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項目組的大傢伙紛紛頂着黑眼圈出現在辦公室。
宋大人以身作則,當天就把大家帶來的七十二份稿件全部都看了一遍。
結果相當令他感到驚喜,果然這種事,羣策羣力,每個人的成長環境不同,造就了他們不一樣的性格,不一樣的想法,關注的問題和事務也各不相同。
就比如,其中有一篇文章,根本都不能算是文章,而是一份表格,上面記錄了京城內外各個米麪糧油鋪子裡的米、面、玉米麪、花生油、葵花籽油、菜籽油的價格。、
各個菜市場雞蛋、青菜、雞肉、豬肉、羊肉的價格也做了對比。
另外,各個布莊粗棉布、細棉布、粗麻紗、細苧麻布的價格也做了對比。
除此以外,還提供了十幾條城內各家店鋪促銷打折的信息,比如興隆布莊正在處理一批壓了三年的舊綢緞,每匹三折出售;燒酒胡同裡,一家梅菜鍋盔鋪,每晚酉時末會半價出售當天剩餘的鍋盔;老君堂衚衕新開的一家揚州人家飯莊,正在進行開業酬賓,這個月進店一律八折……
“這篇誰寫的?”宋建鳴指着文章,目光炯炯地望向自己選出的二十四位編輯。
二十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人愕然,有些人面上帶着不屑,最後二十四人中唯一的一位女孩子,錢中敏弱弱地舉起手。
“宋大人,是我寫的。”她帶着些膽怯地說道,“我問了我娘,問她想知道些什麼,她說,她就想知道京城哪家的米麪糧油布匹最便宜。故而……故而就寫了這麼一篇。不過我沒有偷懶的意思,除了這一篇,我還另外寫了三篇!”
宋大人擺擺手,溫和地笑道:“這篇就非常好!讓人眼前一亮!這篇纔是百姓最關心的內容!這個比價欄目,固定下來吧,日後由你專門負責!”
Www▪т tκa n▪C〇
其餘二十三個男編輯愕然,沒想到最先受到肯定的居然是這種內容!
“愣着做什麼?大家給敏敏鼓掌,日後向她學習!”宋大人帶頭拍起巴掌來。
啪啪啪啪啪……
衆人或震驚,或不甘地拍起手來。
錢中敏不僅是他們中間唯一一個性別爲女的,還是年紀最小的,今年只有十六歲。
宋建鳴翻着桌上的文章稿件,找出她寫的另外三份稿件,掃了一眼,一篇是寫京城百姓對於各個識字班感想的,採訪的內容少,爲皇帝歌功頌德的內容太多,看下來實在是有些無聊;一篇是報道昭月精英小學正在面向全國招生的消息,內容也一般,而且跟宋建鳴自己那一篇內容重複了;最後一篇是報道京城百姓用水緊張的問題,篇幅非常短,只有短短兩百多個字,宋建鳴卻是把這一篇拎了出來,道:“只這篇還不錯。”
錢中敏的小臉漲得通紅,睜着大大眼睛,知道自己水平不如在座的。
除了她,其餘二十三人,十八都是舉人,還有五個秀才是關係戶。這種能跟太子殿下老丈人直接說上話的崗位,簡直搶破頭好嗎!再說,宋建鳴不只是太子殿下的老丈人,他是時不時會被皇帝以親家的名義叫進宮裡去陪着用午膳、下棋、尋求建議的大人物!
他人雖然不在內閣了,份量卻不比內閣任何一位大臣輕。
叫宋大人欣賞了,直接推薦給皇帝,不比費盡心思考科舉容易?最最關鍵的是,現在舉人是審計司查稅的重災區,那些中了舉,卻考不上進士的人,被逼着出來找營生做。
在皇家書局跟着宋大人做事,可以說是一件極爲體面的事情。
當然,要說關係戶,錢中敏也是關係戶,她是城南老養濟院出來的,乃是當初擬定項目組名單的時候,被宋清月強烈要求塞進項目組的。
宋建鳴覺得這孩子是有潛力的,只是搞錯了方向,他打算啓發啓發她:“我記得你是從城南養濟院出來的,對吧?”
“是!”
“你去養濟院的時候多大?”宋建鳴繼續問道。
“八歲。”錢中敏答道。
“我記得養濟院只撿嬰兒吧?”
