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中雀(四)
特地請了島上的醫生看印玄,發現他竟然閉關了。
阿寶看着盤膝坐在結界內的印玄,又酸澀又心疼,恨不得撲上去守着他。可惜這個結界顯然是一視同仁的,醫生走了一步就被擋在了外面。
“印玄前輩道法高深,博學多才,一定有自己的辦法,你不要太擔心。”丁海食忍不住伸手輕輕地拍了拍一動不動地凝望着印玄的阿寶。
阿寶身體猛然向後一跳,驚愕又戒備地望向丁海食。
丁海食的手停在半空中,眼中極快地閃過一絲哀傷,卻若無其事地笑道:“到晚飯時間了,我們先下樓吧。”
醫生愧疚地看着丁海食道:“抱歉,島主,沒有幫上忙。”
丁海食笑道:“哪裡,是我連累你白跑一趟。”
醫生道:“島主哪裡的話。當初要不是你,我們也許早就被人滅口了。能夠在這個世外桃源生活下去,是我們全家人的福氣,別說跑一趟,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他這番話看似對着丁海食說,眼睛卻不時地看向阿寶,眼裡有着與一個外人身份格格不入的責備。
阿寶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哦。”
丁海食對醫生道:“我送你下樓。”
醫生道:“不用,讓木蓮小姐送我就可以了。”
丁海食道:“她昨晚睡得晚,我讓阿奇送你。”
醫生笑道:“一樣一樣。”
阿寶撇了撇嘴角,自言自語道:“奇叔昨晚睡得更晚。”
醫生從他身邊走過,突然停下腳步,若有所指道:“阿寶少爺,你既然來了就多住幾天,島主一個人在島上很寂寞。”
阿寶生出莫名的厭煩情緒,好似即將噴發的火山一般,不耐煩道:“你們不是人?”
醫生臉色變了變。
阿寶也覺得自己太沒禮貌了,連忙乾笑兩聲道:“我是說你們在也是一樣的。”
醫生還想說什麼,被丁海食一路引走了。
阿寶站在原地,鬱悶地晃了晃腦袋。記不起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情緒就變得難以控制起來,胸口常常會生出奇怪的負面情緒,不受控制。
他把這種感覺告訴了大房子裡唯一一個落單的鬼,四喜。
四喜想了想,深沉地回道:“你有沒有想過,可能是生理影響心理。”
阿寶道:“你說我有病?”
四喜道:“沒那麼嚴重,最多就是慾求不滿。”
阿寶張大嘴巴。
四喜摟着他的肩膀安慰他道:“大家都是男人,這種事情很正常的,能夠理解,不用不好意思。”
“誰跟你大家都是男人?”阿寶戳着四喜的小肚子,戳得他肩膀一抖一抖的,“你是男鬼。”
四喜哭喪着臉道:“幹嘛分得這麼清楚。”
“慾求不滿的話……”阿寶腦海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些畫面,口乾舌燥地舔了舔嘴脣道,“應該怎麼解決啊?我是說,你說祖師爺會配合嗎?他現在身體不太好,不是啊,我不是想趁人之危,我是說,你覺得祖師爺會不會也有這方面的……你幹嘛用這種眼神看着我?”
四喜睨着他,“大人,其實這種問題,擼一擼就好了,不用想得太複雜。”
阿寶:“……”
夜深人靜。
長廊那一頭傳來孤寂的腳步聲,緩緩在書房前停下。
嘎達。
門被推開。
丁海食放下書和眼鏡,疲倦地按了按額頭,微笑道:“你來了。”
丁瑰寶道:“中午太累了。”
丁海食道:“沒關係。反正我們以後有的是時間。”
“這是你的一廂情願。”
“算是吧。”
“你打算怎麼解除噬夢符?”
“找夢魘,把記憶用夢境還給他。”
丁瑰寶皺眉道:“夢魘?”
丁海食溫柔地望着他,道:“放心,我不會讓我的孩子身處險境。”
“抱歉,你的信譽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麼好。”
“但是我的毅力一定比你想象的更好。”
丁瑰寶避開他不同於平日的灼熱的目光,淡然道:“你打算什麼時候開始?”
丁海食道:“馬上。”
丁瑰寶也不贅言,聽完就走。
腳步聲越來越遠,直到完全消失,書房的書櫥慢慢挪開,奇叔從縫隙裡慢慢擠出來,然後在書桌面前站定,“老爺。你打算什麼時候和少爺說清楚?”
