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值盛夏三伏時節,午後熱浪滾滾,放眼望去都是白花花一片,教人透不過氣。少陽峰後山別院的小花園裡卻是涼風習習,參天的大樹把毒辣的日光都遮擋了去,風過林間,發出清脆的沙沙聲響,彷彿最好的催眠樂曲。
一個年約十歲的小丫頭坐在池塘邊的大青石上,烏黑油亮的長髮沒有束,就隨意披在背後。她手裡捧着一本大冊子,正懶洋洋地看着。
“……又南三百里,曰耿山,無草木,多水碧,多大蛇。有獸焉……”
她斷斷續續地揹着萬妖名冊,沒背幾句便發懶,脫了鞋,玉白的腳趾伸池塘裡逗弄裡面覓食的金尾大鯉魚,一面調侃道:“有獸有魚,又獵又撈,做了好吃!”
“什麼好吃?”一個少年的聲音忽然從背後傳來,似乎含着笑意。
小丫頭懶洋洋地把腳縮回來,套上鞋襪,也不回頭,說了一聲:“大師兄,好吃什麼?”
杜敏行走到她身邊,先疼愛地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才笑問:“所以,我問你呀。你剛纔一個人嘟噥什麼呢?”
小丫頭把手裡的大冊子翻給他看,“在背萬妖名冊,好沒勁。”
杜敏行見她憊懶的神色,不由失笑:“怪不着師父師孃成日說你懶,不肯上進練功。連萬妖名冊都不願背,你也懶得過分了。”
小丫頭也不說話,只是低頭玩着裙帶上的玉佩,過一會,才老氣橫秋地說道:“唉,每天都是練功練功,搞得腿疼腰痠,不曉得有什麼用。我就不信成仙的人都像那些師兄一樣每日大汗淋漓的,臭死了。”
杜敏行聽她的孩子話,又笑了起來:“練功是爲了強身健體,你也沒見過成天病懨懨的神仙吧?身體強健了,才能修煉內功仙法,不然你怎麼御物飛行,斬妖除魔?”
她倒再也沒歪理可辯,心裡只覺大師兄說的有道理,但要她舞劍練拳,卻是一萬個不能。
杜敏行也沒打算和一個小女娃講大道理。
這丫頭和玲瓏不同。你給玲瓏說道理,她不愛聽的就會辯,辯不過就會乖乖聽話;但你給這丫頭說道理,說個三天三夜破了嘴皮,她連連點頭稱是,轉身便忘了,照樣我行我素,懶的天怒人怨。
“師孃今天把斷金送給玲瓏師妹了。”他一邊用柳枝逗着池裡的鯉魚,一邊說着,“你姐姐從今天開始就不必練拳蹲馬步,可以練劍了喲。”
“哦。”她反應平平,心不在焉。
“褚璇璣。”他忽然認真地叫她名字。
璇璣愣了一下,不甘不願地跳下青石,對他躬身行禮,道:“璇璣在,大師兄有何指教?”
杜敏行板着臉,問道:“爲什麼不願練功?”
她咬着嘴脣,面上又是固執又是稚氣,過了半晌,才噘嘴道:“爹孃和師伯師叔們說的道理我都明白,但明白不等於能做到。我想不通爲何要練,你問我一千遍,我還是不通。”
杜敏行只有嘆氣,他對兩個小師妹向來一視同仁,當作自己親生妹妹一般來疼愛。只是玲瓏外向活潑一些,不由得衆人多寵她。說實話,以他的好脾氣,都幾次忍不住想把璇璣揍一頓以泄憤懣,更不用說師父師孃了。誰會對一塊小頑石有好感?你罵你吼,她一點反應都沒有,真教人挫敗。
“師父剛在練武場上大發雷霆。”他露出些許擔憂的表情,“說你一連十日都沒去練功了,把少陽峰的律條丟在腦後。眼下叫我來尋你,說要重重懲罰你。你自己看看該怎麼辦?”
