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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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神奇的,有天晚上,我夢到了媽媽。

時間過去這麼久,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夢到她。她穿着綠色的裙子,臉色紅潤,笑聲朗朗。她用溫暖的手牽住我的,在我耳邊輕聲說:“走呢,阿南四十歲生日,我們去給他買雙新皮鞋。”

剛說完,她就放開我的手疾步前行,她走得實在是太快了,我叫喊着努力追上去,她還是終於慢慢不見。

醒來的剎那,我淚流滿面。

眼淚雖然來自夢中,卻如此真實,切膚的疼痛。我把頭埋進被子裡,忽然想放聲大哭,不管不顧,哭它個天崩地裂。

但當然,我沒有。自從她離去的那一天起,我彷彿就已經失去了放聲大哭的權利。我只是在被子裡悄悄擦掉我的眼淚,然後起身,換好我的校服,拿好我的飯盒,準備吃完早飯就去上早自習。

這是我來天中讀書的第三天。我住的宿舍條件不錯,除我之外,還住着另外三個女生。因爲時間尚早,她們都還在酣睡。我從縣裡來,這些市裡的孩子和我相比,眉宇間透着更多的驕傲和自信。不過這些並不能替我造成什麼壓力,一直以來,我都習慣在自己的天地裡求得生存,獨守我的磁場,自得我的樂趣。

就像我初中時的班主任曾經對我說過的一句話。她說:“馬卓,你是個靜靜呆着的原子彈。一爆發則已,一爆發必然驚人。”

這種誇法對學生而言是至高無上的榮譽。不過我並不洋洋自得,而是將它珍藏在心裡,成爲鞭策我繼續努力下去的勇氣。

初秋清晨涼爽的風吹過我的臉,我穿過天中偌大的操場去食堂打早飯。操場邊有很多的柏樹,矗立在那裡,如一個個守護的士兵。廣告欄裡貼着女子劇場的廣告,一個美麗的女生伸長了手臂仰望天空,旁邊寫着一行大字:我和我藍色的理想。廣播室裡的音樂已經響起,輕柔舒緩,優美動聽。多好,一切都如我想像中一樣,是的,我想我已經愛上這所百年老校的味道,它是屬於我的,我應該來這裡。

雖然校園生活,無非就是上課,休息,吃飯,睡覺,但在我看來,依然無比美好。我享受着教室裡爲了迎接新學生而重新漆過的桌椅,享受着宿舍裡安排的飲水機,享受着高大美麗的圖書館試驗樓,享受着學校後山大片開着的花朵和濃密的樹葉,享受着我在從前的學校從來沒享受過的待遇。享受着這些夜夜苦讀後曾經夢想並終於擁有的一切。是的,我享受,並且珍惜。

天中的課程並不像我想像中那樣的緊張,老師也並不像我想像中那樣嚴肅。都開學都三天了,班主任纔在語文課上讓大家做自我介紹。

我們班主任是個男的,很年輕,大約三十歲的樣子。他有個相當古怪的姓,姓“爽”。他的開場白是:“你們優秀,我就爽!”當場笑倒一大片。同學們都很喜歡他,親切地叫他老爽。老爽的普通話聽起來很有磁性,也很有鼓動人:“考入天中,大家都是天之驕子。今天,我不上課了,給你們每人半分鐘上臺來給自己打個廣告。就這短短的半分鐘,希望大家抓住記會,展示自己,一鳴驚人!”

不上課好像總是件開心的事,同學們都很雀躍,按順序一個接着一個地走上講臺。我考進來的時候成績不低,所在的班級是重點班,我們班每個男生女生的確都與衆不同,不過簡簡短短的自我介紹,也是花樣百出,贏得大家的陣陣掌聲或是笑聲。

第一個上臺的是坐在我前面的男生。幾乎爽老師話音剛落,他就刷的站起身,幾步就走上了講臺。可是出乎我的意料的是,他的嗓門很細,一上臺就不停地推眼鏡,一句完整的話都講不出來,和他走上講臺時的勇敢很不搭調。教室裡尷尬了好幾分鐘,隨後整個教室裡爆發出一陣鬨堂大笑。

爽老班制止大家:“請大家保持安靜!”

“肖哲,不用介紹了,大家都記得你了!”重點中學的學生都高傲得很,幾乎沒人在這個時候聽老班的,反而有好事的男生藉以諷刺他。他卻忽然像爆發了一股神奇的力量似的,大聲說:“我叫肖哲!我之所以第一個站上講臺,是因爲我的座右銘是:永遠爭第一。希望大家記住我!”

