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安讓周小賢去買麪條,旁邊的小女孩只聽着很響地嚥了一聲口水。
糧食供應異常緊張,摻着土塊和老鼠屎的庫底糧都要瘋搶,即使是小孩子生病也吃不上一頓細糧了。
煤礦醫院,對礦上職工有照顧政策。隨着營養不良的職工越來越多,礦上特批了一點細糧給重度營養不良的病人,憑診斷書和醫院開的證明,可以在醫院食堂不用糧票購買。
可細糧實在珍貴,必須嚴格控制數量,對絕大多數營養不良的病人醫生並不允許住院,只讓回家休養,很少有人能享受到這個待遇。
周小安外傷嚴重,必須住院,這才能享受到這個優待。
可能是周小安說得太自然,一副周小賢理所當然要照顧她的態度,周小賢一時間忘了自己要做什麼,竟然完全沒有任何異議地出去給她買飯拿被褥了。
走了幾步周小賢才反應過來,又衝回來跟周小安抱怨,“老韓家這是要耍無賴咋地!?把你扔到醫院就不管了?飯也不送,鋪蓋也不拿,這是欺負咱們家沒人吶?!”
周小安臉上沒什麼表情,她心裡是知道這種時候樣子可憐一點比較能打動人的,可惜實在是做不出來別的表情了,只能繼續木着一張臉,這倒跟周小安原來的作風不謀而合,“姐,這不是有你嗎,你來了我就不用挨餓受凍了。”
周小賢氣得直跺腳,“老韓家拿着你的工資和糧票呢!花錢的時候你不找他們找誰?!你等着,我回去找嬸和大哥、二哥,不把老韓家砸爛糊了他們當咱們家沒人呢!”
母親王臘梅曾經算過命,她子女緣淡薄,怕養不住孩子,周家的孩子都管母親叫嬸。
“好好的黃花大姑娘嫁給他們個半老頭子!他們家還作啥妖兒?咋就這麼黑心肝……”周小賢氣沖沖地往外走,嘴裡也不閒着,周小安看着她的背影沒說話。
她早就看清楚了,周小安就是顆小白菜,婆家孃家沒一個靠得住的。
租一套寢具一毛錢,一碗湯麪八分錢,加個荷包蛋才兩毛三,三毛三分錢就能把她照顧得好好的,可這位親姐姐先想到的是去要錢,讓她這個病人坐在冷冰冰的光板兒牀上捱餓。
周小安專心地一呼一調節着自己的呼吸頻率,這是這些年她早就做習慣了的緩解緊張和壓力的方式。
現在無論她是周安安還是周小安,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她必須自救。
周小賢憋着氣準備回孃家找人去韓家興師問罪,剛走到門口,就跟剛剛趕過來的韓老太太迎面碰上。
昨天周小安被她和韓小雙失手推下樓,周小安昏迷不醒,下面也見了紅,小雙年紀小,嚇得直哆嗦。
韓老太就留了個心眼兒,沒跟着來醫院。這事兒得趕緊跟樓裡的人通好氣,要是傳出對女兒不好的謠言,那可是要耽誤找婆家的!
今天上午她又去了一趟大女兒家,安排小雙這幾天下了班就去那躲着。老周家那死老太婆又刁又毒,指不定怎麼來家鬧騰呢,可不能讓她見着小雙。
韓老太的三角眼只在周小賢的臉上瞟了一眼,就接着追問來查房的醫生去了。
“大夫,我大孫子保住了沒?我可是一看她身下見紅就趕緊讓送醫院了!”
戴眼鏡的女大夫翻着手裡的病例本跟韓老太太解釋,“大娘,我剛接的班,您兒媳婦不是我接診的,她幾號牀?我得查查才知道。”
韓老太太剛來,哪知道周小安幾號牀,“就是昨天晚上送來的,下身才有一點點血就送來了呀!你可得把我大孫子保住了啊!我大兒子三十多才有這麼一個後……”
“是12牀嗎?”小護士不耐煩地打斷她的絮絮叨叨,“流產了,昨天就做完刮宮了。”
韓老太太和周小賢同時愣在了那裡。
周小安也愣住了,一晚上的魂不守舍,她這才感覺到小腹越來越嚴重的墜痛,身上有着不容忽視的血腥味兒,而她坐了一晚上的牀板也印着淡淡的血跡。
她活了十七年,除了在社會新聞上看到這種事,連刮宮是怎麼回事都稀裡糊塗不太明白。
現在這件事忽然就這樣血淋淋地落到自己身上,即使她對周小安以前經歷的事還抱着旁觀者的態度,一時間也控制不住地慌亂起來。
周小安把冰冷的手按到小腹上,酸澀的墜痛越來越明顯,手上還打着點滴,黃褐色的膠皮點滴管隨着她的顫抖不住地晃動着。
而韓老太和周小賢那邊也鬧了起來。
“我的大孫子呦!就這麼沒了!我兒子三十多了,好容易有個後,就讓這敗家娘們兒給折騰掉了!”韓老太太拍着大腿拉開架勢就開嚎,一邊嚎一邊對着周小安罵:
“敗家娘們兒!就知道往孃家倒騰東西,母豬都不如,崽兒都揣不住!白糟蹋我那三百塊錢、一百多斤糧食!換你都不如換頭豬!”
