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屢見殺機

鳳鳳睡醒的時候,發覺老伯正在輕撫着她的柔發,發已乾透。她坐起來,揉了揉眼,密室中已沒有別的人,孟星魂已走了。她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勉強笑道:“他什麼時候走的?我居然一點都不知道。”

老伯微笑着,柔聲道:“你睡得很沉,我不讓他吵醒你。”

鳳鳳皺着眉,道:“我怎麼會睡了這麼久?”

老伯道:“年輕人睡下去,就睡得很甜,只有老人卻容易被驚醒……老人睡得總比年輕人少些。”

鳳鳳眨眨眼,道:“爲什麼?”

老伯嘆息了一聲,苦笑道:“因爲老人剩下的時候已不多,花在睡覺上,豈非太可惜了?”

鳳鳳眼珠子轉動着,突然噘起嘴,道:“我知道你在騙我。”

老伯道:“我騙你?”

鳳鳳冷笑道:“你們一定有很多話不願意我聽見,所以故意要我睡着。”

老伯笑了,搖着頭笑道:“你年紀輕輕的,疑心病已經這麼大了,將來怎麼得了!”

鳳鳳低着頭,弄着自己的手指,過了半晌,才慢慢地道:“他什麼時候走的?”

老伯道:“走了已有一陣子。”

鳳鳳道:“你……你是不是叫他去通知虎組的人了?”

老伯點點頭。

鳳鳳用力咬着嘴脣道:“你怎能叫他去?”

老伯道:“爲什麼不能?”

鳳鳳道:“你能保證他對你一定很忠實?”

老伯道:“我不能——但我卻知道他對我的女兒很好。”

鳳鳳道:“但你莫忘了,連他自己都說過,是律香川故意讓他來找你的。”

老伯道:“我沒有忘。”

鳳鳳道:“就算他不會在律香川面前泄露你的秘密,但律香川一定會特別注意他的行動,對不?”

老伯道:“對。”

鳳鳳道:“律香川既然注意他的行動,只怕他一走出去,就會被律香川截住,怎麼能到得了飛鵬堡?”

老伯閉上眼,臉色似已變了些。

鳳鳳嘆了口氣,搖搖頭道:“無論如何,你都不該將這種事交給他做的,我若沒有睡着,一定不會讓你這麼樣做。”

老伯苦笑道:“你爲什麼要睡着呢?”

他又嘆了口氣,道:“我現在才發覺,一個人年紀大了,想的事確實就不如年輕時周到。”

鳳鳳的眼睛發亮,聲音突然溫柔,道:“但兩個人想,總比一個人周到。”

老伯拉起她的手,道:“你又在想什麼?”

鳳鳳道:“我在想,律香川現在一定全心全意對付孟星魂,就算他要動員所有的力量,也在所不惜。”

老伯嘆道:“不錯,因爲他知道無論動用多大的力量都值得。”

鳳鳳說道:“所以現在正是我們的機會,我正好趕到飛鵬堡去,只要孟星魂真的能爲你保守秘密,我們成功的機會比以前更大得多。”

她很快接着又道:“因爲這條路上本來就算有埋伏的人,現在也必定被孟星魂引開,只要我能和虎組的兄弟聯絡上,能將這一注保留下來,我們就有翻本的把握!”

她說得很快,很扼要,美麗的眼睛更充滿了堅決的表情,充滿了信心。

老伯忽然長嘆了一聲,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鳳鳳搖搖頭。

老伯將她的手握得更緊,柔聲道:“我在想,你不但可以做我的妻子,也可以做我的好幫手,我若在十年前就遇見了你,也許就不會發生今天這些事了。”

鳳鳳嫣然道:“你若在十年前遇見我,根本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老伯道:“誰說的?”

鳳鳳笑道:“我說的,因爲那時我只不過是個黃毛丫頭。”

她拉起老伯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小臉上,耳語般低語道:“但現在我卻快做母親了,等我們的孩子生出來後,我一定要讓他知道,他的父母爲了他,曾經多麼艱苦地奮鬥過。”

她聲音更低,更溫柔,又道:“若不是爲了他,我現在怎麼捨得離開你,怎麼捨得走!”

老伯的手在輕撫,目中忽然露出了淒涼之意,緩緩道:“我實在也捨不得讓你走。”

鳳鳳垂下頭,黯然道:“只可惜我非走不可,爲了我們的將來,爲了我們的孩子,無論多麼大的痛苦,我都能忍受,你也應該忍受。”

老伯的確能忍受。

他所忍受的痛苦遠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多得多。

他看着鳳鳳消失在池水中。

池水碧綠。

最後漂浮在水面上的,是她的頭髮,漆黑的頭髮在綠水上散開,看來就像是一朵潑墨蓮花。

然後水面上就只剩下一團團溫柔美麗的漣漪,溫柔得正如她的眼波——

老伯目中又露出了空虛淒涼之色,彷彿又覺得忽然失去了什麼。

爲什麼老人總對得失看得比較重些?