最後一句話,他甚至有些聲嘶力竭。喊完之後,他就滿臉緋紅地踉蹌着走下了臺。我的同桌顏舒舒不屑一顧地在鼻子裡發出了一聲“哼”。看來他們早就認識似的。

輪到我的時候,我放下書,走上講臺,說:“我叫馬卓。我的愛好是看書。希望和大家成爲好朋友。謝謝大家。”

說完,我向大家鞠了一躬,下臺。

掌聲先是遲遲疑疑,終於還是有禮貌地成片地響起。

這應該是最平凡的自我介紹吧,不過我並不覺得有任何的羞愧,因爲在這裡,我只想做平凡的一份子。

下課時,同桌顏舒舒湊到我耳邊,好奇地說:“聽說你在你們縣裡考第一的?”

“還好吧。”我說。

“什麼叫還好吧?”她笑,“你回答問題真奇怪。”

我衝她笑笑。她低頭,忽然很親呢地輕輕地踢了我的球鞋一下說:“別穿這種款了,回頭我給你介紹兩款今年最流行的鞋,我能搞到A貨,不貴。”

“不用了。”我說,“謝謝你。”

她好像有些不開心,低下頭收拾她的書本去了。

慢慢地我發現,顏舒舒是品牌的熱烈追隨者,她的書包是Jansport的,她的球鞋是Pro-kids的,就連發卡都是Hello-Kitty的行貨。在她有形無形的灌輸下,我纔對這些牌子稍稍瞭解些。從前在初中,一雙Nike的板鞋就足夠一個班人的推崇,倒是沒有見過這樣的名牌狂。流行是種毒藥,我們班裡好多女生受她的影響,並開始買她的東西,她樂此不疲地做着這些小買賣,有人說一個月她能賺好幾千塊。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知道,她的客戶真的很多,只是,身爲她同桌的我卻始終不是其中一個。

並不是我捨不得花錢,而是那些東西,對我實在無用。

當她第N次向我推銷一款倩碧的眼霜未果的時候,我感覺她開始恨我。

“喂!”她不服氣地皺着眉頭,用手指關節扣着桌面,表情難看地對我說:“我是爲你好。你每天看書到那麼晚,不保養怎麼行?你真以爲皮膚是鐵打的?”

見我不動容,她又說:“友情價,如何?”

“錢對你而言就真的那麼重要?”我不解地問。

“你不買就不買,話怎麼那麼多呢!好心沒好報!”她有些生氣,臉色變紅,順手把那個小巧的眼霜扔進抽屜。這時,上課鈴聲終於響起。

她把她的書架移到座位中間,一堂課都撐着胳膊揹着身子聽講。並且,那幾天她都沒有和我交談。在宿舍裡遇見,也是頭也不點就擦肩而過。

我樂得輕閒。

直到那一天黃昏,在洗手間的時候,聽到女生們的談論:

“她什麼也不知道,英文學的那麼好有何用?我打賭,她連CHANEL都會錯拼成CHANNEL!”

“瞎說,她根本不知道香奈爾是什麼。”

“也許她以爲是一種花的名字,哈哈。”

“別爲難人家啦。聽說她爸爸是縣城裡開雜貨鋪的,百雀靈還差不多,其它的,她能懂些什麼呢?”

她們一邊用紙巾擦着溼漉漉的手,一邊站在洗臉檯旁七嘴八舌,其中就有顏舒舒。她們絲毫沒注意身後的我。

直到我說:“讓讓。”

她們面面相覷,好幾個女生灰溜溜地走開。顏舒舒和我對視,我平靜地回望她,終於把她看成一個大紅臉,她轉身三步並作兩步離開了洗手間。

我把水龍頭擰到最大,狠狠抹了一把自己的臉。

我走出洗手間的大門,站在門口伸展懶腰,呼吸了一口天中的新鮮空氣。我不是不能忍受閒話的人,從小,我就生活在流言的包圍中,沒有爸,沒有媽,私生子,外來妹。沒什麼,這些真的都沒什麼。

現在,長到十六歲,我更是無所畏懼。要知道,誰也不能影響我的鬥志,誰也不能阻擋我汲取養分的信心,我一定要像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草,拔地而起,茁壯生長。當他們發現我的精彩的時候,除了鼓掌,別無其它選擇。

這才叫真正的“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