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生死臨界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也有人說,死裡逃生的人往往都能看得很開,關於這兩點,高文相信此刻的安德魯子爵都深有體會。
在被邪教徒用魔法控制的幾天裡,安德魯子爵始終都是清醒的——他的意識被困在不斷衰弱的軀殼中,整日接受着邪教徒那些狂亂思潮的侵蝕和折磨,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頒佈了全城戒嚴的命令,看着自己城堡中的家人和僕人被邪教徒抓走,看着這座榮耀的家族城堡一天天陷入黑暗和扭曲之中,在這漫長仿若百年的幾天裡,他意識到遠在天邊的國王救不了自己,鎮子上那些號稱蒙神庇佑的小教堂救不了自己,甚至就連萊斯利家族光輝榮耀的幾百年傳承都救不了自己。
最後把自己救下來的,竟然是從白水河下游趕來的、那位七百年前的古代公爵。
命運真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兒,幾個月前一次大膽的“投資”,如今竟然以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了格外豐厚的回報——一條命。
在破開一個大洞的領主議事廳中,稍微恢復了些氣力的安德魯子爵坐在他的寬大椅子上,苦笑着說出了招致禍端的真相:“因爲在礦山裡發現了一條新的晶體礦脈,我便派人深挖了一條新礦道,結果挖掘過程中礦道崩塌了,監工回報說在礦道地下發現了大片的空間……”
高文聽到這兒心中一動:原來這位安德魯子爵發現了自己領地下面的那些秘密?
不過自己之前的判斷也沒錯,這位子爵先生從前確實是不知道那些剛鐸遺蹟的存在的,他發現礦山底下另有乾坤還是最近的事情……
而安德魯子爵的講述還在繼續:“那是一些古代遺蹟,有古老的、類似石頭的牆壁和支撐結構,它們寬闊的彷彿宮殿裡的迴廊,而不是狹窄逼仄的地道。它們大部分都坍塌而被掩埋,但還有一些保存完好的地方,我派出人在遺蹟裡查探,後來他們發現了一個被嚴密封鎖起來的房間——房間的魔法封印失效了,於是我領地上的魔法師很輕鬆就解除了房間裡的機關,後來我們在那裡面發現一些古物……其中就包括一塊永恆石板的碎片。”
永恆石板,高文對此並不陌生,據說這世間所有關於衆神的秘密都來自那神秘的永恆石板。在上古時代,凡人還未接觸神蹟的年代裡,永恆石板是完整的一塊,後來人類和其他種族的先賢發現了那塊石板,在與其接觸的一瞬間,關於衆神的知識便涌入了那些人的腦袋,包括神術傳承、神位分佈、神名神職等等,而第一批與永恆石板接觸的先賢們,便成爲了凡人中最早的“天啓者”,成爲了最初的教皇與聖座們。
而永恆石板,則在不久之後便四分五裂,就彷彿是衆神不願讓凡人接觸超過他們承受能力的神恩一般,威能無窮的石板變成了無數的碎塊,並四散落入人間。
在那之後的歲月裡,凡人中飛速崛起的幾大教派找到了一些石板的碎塊,這些教派中包括如今最強大的戰神教會、聖光之神教會以及豐饒三神教會,他們將石板碎塊視作聖物,保存在各自的聖地之中,只有教會中最高級別的成員,纔有接觸石板、得到啓示的機會——儘管石板已經破碎,殘留的威能卻還有不少,凡人接觸之後便可領悟到與神有關的知識,而幾個正統強力教會之所以能在千百年中維持強盛不衰,有一半都是這些石板碎塊的功勞。
按照各個教會的說法,那些“神聖的知識”皆已被各大教派收藏,石板碎片目前都處於幾個強大教會掌控中,但高文很清楚,教會收集到的也只不過是最大的幾個石板碎塊而已,天知道還有多少零碎的小碎片散落在這個世界上,它們中的一部分被那些中小型教會秘密收藏着,更有一些小碎片落在國王、公爵甚至大收藏家的手上,只不過這些小碎片中承載的“神恩”似乎很少,遠不足以提高人的神術等級或者使人獲得完整的神明知識,因此它們才能在民間半公開地存留,而沒有被各大教派拼了命地找回去。
高文只是沒想到,安德魯子爵竟然會如此幸運(或者說不幸地)找到了一塊散落在外的永恆石板碎片。
緊接着,他便聯想到了黑暗山脈裡的那片古代遺蹟,以及尼古拉斯蛋提到的那些一千年前的試驗,那些“本地出土的樣本”,那些有關“神孽”的猜想。
這麼說來,那塊石板碎片是被當年剛鐸帝國的魔導師團發現,並埋藏在這片地下遺蹟裡的?難道當年那些研究者所提到的本地發掘的樣本就是永恆石板的碎片?不,應該不會,永恆石板雖然寶貴,但當年的剛鐸帝國盛極一時,幾大教會都不敢和帝國權威剛正面,高文不相信星火年代的那位皇帝陛下手裡會沒幾塊當成文玩核桃搓着玩的永恆石板,那麼埋藏在這片大地深處的永恆石板碎片或許只是當年發掘物的一部分……
高文心中心念急轉,但這卻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他臉上露出了恰到好處的驚奇並看着安德魯子爵:“所以邪教徒是盯上了你手頭的永恆石板……也對,萬物終亡會是從德魯伊教會蛻變來的,他們保持着扭曲的信仰,對這些神明物品有所偏執也正常,但他們怎麼會得到這個消息?”