周小賢馬上跳起來對罵,“你們老韓家還要不要臉?你們一家子都喪良心!快四十的半大老頭子娶我們家十九的黃花大閨女,你個老刁婆帶着你們家那個小潑婦整天欺負人,不讓我妹妹吃飽,不是打就是罵!都給打住院了!你還有臉哭!你們這是虐待婦女!我要去告你們!”
韓老太也不哭了,從地上爬起來滿眼鬥志地跟周小賢吵了起來。
這兩人一個年輕體力好嗓門高,一個做了一輩子潑婦,棋逢對手,越吵越興奮,張牙舞爪地眼看着就要廝打到一起。
“都給我閉嘴!”跟在醫生身邊的小護士一聲大喝,嗓門兒又亮又透,震得一病房的人耳朵疼,也成功讓兩人閉嘴。
小護士很顯然是看慣了這樣的爭吵,處理起來輕車熟路,對兩人橫眉怒目一指:“滾外邊撒潑去!影響醫生查房耽誤患者康復就是破壞礦區大生產!報到礦上批鬥你們全家!到時候都回農村種地去!”
這可不是小護士信口開河嚇唬人,現在國家糧食供應緊張,正在全面消減城鎮人口,礦上已經有好幾撥人被下放回農村種地去了。
“行了,你們別吵了,有問題出去解決,不要影響病人休息。”女醫生又出面打個圓場,一名年紀大的護士推着爭吵的兩人出了病房。
醫生開始查房,門外的走廊上傳來周小賢和韓老太斷斷續續的爭吵。這種事在醫院太多了,只要不過分,醫生護士都懶得去管。
查到周小安的病牀,護士拿着病歷本給剛換班的女醫生彙報,“腦震盪,左小臂骨裂,重度營養不良。”
女醫生查看了一下週小安的情況,看着她什麼都沒有的光板牀輕輕皺眉,“病人現在必須得注意保暖和保證休息,這麼凍着怎麼行?”
昨天值班的護士長跟醫生解釋,“她丈夫是井下工人,昨天陪到出急診室就去上夜班了,到現在還沒過來。”
大部分醫生護士都剛換班,還不知道門外鬧騰的那兩人是周小安的家屬。
醫生了解地點點頭,一點都沒覺得這個丈夫的行爲有什麼奇怪的。
這個年代,爲了革命事業舍小家顧大家纔是正常的,井下工人直接關係到礦上生產任務是否能完成,那可是一點都耽擱不得的。
別說陪到人已經出了急診室,就是還在搶救,該上班也一點不能耽誤。
小護士卻在病歷本和周小安之間來回看了好幾次,圓眼睛瞪得更圓,“丈夫?”
周小安被醫生護士這麼一折騰,也從震驚中慢慢緩了過來。
她已經接受了穿越的事實,對流產這件事接受得就更容易一些了。
反正周小安的人生已經是這樣了,再糟糕點她都不奇怪。
她已經被打擊得要麻木了。
她是真的回不去了,從這張病牀上醒來之前,她最後的記憶是在商場門口等着周爸爸來接,揹包裡是給周媽媽的生日禮物,父女兩人馬上要去考察辦生日party的場地。
然後就是旁邊工地上巨大的塔吊倒塌的轟鳴聲,接着一個巨大的水泥墩從天而降,她被砸了個正着。
那麼沉重的巨物帶着呼嘯的風聲砸上她,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在那個時空,周安安很可能已經是一團模糊的血肉了。
所以經過最初的錯愕和抗拒,她已經接受了穿越這個事實。
既然回不去了,就不能坐以待斃。
周小安按在小腹上的手細小地哆嗦着,緊張的冷汗幾乎要浸透單薄破舊的棉衣,說出的話卻得體從容:
“同志,我丈夫在礦上忙生產,沒時間過來照顧,您看能不能破個例,先租給我一套被褥?錢等他來了再給。我們都是礦上職工,肯定不會給醫院添麻煩。”
周小安沒錢,租被褥的一毛錢都沒有,更別提押金了。
沒結婚時她的工資全部交給王臘梅,結了婚韓老太和王臘梅一起去財務科領她的工資,當場分割,她更是一分錢都到不了手。
醫生和護士很爲難,租被褥必須交押金,這個例他們不是沒權利破,而是不能輕易破。
哪個進醫院的都有困難,他們不是不想幫,而是怕幫了給自己惹麻煩。
這年頭,普通人不結婚不生孩子誰都沒有棉花票,布票更是緊缺,一年才三尺六,誰家都缺被褥。
醫院裡也不是沒有遇到過賴着不交押金把被褥偷偷帶回家去的例子,到最後還是他們全科室一起賠償國家財產。
周安安知道事情不會這麼容易解決,可也不灰心。
他們周家祖籍就在沛州,從太爺爺起就是沛州鋼廠的老職工,爺爺、兩位伯父也都在鋼廠幹到退休。
即使在心裡狀況最糟糕的時候,她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也從沒泯滅過,所以她從小就愛安安靜靜地搬個小板凳,坐在旁邊聽他們講那些年輕時候的事,對這種大型國營單位的內部事務很是熟悉。
這個年代,工人是國家的主人,這可不是一句虛浮的口號,那是實實在在能當家作主的。
所以,在自己單位的附屬醫院裡,只要運營得當,沒錢一樣能把事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