璇璣一聽爹爹發火,終於有點恐懼了。她揪着衣角,囁嚅了一會,才小聲道:“不能……不去麼?就說沒找到我……”
杜敏行搖頭:“師父這次是鐵了心的。你雙胞姐姐玲瓏都繼承了師孃的神器斷金劍,你卻連一套玄明拳也打不完整。他身爲掌門人,怎麼能一直袒護自己的女兒呢?這次要不重重罰你,讓其他弟子心裡怎麼想?”
璇璣委屈地說道:“幹嘛管別人怎麼想……律條律條……我們又不是獵狗,幹嘛要律條!”
杜敏行從懷裡掏出黑鐵如意,輕輕拋向空中,那柄足有兩尺長的漆黑大如意在半空中晃了兩下,便穩穩地停在那裡。
他縱身躍上去,彎腰對她伸手:“來,別嘮叨啦。快去見師父。大師兄和師孃會幫你求情的。下次可不能再這樣懶了!”
璇璣心裡有一千萬個不願,然而實在抵不過父親積日的嚴威,只得慢吞吞抓住大師兄的手,一面在心裡琢磨着見了父親怎麼說話,一面可憐兮兮求他:“大師兄……我不想被打……”
杜敏行見她說得可憐,心裡也一軟,柔聲道:“好啦,大師兄一定幫你說好話!只是你下次再這樣連續十日不練功,大師兄也不會再幫你了!”
璇璣沒答話,杜敏行心裡暗歎,右足微微一沉,黑鐵如意頓時掉頭往山頂練武場飛去,一轉眼兩人便消失成一個小黑點。
首陽山共有大小十幾處練武場,分別給不同支派的弟子們修煉用。少陽派乃爲天下修仙大派之一,弟子衆多,福澤豐厚。從上上代掌門景陽仙人開始,少陽派便分成了七個分堂,首堂曜日由掌門人禇磊執掌,剩下六個分堂如清虛、旭陽等,則由掌門人其他師兄弟執掌。
少陽派分支既多,弟子又雜,所喜上下齊心,皆以修仙養性爲首任,不參與其他門派相爭之事,得道之宗師於名利一事看的甚淡,想來這也是少陽峰幾百年來固若金湯的緣故。
此時,掌門人禇磊正在峰頂大練武場監督門下弟子練招。其夫人何丹萍也在認真指點女弟子們拳法的招式。午後練武場熱得和蒸籠一般,人人揮汗如雨,但偌大的練武場,除了偶爾發招時的呼叫,竟是鴉雀無聲,人人自危。只因方纔禇磊因爲小女兒璇璣不學上進,成日偷懶而大發了一場脾氣,弟子們知道這個掌門人脾氣暴躁嚴厲,生怕不小心觸了逆鱗,於是只能咬牙苦練,縱然傷了筋骨也不敢呼痛。
何丹萍先看了兩個弟子互相喂劍招,見她們練得不錯,便徑自走到場邊喝了一口茶。擡頭看看日色,午時的修煉眼看就要結束了,杜敏行卻還沒把璇璣帶過來,回頭看看禇磊的臉色,青中帶黑,想必他也正強壓着怒氣。
她心中暗歎一聲,走過去柔聲道:“大哥……璇璣這幾日總叫心口悶,想必是身體不適。你也別太生氣了。她年紀還小,過於強求,只怕不好……”
禇磊卻不答話,只是冷笑,擡眼見自己大女兒玲瓏正顫巍巍捧着她孃親的斷金,認認真真地擺劍招,小臉熱的通紅,卻不叫一聲苦,不由冷道:“年紀還小?玲瓏與她是雙胞姐妹,她都能練劍了,璇璣呢?!都是你平日太寵她了!寵的她無法無天,不學無術!”
何丹萍知道丈夫這次是氣惱了,否則他平日絕不至於這樣對自己說話。既然如此,她再說什麼維護的話,也只是火上澆油,只得閉口不談。
對面,年方十一歲的玲瓏剛擺完了姿勢,便拖着劍雄赳赳氣昂昂地找她六師兄鍾敏言,叫道:“喂!和我拆兩招!”
鍾敏言正在那裡蹲馬步,清秀的臉上溼漉漉地,全是汗水。他皺眉道:“我不叫喂!”