“也不全是的。我是景寧三十九年冬季大雪,我家糧食不夠吃了,被父母賣去青樓的。”
“後來被養濟院救出來的?”
“是。”錢中敏點頭。
宋大人淡淡一笑,語氣溫和地開口:“你是如何在養濟院長大的?又是如何進入皇家數據做事的?爲何不寫寫你自己的故事?不比你寫的另外兩篇有趣?”
錢中敏微微張着嘴,額額兩聲,突然站起來,漲紅着臉,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這就寫!現在就寫,很快的!”
宋大人點點頭,道:“好,儘量控制在八百個字以內。”
錢中敏應了,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埋頭就開始寫。
八歲那年,母親又生了個弟弟,那年夏季乾旱,冬季又大雪,家裡口糧不夠吃了,她奶說她長得不錯,賣去青樓能賣個好價錢。
她就這麼被父親綁去了京城。進了一家叫霓裳院的青樓之後,她不願就範,她不想做伎女,拼了命地反抗,遭了幾頓毒打之後,她被關在柴房整整五天,餓到奄奄一息。
第五天晚上,一位渾身香噴噴的女人大半夜給她送了兩個饅頭,敏敏問她是誰,她說她是霓裳院的花魁娘子,小時候是被二叔賣來的。
她本不願做妓女的,看到她覺得於心不忍,今日見看守她的人喝醉了,這纔來救她。她讓敏敏從北邊牆根的一個狗洞爬出去,叮囑她一定要拼命跑,去城南的剪刀衚衕裡,那裡頭有一個願意收養女嬰的養濟院,她說那裡的人會幫她。
再後來,她果真得救了。
她本想拉着養濟院的老師去把花魁娘子也贖出來,老師卻搖頭拒絕了,說花魁娘子太貴了,養濟院付不起那個錢。
再後來,有越來越多跟她一樣的姑娘逃來這裡。
養濟院每年還能接到從各大青樓送來的善款,有時候是一支金釵,有時候是一對耳墜子。
那些善良的花魁娘子甚至不敢留下自己的姓名,生怕玷污了這個地方似的。可錢中敏就是知道這些東西是花魁娘子們送來的,她認得那上頭沾染的脂粉味,那是她聞過最好聞的味道。
她十二歲的時候從昭月小學畢業,之後在養濟院裡幫忙帶孩子。平日裡,她最大的愛好就是看話本子,慢慢的,她開始自己編故事,在養濟院的時候,只要她開始講故事,孩子們就會安靜下來,聚攏到她身邊聽故事。
等她再大一些的時候,被養濟院的管事推薦去了太原的昭月出版社,說是宋娘娘那兒缺寫故事的人。
去年,她跟着娘娘又回到京城,被推薦來了皇家書局。
等她將自己的故事寫完,宋大人那兒已經選出了這次會刊登的三十八篇文章,進入排版和文章潤色工序。
錢中敏將寫好的文章拿給宋大人看。
宋建鳴看後,紅了眼眶,無言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說這篇文章也要了,還要放在頭版,就放在昭月小學招生新聞的下頭。
直到凌晨,在場的二十五人才將第一期《朝聞快報》給做出來。宋建鳴自己先看了一遍,熬了一夜做出來的成果,他自己是滿意極了!
正當他信心滿滿地拿着第一期《朝聞日報》趕進宮門的時候,卻沒有如約在文華殿見到皇帝。
一位在文華殿打雜的年輕翰林院編修悄悄告訴宋建鳴:“宋大人,昨晚出大事了!”
宋大人一驚,忙問道:“出何事了?”
“皇后娘娘昨兒下午發動了!皇上在坤寧宮的產房外頭等着呢!寧公府的老太君,二殿下、大殿下還有太子妃全都去了。”
“原是如此。”
他在文華殿默默坐了半個時辰,正當他攏着袖子快要睡着的時候,一位眼熟的宦官忽然端着茶水點心跑了進來。
“你是太子府的?”宋大人問道。
秦吉福立刻展開一個討喜的笑來,將茶水點心放在桌上,恭敬地道:“大人好記性!小的是太子府的管事,經常跟在太子妃娘娘身邊的。娘娘聽聞大人來了,特意讓小的送來這些茶水點心。”
宋建鳴心中一暖,又問道:“皇后娘娘如何了?”
