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是把枷鎖。”
他看着手上的鮮血,那濃稠的金色的血在慢慢的滴落,那是從脖子間流下來的,它們順着自己的胸膛,從脖間慢慢的流淌到手上,它們粘稠的不再濺射,只是義無反顧的,無法挽回的,從他的脖間流出,拉扯着,他的生命。
或許,他現在應該奄奄一息,生命的流失就是這樣……
會不會,所有的人,都這樣孤寂的死去?
他這樣想着,看着那把刀的主人。
如果是這把刀的主人陪在自己的身邊,那會不會……不是孤寂呢?
應該不算吧。
可他終究不是自己的朋友,而是那種讓人難以捉摸的……仇人。
有仇人在身邊……自己的死,也能夠心安了……本想着無仇無怨的離開這個世間,到頭來,還是業債未償。
“死,原來是這種感覺。”
他覺得身上壓着的一座大山突然間便崩潰了,那是人世間的紛紛雜雜,熙熙攘攘,此時千萬根在自己身上的細線便是了卻紅塵般的斷了。
但是,他覺得越發的煩悶了……
像是憋着一口氣,始終吐不出來,卡在喉嚨裡,久久不能忘卻。
再看看……那把刀的主人。
他明明已經復了仇,卻沒有半點喜悅。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他笑起來。
跟發了瘋似的,他的笑聲迴盪在這山巒之間,草木蟲魚都爲之震顫。
“哎……”
他笑完,便是長嘆一聲……
這一聲嘆息聲裡,面前的那個男人收起了自己的長刀,名爲龍切的刀刃寒光熠熠,上面的金色之血緩緩的滴落,在這狹小的天地間,化爲了清煙徐徐,刀花輕蕩,收入鞘中。
“呼……結束了……”
他說道。
但是他明顯不開心。
“很抱歉……”
半個小時前,溫緹郡
大雪紛飛,天地也忽然變的狹小。
是真的,狹小的讓人透不過氣來。
六條鬍鬚,意味着,他已經快要壽終正寢了。
壽終正寢,是他最好的結局。
無論怎麼樣,他都必須壽終正寢,這樣纔會讓所有人安心,所有人都安心了,才能……讓所有人都安安穩穩的過日子。
衰老……
是個充滿悲情的詞語。
神龜雖壽,猶有盡時,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誰都會衰老,但是誰又服老呢?
他覺得,自己現在壽終正寢了,兩腿一蹬,那也算是個喜喪,公國的人,不,天下的人,都是要來見一見他的骨灰的。
古龍——敖辰——龍鬚公
如果真的壽終正寢在這裡,羽化飛仙,多麼奢侈的想法。
多麼渴望……如此……
“如果……蘭洛出現在了……尼曼農場……尼曼……拉傑爾尼曼,傑克尼曼,艾瑞卡尼曼,他來找誰呢?”龍鬚公腳踩在雪地上,這雪黑壓壓的,不那麼討喜,明明是潔白無瑕的東西,在這昏暗的天空一下,確實透着古怪的黑……
“第一天……大魔王……”龍鬚公喊出了魔王的名號,他皺着眉,看着這裡已經枯死的樹木,是吧,這是還是四季如春的溫緹郡時栽種的樹木,現在,溫緹郡已經是冰天雪地的溫緹郡了,它們枯死,那麼隨便,又那麼自然。
如果華洲真的陷落了……爲什麼……一點動靜也沒有呢?沒有任何的動作,他們……想要奪取封魔井釋放出其他的大魔王的話,爲什麼……卻像是閒逛般的在這裡尋找着什麼?
她在找誰?
第一天魔王……
想要尋找的人……
什麼人需要她親自來尋找?
龍鬚公看着旁邊越來越昏暗的地界……皺着眉頭看了看自己的懷錶。
現在是下午三點……
按理說,不應該這麼暗的……即使是大雪天,即使是現如今的溫緹郡,也絕不會這麼早便是黑夜。
他意識到了什麼,便站定住,看着這四方的天地,沒有什麼很大的動靜,只有細小的腳踩在雪地上的嗦沙之聲。
一大一小的兩對腳印踩在學中,大的是深沉的,一步一步的堅決,小的是歡快的,一跳一跳的喜悅。
龍鬚公感覺自己像是等待着什麼……
會是誰呢?
難道除了大魔王之外……還有什麼重要的“貴客”?