“我的管家,”沉默片刻,安德魯子爵苦笑着說道,“我早該知道,在他給我找來各種魔藥,在他表現出對神秘學知識的瞭解時我就該知道,他早就是萬物終亡會的人了!”
高文一怔,緊接着想起了那位管家是誰——主要是想起來琥珀還偷了人家一塊表,實在印象深刻。
旁邊琥珀也摸着下巴嘀咕起來:“那看來我不用把表還給他了。”
安德魯子爵自身的魔法天賦不高,更沒有任何騎士、巫師等超凡職業的天賦,但作爲一名貴族,他又必須確保自己具備基本的“超凡資格”,所以他一向對魔藥、神秘儀式之類可以提升超凡能力的東西很感興趣,而他身邊的管家跟隨他多年,是個對神秘學頗有些瞭解的博學人物,平日裡又總能搞到各種頗爲有效的魔藥,因此深得安德魯子爵信賴,但誰又能想到,這樣一個幾十年都不顯露絲毫馬腳的管家竟然會是萬物終亡會的爪牙?
可惜的是,這個爪牙逃得更早——在邪教徒初步控制城堡之後,這名管家就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中。
根據這些零星情報,高文猜測那“管家”很可能是萬物終亡會專門培養出來的“外圍人員”,其自身不具備什麼超凡天賦,又有一定的神秘學知識,因此能較爲容易地獲得貴族信任,而且還不被提防,而一旦萬物終亡會的教徒採取行動,這類外圍人員就會迅速撤離,可能會改頭換面去別的貴族身邊潛伏,也可能會轉入組織深層……
高文真正擔心的,是這種情況恐怕並不是特例。
安德魯子爵並不是什麼能左右王國局勢的名門望族,而萬物終亡會卻是個已經發展到多個國度的龐然大物,這個邪教組織不大可能會專門在一個安蘇邊境子爵身邊安插個潛伏几十年的眼線,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在貴族身邊安插眼睛是一種常態。
這個七百年前墮落的德魯伊教團如今到底發展成了一個怎樣的怪物?!
而很快,高文就知道了邪教徒控制着安德魯子爵發佈戒嚴令是什麼原因。
“我告訴他,永恆石板已經被我預定奉獻給國王,早就安排人馬運出城堡了,”安德魯子爵慢慢說道,臉上露出了一絲快意的微笑,“他的邪術能控制我的肢體,能控制我的口舌,卻控制不了我的心智,他能讓我按照他安排的臺詞說話,卻沒辦法讓我說出我心中所知的事情——所以他根本不知道我把石板藏在什麼地方,只能全城戒嚴,然後藉着我的名義挨家挨戶去搜,而在搜出東西之前,他又不敢讓我死……”
原來如此……高文了然地點點頭,墮落德魯伊確實有控制人言行的邪術,但那並非死靈派系的心靈控制術,而是更加淺層的肢體神經控制術,是從原本的德魯伊法術“動物支配”扭曲、蛻變而來,面對這種法術,只要有堅韌的心志與其對抗,就不會被邪教徒逼問出話來。
高文只是沒想到,這個看上去嗑藥磕多了跟病秧子似的安德魯子爵竟然會具備這種堅韌的心志。
“所以那個邪教徒把城堡裡的人埋在中庭抽取思想,也是爲了拷問出石板碎片的下落……”琥珀這時候也反應過來,有些驚訝地看着虛弱的子爵,“但他們根本不知道碎片在哪,這件事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也就是說……會不會你壓根就沒把那玩意兒送出去?”
“當然沒送出去,”安德魯子爵費力地笑了起來,儘管虛弱,卻還是努力昂起頭來,“我是萊斯利家族的子嗣,我就是餓死,死外邊,從這兒跳出去,也不可能屈服於一個邪教徒!”
雖然感覺句式有點微妙的熟悉感,高文卻還是頗有些敬佩地看着這位虛弱的傳統貴族——這就是這個時代的貴族,他確實陳腐,確實落後,確實有一些在上帝視角看來愚昧的舉動,但他同時也有一種所謂的“貴族精神”,這種精神支撐着一種近乎不講道理的驕傲,而這種驕傲讓他哪怕死,也不會對邪教徒低頭。
“那你到底把永恆石板的碎片藏在哪了?”高文不由得好奇地問道。
“哈……哈哈……”安德魯子爵快意地笑起來,甚至笑到劇烈咳嗽,“就一直在那傢伙的眼皮子底下!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一邊說着,這位子爵一邊費力地從椅子上爬了起來,隨後掀開厚厚的坐墊。
“那個蠢貨打開了我的藏寶庫,翻遍了我的魔法材料間,搜查了我的臥室和閣樓,撬開了城堡中每一個上鎖的箱子和櫃子,但他永遠,永遠也想不到,我就把它坐在屁.股底下!!”
在那厚厚的墊子掀開之後,高文便看到了它。
它靜靜地躺在座椅上,只有巴掌大小,厚度目測甚至不到半釐米,而與高文猜想的更爲不同的是,這所謂的永恆“石板”竟然不是石板。
它是一塊表面極端平整光滑、有着神秘紋路的淡金色金屬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