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笑容令一旁窺視的璇璣渾身毛髮倒豎,像是被一桶冰水從頭淋到腳,情不自禁想拔足狂奔離開。耳後傳來天帝的聲音:“將軍……”她像是被針刺了一下,陡然尖叫起來:“我不要看了!不想看了!”
語畢,雙膝再也站不住,軟軟癱在地上,只覺兩隻手腕抖個不停,放在眼前,只見掌心中汗水淋漓,十根手指居然軟得無法握拳。她用力將手按在臉上,汗水與眼淚混雜在一起,沾染在脣邊,苦得喉頭髮緊。
這就是白帝說的“她自己提議要幫天界”?明明是一句醉話,他居然就此記在心裡,可見城府之深。此人用心之毒辣,手段之殘忍,令人髮指。
天帝溫言道:“將軍被白帝帶回了天界,立即有人將此事稟告於孤。孤思忖天界與修羅界此番結怨深厚,一時無法化解,若再對將軍不利,只怕此事永遠也無法了結,便囑咐白帝將你歸還。此事孤亦有錯,並未親臨勸解,待領悟白帝究竟有何爲,已是木已成舟,爲時晚矣。”
璇璣沒有說話,只是微微發抖,精神似已完全崩潰。
天帝見此情狀,便道:“既如此,將軍便隨孤回去吧,不要再看。”
他正要撤了法術,不防璇璣突然低聲道:“別……我、我想繼續看下去。方纔的話……當我沒說,我要看。”她在臉上抹了兩把,擡起頭來,臉上紅紅白白,狼狽不堪。只是先前那刻骨的仇恨似已消失了大半,變作了深深的哀傷。
周圍景緻霎時變化。卻是一間陰暗小室,案上燭光如豆,輕輕跳躍着。牆上映出一團不成形的黑影。凝滯不動,只有在燭火跳躍時。纔跟着詭異地攢動兩下。
牆角放着一張玉石做成的長桌,羅計都靜靜躺在上面,睡得香甜,嘴角依稀還帶着笑容心滿意足地模樣。白帝執燭去看她,手裡抓着一隻硃砂筆。在她身上緩緩畫動,似在勾勒輪廓,無比專注,無比認真。
璇璣的神情已經恢復平靜,靜靜看着這一幕。
只是突然覺得心酸難言,那可憐的計都懷春,剛剛吐露女兒心事,像剛抽出花苞地嫩枝,尚未體驗過情愛之歡愉甜蜜。那正要脫胎換骨的身體,亦未曾嘗過心愛之人地觸摸,陡然之間便遭遇覆頂。
只盼她永遠就這樣睡着。不要醒過來。想必夢裡沒有負心之人,亦沒有背叛之人。更沒有那些殘酷的殺戮。屠神殺魔。一切都美好,一切都那樣好。正如初見之時,露水正新。
突然,璇璣的眼皮跳了一下,她本能地用手去按,用力按住,眼前金星亂蹦,陣陣發黑——白帝拿出一枚修長的匕首,晶瑩可愛,順着硃砂筆勾勒出的輪廓,細細劃下去門外突然傳來雜亂地腳步聲,他的動作頓時一凝,急急脫下身上白衫,將桌上的修羅蓋住,就像之後戰神大鬧天界之時,他脫衣爲她披上那般,自然流暢。他放下匕首,冷着臉拉開屋門,門外的腳步聲頓時往這裡奔來,還夾雜着急急的叫嚷:“白帝陛下!天帝有口諭帶來!”
緊跟着,一個全身墨黑的男子疾跑入內,此人年約二旬,甚是俊偉,只面生的很,先時開明門前諸神包圍,並不曾見到此人。
白帝待他進屋,立即反手將門關上,道:“什麼口諭?”
那人卻見到牆角桌上那白衫下起伏的輪廓,分明是個身材高大的人,臉色微變,急道:“天帝有諭:命白帝立即將捉來地修羅歸還,不得傷害。”說完,他卻突然又道:“白帝,那個……就是您捉來的修羅?”
白帝躬身聽完天帝口諭,一言不發,待聽得那人相問,才淡道:“正是。”
那人有三分恐懼,七分好奇,湊過去瞪了半天,問道:“白帝……我、我能看一眼嗎?”
白帝勾起嘴角,帶着笑意:“玄武如今也到了可以上沙場的時候,怎麼,想知己知彼?”
原來那男子便是後來被無支祁殺死地玄武,白虎的哥哥。他臉上一紅,囁嚅道:“我聽人說,阿修羅都是三頭六臂,周身火焰圍繞,很兇猛。所以……有點好奇。”
白帝走到桌旁,將白衫一揭,說道:“三頭六臂是戰鬥時地模樣,他們私下裡不過面相猙獰身材高大,倒也沒什麼特殊。”
玄武冷不防他說揭開就揭開,一下子看到羅計都詭異地面容,嚇得倒退數步,好容易才扶牆站穩,心有餘悸,顫聲道:“他……他不會醒過來?!”
白帝並沒有回答,隔了一會,突然問道:“天帝的口諭是讓寡人將這修羅還回去?”
玄武膽子漸大,拿眼偷看桌上地修羅,一面應道:“是啊,沒錯。天帝還吩咐您儘快送回去,最好不要傷害他。他說,以怨抱怨,永無寧時。六界衆生天界最貴,靠得正是與世無爭,淡泊養性。若因爲一場戰爭便失卻平日的心態,那纔是大大的糟糕。”
白帝微微冷笑,低聲道:“以怨抱怨,永無寧時。難道要天界以德報怨,拱手把命讓出去,從此生靈塗炭?”