丁海食雙手交錯,託着下巴,笑容溫柔,“即使恨我,他也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我的建議。”
奇叔嘆了口氣,說不出是欣慰還是感慨,“老爺和寶少爺畢竟是父子,父子連心啊。”
丁海食從書桌後面站起來,拉開窗簾打開窗。
山裡的夜風如泉水般清冽。
奇叔忙從衣架上拿下外套披在丁海食的身上,“好不容易等到少爺回來,老爺更要注意身體。”
丁海食擡頭望着夜空,眼底懷念之色,許久才道:“放心,答應阿欣的事,我一定會做到。”
鋼琴聲,好熟悉的鋼琴聲。
阿寶迷迷糊糊地站起來,順着聲音下樓。
對着大門的大三角鋼琴後面隱約有個人影。
他不由自主地下樓,身體着魔般地向鋼琴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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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琴後面,一個婦人端坐着,十指在琴鍵上靈活地跳動,猶如十個精靈。她身穿黑色高領長裙,長髮挽起,露出修長優美的頸項,竟讓阿寶看得癡了。
曲畢,婦人側頭看他,面容姣美又慈祥。
“我見過你,在索魂道……”阿寶叫起來。
婦人朝他伸出手。
阿寶魂不守舍地走過去坐下,等回神的時候,發現自己居然撲在她的懷中,頭蹭着她的脖子。
“我……你……”
阿寶震驚了。
這一定是法術,不然他怎麼會對一個陌生女人產生這樣強烈的眷戀之情,明明在不久前他還很確定自己栽在了祖師爺的手裡。
想到這裡,他又不免慶幸祖師爺在閉關,所以沒看到這樣的情景。
“你是誰?”他靠着婦人,黏糊糊地問,就像在撒嬌。
婦人輕輕地撫摸着他的頭髮,柔聲道:“阿寶,你想不起來嗎?”
“我認識你?”阿寶警覺地直起身。
婦人溫柔地看着他,手指沿着他面部的線條慢慢地撫摸下來,直到肩膀,“阿寶,你要自己想起來。”
阿寶茫然道:“想起什麼?”
婦人微微一笑,阿寶眼前的景象隨之一變!
阿寶驚惶地站起來,打量這個陌生的房間。房間擺設很精緻,油畫、桌椅、花瓶……每一樣都將中西風格合併到了極致,可他一點欣賞的心情都沒有。隔壁隱約傳來細細的哭聲,阿寶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了那道半掩的門。
其實到現在,他已經能夠確定這一切都是法術了,不是夢境就是幻境,可奇怪的是,他並不是很想打破它,就好像潛意識知道自己並不會受到傷害一樣。
隔壁房間的正中有一張大紅木牀,那個突然消失的婦人正靜靜地躺在牀上,神情安詳。
哭聲從四面八方傳來,聲音很耳熟,他卻一時三刻記不起是誰。
他慢慢地靠近牀,感到悲傷正從心底瘋狂地蔓延開來,很快將心掏空,讓他喘不過氣。
哭聲越來越響,排山倒海,震耳欲聾。
他頭痛欲裂,眼前的景物開始扭曲,倒轉……
在昏過去的前一秒鐘,他突然想起哭聲像誰。
——他自己。
午後陽光宜人。
四喜看看在牀上坐了半天的阿寶,又看看他身邊一動未動的早餐和中餐,忍不住抽出鮮花撓了撓他的鼻子。
阿寶打了個噴嚏,繼續面無表情。
“大人,你腳不麻嗎?”
阿寶沉默。
“大人,你尿不急嗎?”
阿寶繼續沉默。
“噓……”四喜開始吹口哨。
吹了大約三分鐘,正當四喜打算換個花樣時,阿寶突然從牀上跳下來,去了趟洗手間,然後回來吃午餐。
四喜滿意地點頭道:“大人,這就對了,做白日夢沒什麼,大家都喜歡,但沒必要做得廢寢忘食嘛。”
阿寶聞言一怔,“做……夢?”
四喜道:“呃,大人要是不喜歡,可以叫做發呆。”
阿寶突然跳起來道:“遇到夢魘怎麼辦?”
四喜很認真地思考道:“那要看他是善意還是惡意。”
“什麼意思?”
“要是善意地給一些發財夢皇帝夢什麼的,我覺得挺好。”
“要是惡意呢?”
“這個……要問祖師爺大人了。”
阿寶突然眼睛一亮道:“我記得祖師爺說過,有一種噬夢符專門吞噬夢,用了之後夢裡相關的人和事就會不記得,人就不會做夢,夢魘也就沒辦法闖進來了。”
四喜皺眉道:“所以,如果大人用了以後做夢夢到我或者祖師爺,醒來也會不記得?”
阿寶呆住,“這個……”
四喜道:“還不如等祖師爺大人出關,讓大人幫你抓住它。”
阿寶撓頭道:“我也想變得有用一點啊,不能總是靠祖師爺。”
四喜道:“大人,從決心過度到自信,是有距離的,你要慢慢來。你昨晚到底夢到了什麼,幹嘛這麼害怕?”
“不是害怕,我只是夢到了……”阿寶回想夢境,竟然覺得每個細節都栩栩如生,好似親身經歷過一般,尤其婦人躺着的那個房間,他甚至能想起牀頭掛着的結婚照片。背景是海邊,女主角就是那個婦人,男主角是……
他僵住了。
因爲他想起來,那個男主角是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