如果是這樣……他確實需要等待了,看一看……正在向他慢慢走來的人的真面目……
他看着自己的懷錶……滴答滴答的等待着……
“奕空叔叔……那裡有個老爺爺……我們……去問問路吧……說不定就能找到你要找的那個人了呢……”
是個小女孩……頭髮卻是雪白……白色的小靴子,樸素的衣服……
這一看,定不是大人物了……
而那個名爲奕空的……
名字卻是如此的熟悉……
但是一時間卻也沒有辦法看到他的臉……斗笠下,只能依稀看到他有些素削的嘴角。
那裡有一道很深的疤痕。
或許……斗笠之下,是一雙灼熱的眼睛,直直的盯着自己。
龍鬚公將懷錶收起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裝,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腰腹,挺起來,站的筆直。
雖然是這樣,他的腰,也是稍微馱着的,再怎麼覺得這背直挺,自己的身體還是沒有辦法跟上。
到了他這個年紀,便就是如此了……不見得真會有什麼指責他直不起腰的,如果有,那個人不是蠢,就是壞了。
那個男人一言不發。
就是這樣輕輕的站定在雪中,他穿的靴子很奇特,像是某個地方的特殊製品。
又好像在哪裡見過,又……好像沒見過……
年紀大了……
連看都看不清楚……
想也想不清楚……
這個名爲奕空的人,衣服更像是殘缺的布匹拼湊,頗有流浪之人的“邋遢”。
他的腰間……是三把長刀麼……
這架勢……便是有些來頭了……
“奕空叔叔……你怎麼不走了?我們去問問吧……”那個小女孩拉着奕空的手,輕輕的搖。
“桃姬,你現在……往我們走過來的方向跑,在那些叔叔的身邊等着我……”奕空的聲音很嘶啞,就如同他的腳步一樣深沉。
“啊?好……好吧……”名爲桃姬的小女孩真的聽話的慢慢的跑了起來,她一搖一擺的往開始的方向跑,她的手也在她的腰腹間搖擺,因爲力氣的關係,她不得不將腳重重的的拔出雪地,像是某種舞蹈一樣,小孩子的手在前面擺着,一晃一搖的跑了起來。
龍鬚公看着這個小女孩的動作,本是覺得有些滑稽……卻怎麼也笑不起來……
莫不是相識?
又或者……是影獵者?
來者不善……
這把老骨頭……不知道能不能再打上一場……了……
“請問……閣下……”龍鬚公左手放在身後,右手以請的姿勢擺出:“請問閣下……來自何方?”
奕空將手放在了自己的斗笠之上,緩緩的拿下。
大風驟起,剛剛枯死的落葉也被捲起來,像是龍捲般將奕空的長髮吹起。
這亂糟糟的頭髮,有幾絲劉海在他的眼前劃過,那裡有一道很深的疤痕,連着整個眼睛而下,卻又沒有失明,只是看着受了很重的傷痕。
“敖辰……好久不見……”
他的眼睛盯着敖辰,將斗笠往右手邊飛出,斗笠在空中旋轉,連帶着風捲起落葉插進枯樹之中,那天空中飄着的雪,隨着氣浪翻滾,而後恢復平靜。
那並不是同樣的雪花飄落,那些風捲起來的雪花,早就無影無蹤,可是,誰有會在乎它們是不是同一片呢?
它們只是雪,僅此而已。
或者相同,或者不同,都沒有任何關係。
因爲它們只是雪。
“這個世界上……能夠這樣子叫我的人……還真不多了……”龍鬚公合腿站立,雪飛到他的肩膀上。
他聽到這個聲音……便是想起來一些本來早就忘記的事情……
“好久不見……”龍鬚公的話很輕,因爲中氣不足,而不是因爲他不願意好好的打招呼。
“想不到……我們會在這裡見面……”龍鬚公露出了難看的笑顏。
“不……在哪裡見面,並不重要……”奕空壓低了自己的姿態,將手放在自己的刀柄之上。
那把名爲龍切的刀刃嗡嗡作響。
此時此刻,或許龍鬚公已經想起來了某些事情,但是他們模糊的無法一一重現在腦海……
只有一些模糊的吶喊……
現在是戰爭!不是兒戲!
反抗者!殺無赦!誰敢再說一句!我就砍了他!