秦吉福臉上的笑被瞬間收了回去,皺着眉,頗爲發愁地小聲回話道:“不太順利。都一個晚上都還沒生出來。”頓了頓,他更加湊近了宋大人,再次壓低了兩分音量,道:“小的瞧着從產房裡頭端出一盆盆的血水,寧家自己請來的產婆對着皇帝額頭都快磕破,說是孩子太大了,她們無能爲力呢!”
宋大人聞言,眉毛立刻皺了起來。
他打懷裡摸出一顆銀花生,給了秦吉福,秦吉福誒喲誒喲地謝過,轉身出去了。
宋大人心中沒啥波瀾,皇后小寧氏是死是活都跟自己沒關係。
不過他這稿子就要改改了,皇后掛了總比昭月精英小學在招生的新聞要大,他必須要修改內容。但是,這不是耽誤他閨女的招生計劃麼!?
在宋大人心裡,自然天大地大,大不過三閨女的事情。
坤寧宮偏殿,婦科醫院的幾名女醫官拿着小刀子等候在產房外頭,努力勸說皇帝和寧家老太太趕緊進行側切,不然大人小孩都有可能保不住。
皇帝猶豫着看向寧家老太太,老太太狠狠地剜了一眼宋清月。
宋清月不發表意見,只低下頭,默默往李昭靠了靠,疲累地閉上眼睛。李昭低頭,小聲問她累不累,要不先回找個找個地方歇一會。宋清月搖搖頭,低聲說父皇都在這兒呢,她作爲長媳,怎麼能回去歇着呢?
所謂面子上過得去就是這樣了,心裡再怎麼不在乎這個婆母,行爲上是不能叫人挑出什麼大錯來的。
李昭拉住她的手捏了捏,彎下腰去,在她耳朵上親了一口:“勞娘子辛苦了。”
寧老夫人瞧見李昭這般疼愛宋清月,心裡頭更加不痛快了。
其實寧家老夫人也聽說過婦科醫院在婦女生產上頭很有些建樹,但是她實在不敢用她們!婦科醫院的醫官們都是宋清月這個小賤人提拔上來的。
皇帝聽着產房裡漸漸低微下的哀嚎聲,轉頭看向老夫人:“岳母,要不,請這幾位女醫官進去?她們的技術都是最好的。”
老夫人咬着牙,猶豫來猶豫去,倒是產房裡的產婆們熬不住了,再次出門來懇求老夫人:“夫人!讓幾位醫官進來側切吧!再這麼下去,大人孩子都會熬不住的!”
老夫人咬了咬脣,忽然陰狠地盯着幾位女醫官,喑啞着喉嚨幾乎是把話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你們,你們可能保證我兒性命無憂?!”
“這……”
幾名女醫官低着頭,誰也不願意保證。
“你們一個個的不是自詡神醫麼?不是救過無數產婦性命麼?怎麼,現在都不敢給老身一句承諾了?我告訴你們,要是我兒這次……沒能熬過去,老身要你們統統爲她陪葬!”
“老夫人此言謬已!”宋清月突然出聲,“她們可從來沒有自詡過神醫!本宮在健康衛生手冊上也說過,婦科醫院的產婦死亡率約爲百分之八,意外在所難免,這都是老天給的命運,老夫人莫要強求,遷怒這羣無辜的醫官!”
老夫人聽得目呲欲裂,她惡狠狠地瞪向宋清月,若非皇帝在這兒,她幾乎要撲上前去掐住宋清月的脖子。
倒是李昭,伸手將宋清月往自己身後一扯,望向寧老夫人:“外祖母,月兒說得是事實,還請外祖母不要無理取鬧。現在讓醫官們進去將母后和弟弟的性命救下才是正經的。”
“可萬一……”
“外祖母!”李昭再次開口,“沒有醫官會冒着被國公府記恨的風險,做那傷天害理的事情。”
老夫人卻指着宋清月用沙啞的嗓音大聲道:“老身信不過她!”
“這是爲何?”李昭忽然怒目圓睜,用那滿是血絲的眼睛直直看向老夫人:“外祖母何出此言?月兒與皇后,與鎮北侯府無冤無仇,外祖母爲何如此忌憚月兒?還是說,外祖母曾經對月兒做過什麼,纔要這般防備她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