玲瓏跺腳急道:“快點!陪我拆招呀!”
他就是不依,話裡卻帶了一點笑意:“我也不叫快點!”
玲瓏和她爹一樣,是個暴躁脾氣,說了兩遍他還不動,便火了,急道:“你再不陪我拆招,我可直接刺上來了!”
鍾敏言見她動氣了,便收勢回宮,噗哧一聲笑道:“你叫我一聲好人敏言大哥,我才陪你練,否則你就把我刺成馬蜂窩,也別指望。”
玲瓏使勁跺腳,叫道:“鍾敏言!你就會說混話!你不陪我練,肯定是沒把瑤華劍法學好!我不找你了!”
“好啦好啦。”鍾敏言向旁邊的女弟子借了一把劍,拈了個劍訣,笑道:“陪你練就是了,真是大小姐脾氣。”
玲瓏是個心急的,見他擺好了架勢,揮劍就上。她人小力薄,這一下差點把劍脫手而出,鍾敏言趕緊架住,失笑道:“劍都握不緊,拆什麼招?”
玲瓏臉上一紅,正要反駁幾句,卻聽禇磊在後面說道:“敏言,你過來。”
鍾敏言趕緊收起嬉笑的神情,一本正經過去躬身:“師尊有何吩咐?”
禇磊森然道:“你大師兄去找你小師妹,到現在還沒來,只怕是他心軟,被那刁鑽丫頭說動了。現在你去看看,見了她什麼也別說,直接抓過來。”
鍾敏言在肚裡暗叫倒黴。整個少陽峰,他和誰都能談的來,偏偏最煩那個禇璇璣,兩人總也不對盤,說兩句他就想揍人。這會偏叫他去喊人。
他飛快盤算着要怎麼拒絕,支吾道:“師父……我……我……在陪玲瓏師妹拆招…”
說完師父卻沒反應,他偷偷擡眼一看,卻見他臉色鐵青望着前方的天空,他也跟着回頭,卻見大師兄杜敏行帶着璇璣御物飛了過來。
一時間,練武場的弟子們都停下手裡的活,擡頭看好戲。璇璣在師兄弟姐妹間名聲一直不如玲瓏好,她爲人古怪,不好相處,所以,看好戲的人還是居多,更有甚者抱着幸災樂禍的心情,只等看她怎麼被罰出醜。
璇璣戰戰兢兢跳下黑鐵如意,見練武場裡氣氛不對,父親冷冷在前看着自己,她便躊躇了半天不敢過去。
杜敏行收起黑鐵如意,摸了摸她的頭頂,輕道:“別怕,來,快去拜見師尊。”
璇璣實在無法,只得被他拉到禇磊面前,跪下說道:“璇璣拜見掌門人。”
禇磊哼了一聲,森然道:“你居然還知道參拜掌門人!我還當你眼裡根本沒這個少陽派呢!”
璇璣知道他正在氣頭上,哪裡敢說話,只得低頭茫然地玩着衣服帶子。這會她心裡再覺得自己沒做錯,卻也不敢倔強了。
“你倒是說說,你成日窩在後山別院搞什麼鬼?每日除了偷懶睡覺,可有做一點修行之人該做的事情?!”
璇璣不敢擡頭,身旁的杜敏行急忙賠笑道:“師尊息怒。弟子放在在後山花園內找到小師妹,她正在背誦萬妖名冊,可見並無偷懶。小師妹還是認真修行的,只是她體質單薄,於練功一事欲速則不達,請師尊明鑑!”
禇磊冷笑道:“就是把天下萬山民俗總則都背下來又如何?待到下山之日,難道就瞪着妖魔空背書嗎?不能御物飛行,不懂劍法不會仙術,修什麼仙?!”
杜敏行還要再說,卻被他揮手打斷:“你退下!不用再說!”