恍惚間……這句話……忽遠忽近,在此時,也在彼時……
“你是……東方桃花島的吧……那裡……可還好?”龍鬚公輕笑,此時,便是由衷的問候也顯的讓人厭惡。
奕空沒有回答。
而是緊緊的握着龍切,壓低着腦袋,感受着四周的氣浪,平靜如水,又暗潮洶涌。
他閉上眼睛,忽然又想要說點什麼似的動了動嘴脣,終究是沒有開口。
“好……”龍鬚公點了點頭,他的眼睛開始如烈火,金色的流光在他的眼睛裡閃爍,他的背部忽然的挺直,以右腿環出,在雪地裡劃出一道痕,壓低着下盤,右手拱圈,左手收勁在腰腹。
“我們並不是無冤無仇對嗎?”
龍鬚公看着這個已經進入了戰鬥狀態的男人。
他的那種嚴肅與執拗似乎是骨子裡的,甚至是不需要對方的迴應,只是做着自己認爲正確的事情。
包括……可能存在的……復仇……
龍鬚公看着氣浪在他的身邊翻滾,他們離了不多遠,這氣浪便在幾秒的時間裡將四周的風雪蕩平,不留一絲一毫的痕跡。
“嗯……”
這個男人,發出了低沉的迴應,像是獅子吼叫,一聲短促的嗯字,讓龍鬚公心裡有了底。
仇……
這個字……
一旦擁有……便是隻有用血來化解,或者醒悟。
用一個人的越來化解,用無數人的血來醒悟。
桃花島……
桃花島……
那個已經消失在地圖上的名字。
龍鬚公知道,自己不怕仇恨,他自己也是身負滔天仇恨之人。
他巴不得自己去復仇。
但是,現在已經過去了那麼久……需要復仇的人,早就已經被無處發泄的時間抹平了創傷,或許傷口還在,或許傷口還會開裂,卻難再有年輕氣盛的衝動,難再有,不惜性命也要衝到那個人的面前,哪怕是用小石頭砸他的臉,死也義無反顧的“蠢”。
這“蠢”……或許可笑……
但是……負有骨氣的人,是不會笑的……他們只會熱淚盈眶,看着這仇以血爲終結。
他們兩人的身邊,颳起了巨大的風浪,這裡像是雪地而成的海洋,風浪翻滾,雪便是晴天霹靂般的炸裂。
以風御氣,踏浪斬雪!
“我還有一個問題……可以問嗎?”龍鬚公並沒有等他回答,而是用他能夠聽到的聲音訴說着。
“你恨我嗎?”
氣,每個人散發的……氣息都是不同的……即使是他閉着眼睛,也能夠清楚的看到眼前的老人。
“恨……”
這一次,從奕空的嘴裡,依然是深沉的吐字。
這個字,清晰可見。
像是單字形成的絕響,在枯樹間碰撞,遇到還未飄落的樹葉,便將那可憐巴巴的註定要死在這冬天的葉子撞碎,紛紛揚揚着,四散飄落,來有影,去無蹤。
“那是應該恨的……”
龍鬚公看着他。
不知道該再說什麼好。
或許,身負着如此深沉的,如此多的罪孽的人,壽終正寢並不是一件可以做的到的事情。
出來混,終歸是要還回去的……
這份恨,以血肉之軀的消亡,甚至是經過的破滅煙消雲散……
你知道嗎?我很想告訴你……其實我並不那麼清楚你到底是誰……但是我差不多明白了你是誰……又或者這樣說……我終究是遇到你……甚至是……躲也躲不掉。
我又從來沒有躲,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逃避這份罪孽……這是我親手造成的……
只是我自己的仇恨還未完結……我不應該死在你們的手上,我不應該在自己的仇恨還沒有終結的時候……來讓你們結束我自己造成的罪孽……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個世界上每一種生命,都是會消亡的……
帶着仇恨活下去的人……
比所有的,擁有其他罪業的人還要可憐。
因爲他們……只有復仇……爲了復仇而生,爲了復仇而活……
爲了……那些死去的人……他們戛然而止的生命的重量,是不應該讓後人們去原諒的,後人們只能讓這份仇恨延續,直到……
直到……
或許,應該讓他們的後人想辦法和解……
然後談笑風生……
但是……
我希望……
這份無法原諒的仇恨,後人們不要去觸碰,就讓它……
直到……
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