玄武急忙說道:“當然不是!天帝的意思是不要用殺戮對抗殺戮,而要感化他們!再說應龍他們也上了前線戰場,咱們未必會輸,白帝您老人家先別放棄希望啊!”
白帝沉聲道:“世間如有能感化的修羅,那修羅道還有甚存在的必要!你們應當知道,世上總有一些冥頑不靈的東西,若非以暴制暴,便永遠也不知後退。天界爲六界最貴,豈能讓他人在頭上撒野!若不讓他們嚐到厲害。談何感化!”
玄武見他神色有異,心中不由驚懼,正尋思着怎麼找個藉口告退。忽聽白帝又道:“我天界幅員遼闊,人物俊雅。不擅戰鬥,故而如今節節敗退。寡人苦思數日,終於想到一個絕妙的法子,不損自身一兵一將,便可將修羅驅逐出去。”
玄武又驚又喜。連聲問是什麼法子。白帝淡道:“這個修羅名叫羅計都,乃修羅界英雄人物,有驚天動地的能力。寡人慾將他改造一番,獲得新生,從此爲我天界效力。”
玄武委實想不到居然是這麼個刁鑽法子,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恐懼,隔了半天,才猶豫道:“可是……他是修羅啊!您要怎麼改造讓他爲天界效力?何況天帝有口諭讓您立即放了他……此事……還是先稟告天帝纔好吧?”
白帝臉色立變,忽而將手一揚。掌中握着一把尺餘長的匕首,晶瑩鋒利,緊跟着手起刀落。只聽“咔”地一聲悶響,那修羅地腦袋竟被他一匕首斬斷。咕嚕嚕滾到了地上。雙目似是微微一眨,跟着便閉上再也沒了動靜。
鮮血激射而出。噴得屋頂星星點點。玄武嚇得癱軟在地,什麼話都忘了。
白帝將匕首在白衫上一擦,冷道:“寡人自有方法萬無一失,你且留住觀看,回頭再稟告天帝,天界多了一位……嗯,就叫她戰神吧!戰神有偷天換日的本領,用以對付修羅,實乃良策!”
玄武哪裡還能說得出話來,篩糠似的縮在一旁,緊緊閉上眼,什麼也不敢看。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白帝又道:“修羅心原來是這般模樣,與魂魄糾纏在一起,怪乎如此強勁。”
他心中好奇,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卻見白帝手中捧着一團五彩斑斕地物事,火焰一般灼灼跳動,光華絢麗,奪人神魂。
白帝隨手取過案上一座琉璃盞,將那團火焰放進去,未幾,那火焰竟緩緩滲透了進去,再也取不出來。白帝低聲道:“不好!縱然能爲她再造一個身體,然而無心之人豈能辦事!”
他皺眉取過琉璃盞,細細看了半天,一籌莫展。此時燭火突然爆了一個花,屋中霎時大亮,燈火下只覺那琉璃盞光華轉動,妙不可言。白帝突然生出一計,回頭去看那殘缺的修羅身體,笑道:“這個模樣實在難看,你既要做女子,何妨做個琉璃美人?”
他擡頭環視小室,見書櫥上放着一尊琉璃人像,卻是姑姑地容貌,容光豔極,秋波流慧,神態安詳寧靜,極爲秀麗。他想起昔日天河畔的往事,不由心中感慨,回頭吩咐道:“你去將那琉璃人像取來,小心些,不要摔在地上。”
玄武戰戰兢兢地上了書櫥,小心翼翼捧着人像端過來,顫聲問道:“白帝……以後如何向天帝交代?何況……琉璃做身體,豈不是一碰就碎?”
白帝笑道:“寡人自有神力,你不必多慮。拿來,放到這裡。”
玄武急急將人像放在案上,低頭忽見滿桌污血,那修羅屍首慘不忍睹,心下頓時一陣發毛,手上一軟,只聽“咣噹”一聲,那琉璃的人像竟失手摔在地上,瞬間就四分五裂。他嚇得魂不附體,軟在地上只是磕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白帝嘆道:“不能成事!讓寡人與天帝如何能將天界放心交給你們!”
他擡手將琉璃盞切下一塊,修羅心早已融了進去,與琉璃盞不分彼此。切下的那塊有拳頭大小,顏色最亮,美麗之極。他將那物事與琉璃碎片放在一起,柔聲道:“計都的心願是做女子,如今小弟替你完成遺願,以後生死契約,永不分離。”
他以琉璃盞做心,琉璃碎片爲身,施展神力,一時間屋內光芒大盛,不可逼視。玄武捂住眼睛,隔了一會,只聽白帝輕喟:“成了!從今日起,便做一琉璃美人吧!”
他茫然睜眼,只見地上蜷縮着一個渾身赤裸地女子,秀睫烏髮,肌膚瑩潤雪白,正闔目安睡,神態安詳,甚是美麗。但全身關節各處都有血紅傷疤,乃是因爲他失手打碎琉璃人像的緣故,不可避免,正是美中不足。玄武不由看得呆住,心頭亂糟糟,竟不知是何想法。
白帝取過那襲白衫,罩在那少女身上,低頭端詳良久,方低聲道:“羅計都的名字,今日一拆兩半。你是計都,琉璃盞爲羅。只盼你爲我天界效力,驅逐狂徒,恢復樂土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