他只得垂手退到場外。
禇磊看了璇璣半晌,卻不說話。
看着她秀美的儀容,他心中委實對這個女兒充滿憐愛。禇磊一輩子專心修行,於夫妻生子之事看得很淡,好容易中年得了一對雙胞胎女兒,兩個都是冰雪堆成的美人胚子。璇璣長得更像她娘,纖細柔弱,他本來也不忍在練功之事上對她苛求。但一來,璇璣憊懶得太過,到如今連馬步也蹲不好,二來,他身爲掌門,怎可放縱自己親女,以後如何服衆?
想到這裡,他心中又有氣,冷道:“你且站起來。我要看看你玄明拳練得怎麼樣了,就在這裡,當着衆師兄弟姐妹的面,不用害羞。”
璇璣哪裡會練什麼玄明拳,只怕連架勢怎麼擺都忘了,但掌門人吩咐,她只得站了起來。
一時間,場內安靜的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聽見。午後灼熱的風拂過璇璣的長髮,她背後密密麻麻出了一片汗。成千上百雙眼睛都釘在她一個人身上,她竟好似僵住了,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
何丹萍不忍愛女當衆受辱,上前正要說話,禇磊卻用手勢止住。他轉頭說道:“是不是不會練?那我問你,這些年,你究竟做了什麼?”
璇璣還是沒有說話。強烈的日光直射在她臉上,令她有些發虛。隔了太遠,衆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之前幸災樂禍的,這會也忍不住捏了把汗,她如再這樣沉默下去,師尊只會更生氣。
“禇璇璣,說話。”禇磊的聲音很輕,好像一塊薄冰突然碎裂。
璇璣猛然跪倒在地,沉聲道:“我不會!請掌門人責罰!”
禇磊居然哈哈大笑起來,“責罰?!好一個責罰!你竟知道責罰二字!”他倏地收住笑聲,森然道:“你聽着,今晚家去,收拾一些衣物,明天開始,你就住在北山太陽峰明霞洞裡罷!什麼時候讓你出來再出來!”
衆人都是大吃一驚。須知那明霞洞足有千丈深,裡面漆黑猶如地獄,終年潮溼陰冷,蟲蛇衆多,平常弟子在裡面呆上一刻便要發瘋,更何況是這種根本不定期限的懲罰!她還僅是個年方十一歲的幼女,無論如何,這種懲罰都過於嚴重了!
何丹萍當場便落下淚來,玲瓏在一旁按捺不住,衝上去跪倒在地,急道:“請求掌門人饒了妹妹一回吧!她身體不好,進明霞洞會死的!”
杜敏行及鍾敏言一干敏字派年輕弟子也跪倒在地,求情道:“師尊請收回成命!小師妹年齒尚幼,只怕不堪如此懲罰!師尊請網開一面!”
禇磊猛然拂袖,慍道:“都起來!此事我心意已決,不必再說!”說罷轉身望着璇璣,她臉色有些蒼白,卻並沒什麼恐懼之色。
他怒意雖盛,心裡到底還是不忍,嘆道:“璇璣……世上有很多人只能做普通人,生老病死,一輩子平庸地過去。但你不能。你是少陽峰的弟子,修仙是你終生的目標。你……怎能甘心做個普通人?”
她沉默半晌,才輕道:“難道……我們居然不是普通人麼?”
禇磊聞言啞然,良久,方道:“你……且去吧。”
他望着這個小女兒單薄的背影,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朽木不可雕也。
但這塊朽木是他女兒,就算不能雕,他也定要雕出個形狀來。
杜敏行還想求情,禇磊卻拂袖而去,一直走到練武場邊,才沉聲道:“敏行,今晚到我房裡來。我要看看你陽厥功練到第幾層了。”
杜敏行一聽陽厥功三字,不由欣喜若狂。這是少陽峰最深厚的法術,尋常弟子年滿二十方能練習,只有特別出類拔萃的,掌門人或者山下的師伯師叔們纔會提前傳授此法。如今他才十八歲,師父所謂看他陽厥功練到第幾層,根本是個幌子,其實便是打算傳授他此法了!
周圍的年輕弟子都羨慕地看着他,紛紛過來道喜。杜敏行更是激動得差點站不住,這下一打岔,便把璇璣的事情忘到腦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