,我走了。

我知道他會夜夜想我,像我想他一樣。

但我一定得走,這是一件多麼抱歉的事。

我在飛機起飛的前一刻給阿南發去短信:老爸,珍重。我的手機是他才替我買的,諾基亞5330,音樂手機,還特別配了1G的存儲卡,可以放上千首歌。他總是盡力給我最精緻的生活,可我總是違揹他的意願。從十歲一直到十八歲。這漫長的八年裡,我不知道我對他意味着什麼,但他對我,意味着一座山。

不動不移,一直在那裡的一座山。

阿南,請等我回來。

我一定會回來,我發誓。

——馬卓

PART1過去

(1)

我叫馬卓,是個川妹子。

我出生的小城,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雅安。也有人叫它“雨城”。雨城的雨名不虛傳,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奶奶說,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爲我們這裡的天漏了一小塊的緣故。我的奶奶是個藏族人,她其實並不算老,但她的臉上有很多皺紋,還有一雙看上去很神秘的眼睛,她說的話我差不多都會相信,因爲如果不信,興許就會遭殃。我的爸爸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在我兩歲那年的一個晚上不顧奶奶的堅決反對非要跑出去見一個什麼人,結果被一把牛耳尖刀插入心臟,當場死亡。

當時我的媽媽只有二十歲,還沒有跟我爸爸領結婚證。爸爸死後她丟下我獨自去了成都,於是我跟着奶奶長大。雨下個不停的時候,奶奶會給我唱歌,用藏語,與衆不同的調子,飄飄忽忽,像是天外飄來,直至把我唱入夢鄉。

九歲那年,媽媽終於從成都回來看我,放學後我回家,看到她坐在我家的堂屋裡,瓜子臉,尖下巴,大眼睛,是個標準的美人。一把把有些嬰兒肥的我摟進懷裡,她用一種輕快的語氣問我:“你就是馬卓嗎?”

我叫我叫得太客氣,彷彿我只是鄰家一個長久不見的孩子。我懷着失望輕輕地推開她,她卻又把我拉回懷裡說:“好在我沒給你買新衣服,你比我想像中矮好多呢。”

奶奶從外面走進來,手裡拿着一塊臘肉,夏天的臘肉失去它本來的光澤,變得乾巴巴的,讓人沒有任何食慾。媽媽放開我,輕聲喚了奶奶一聲:“媽。”

“滾!”奶奶把手裡的臘肉一下子砸到地上。嚇得我一哆嗦。

媽媽輕聲說:“我來看看馬飆,還有馬卓。”

馬飆是我爸爸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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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沒啥子人是需要你看的。”奶奶說完,拉過我的手說:“馬卓,你到屋子裡頭做作業去。”

我依言去了裡屋。屋子裡很黑,我沒有開燈,在黑暗中抄完了當天的生詞作業,擡起頭來,才發現又下雨了,雨打在屋頂的青瓦上,讓這個秋天的黃昏變得恍然如夢。屋外很久都沒有聲音,我猜她是走了,於是我推開門,躡手躡腳地跨出去,卻沒想到又看到了她,她站在屋角,那裡掛着爸爸的一張照片,她把腳踮得高高的,伸手去觸摸他的臉,這麼多年來一直掛在那裡我卻從來都沒敢認真看過的一張臉,她纖細的手指遲疑地深情地撫摸過他的臉龐,空氣裡有灰塵碎裂的聲音,和着滴答的雨聲,讓我要窒息。

我蹲下身子,大氣不敢出。直到她迴轉身,看到我,走到我身邊,拎起我的兩個胳膊,把我拎直了,讓我望着她的眼睛。然後我聽到她說:“馬卓,要不我帶你走吧?”

“嗯哦。”我喉嚨裡發出一個短促的古怪的音節,然後試圖掙脫她。

“你跟你爸長得真像。”她柔聲說,“聽話,讓我帶你走,我們再也不回來了。”

我不敢看她,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花裙子,上面有紫紅色的一個一個的小圖案,像某種動物的眼睛。我的天,我沒有媽媽,這個從天而降的人怎麼會是我的媽媽?可是她一拉着我,我就沒力氣掙脫她。就在我們倆拉拉扯扯的時候奶奶帶着小叔進門了,我的小叔虎背熊腰,力大無窮,他走上前來,分開我倆,揚起手來不由分說地就給了她一耳光:“*子,你害死了我哥,還有臉回來?”

她捂住臉,鮮血從嘴角滲了出來,但她在微笑,只是笑,沒有申辯任何。

“你趁早給我滾。”小叔說,“別讓我再見到你,不然見你一次我打你一次。”

她好像並不怕,而是轉過頭來長久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用清晰的,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可以,不過我要帶走馬卓。”

小叔咬牙切齒地說:“林果果,信不信我砍死你!?”

原來她叫林果果。

“我信。”她繼續微笑着說,“那麼在你砍死我之前,我把馬卓帶走。”說完,她走上前來拉我。

小叔轉身,直接奔進了廚房。

我看到奶奶低喊一聲,跟着跑了進去,堂屋裡就留下我們兩個。她俯下身來,衝我做了個鬼臉,在我耳邊說:“我們跑!”

她一使勁,鬼使神差的,我竟然跟着她跑出了門。雨下得越來越大,她拉着我跑得飛快,裙子上全是泥點也不管不顧。巷口剛好停着一輛的士,我被她推上了車,然後她也像個炮彈一樣地跌了進來,喘着氣對司機說:“去長途汽車站!”

透過被雨點打溼的骯髒的車窗後玻璃,我看到高舉一把鋥亮的菜刀飛奔的小叔漸漸變成了一個看不見的小黑點。

她在車內笑起來,咯咯咯,聲音像銀鈴一樣的清脆。

然後她轉頭看我,用一種又吃驚又高興又懷疑的語氣問我說:“馬卓,你怎麼可以長得跟你爸一模一樣哦!?”

很久以後我纔想明白,她那次回來,本來只是想看看我,後來忽然決定帶我走,是因爲我的樣子讓她想起了爸爸,想起了她和他曾經有過的美好卻傷痛的歲月。而我,以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跟着她逃離我生活了九年的家,卻只有一個原因,她是我的媽媽。

我是一個需要**的孩子。

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