是不是因爲他們自知再能得到的機會已不多?

最後,漣漪也消失。

水平如鏡,就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然後老伯就慢慢地轉過頭,去看屋角上那通風的鐵管,彷彿在等待着這鐵管傳給他某種神秘的消息。

他究竟在等什麼?

夜。

孟星魂貼在井壁上,就像是隻壁虎——你若仔細觀察過一隻壁虎在等着蚊蠅飛過時的神情,才能想象到他現在的樣子。

風從井口吹過,帶着尖銳的呼嘯聲。

井壁上長滿了厚而滑膩的青苔,令人幾乎忍不住想嘔吐。

他沒有嘔吐,因爲他在等。只要他想等下去,無論什麼都可以忍受的。

因爲他有信心能等得到。

只有對自己有信心的人,才能等到收穫!

地面上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兩個人的腳步聲,兩個人在喃喃低語!

“那兩個小子怎麼還沒有等到我們就換班溜了?”

“我覺得這地方有點陰森森的,像是有鬼,他們莫要被鬼抓去了纔好。”

他在笑,笑的聲音卻跟哭差不多。

“小王膽子最小,只怕是溜去喝酒壯膽——”

這句話還沒有講完,突然覺得有隻冰冷潮溼的手在後面扯住了他的衣領,衣領上的一粒紐子已嵌入他喉頭下的肌肉裡,勒得他連氣都透不過來。

再看他的同伴,一張臉已完全扭曲,正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拼命想呼喊,卻喊不出。

“是不是律香川派你來的?”

聲音也在他們背後,比那隻手更冷。

兩個人拼命地點頭。

“除了你們之外,這裡還有沒有別的人?”

兩個人同時搖頭。

然後,兩個人的頭突然重重地撞在一起。

孟星魂慢慢地放開手,看着他們像兩攤泥似的癱在了地上。

以殺止殺。

殺人只不過是種手段,只要目的正確,就不能算是罪惡!

孟星魂雖然明知這道理,但心情還是很難保持平靜。

沒有人比他更厭惡殺人,沒有人比他更痛恨暴力。

怎奈他已無選擇的餘地。

他擡起頭,沒有往地上再看第二眼。

星光已暗淡。

在朦朧的星光下看來,世上好像根本就沒有完全醜惡的事。

他拽起兩個人的屍身,藏起。

飛鵬堡在北方。

北方有顆大星永恆不變,他找出了這一顆最亮的星。

可是他能不能到得了飛鵬堡呢?

凌晨。

菊花在熹微的晨光下垂着頭,似已憔悴。

花也像女人一樣,只有在一雙充滿愛心的手下,纔會開得美麗。

孟星魂以最快的速度從老伯的花園外掠過去。

他甚至沒有往花園裡去看一眼。

現在已是初六的清晨,他剩下的時候,已不多了。

幸好花園裡也沒有人看見他,此刻還太早,人們的活動還沒有開始,但天已經亮了,夜行人的活動該已停止。

無論警戒多嚴密的地方,現在卻正是防守最薄弱的時候,因爲夜間巡邏守望的人已經疲倦,該來換班的人卻還沒有完全清醒。

孟星魂就想把握住這機會衝過去。

他當然可以繞過這裡,但這卻是最近的一條路,爲了爭取時間,他只有冒險。

在這種情況下,時間甚至比鮮血還珍貴。

前面的密林中,乳白色的晨霧,正像輕煙般散發開。

他忽然聽到一陣比霧更悽迷的簫聲。

簫聲悽迷悱惻,纏綿入骨,就好像怨婦的低訴,充滿了訴不盡的愁苦寂寞。

孟星魂突然停下腳步。

然後他立刻就看到一個人從樹林裡,從迷霧中,慢慢地走出來。

一個頎長的年輕人,一身雪白的衣服。

簫卻是漆黑的,黑得發亮。

迷霧輕煙般自他腳底散開,他的人在霧裡,心也似在霧裡。

他本身就彷彿霧的精靈。

孟星魂停下來,凝視着他,目中帶着幾分驚訝,卻又似帶着幾分欣喜。

因爲這人是他的朋友,手足般的朋友。

他雖然已有很久沒有看見他,但昔日的感情卻常在心底。

那種同患難、共飢寒,在嚴冬蜷伏在一堆稻草裡,互相取暖的感情,本就是任何人都難以忘懷的。

“石羣,石羣……”

每當他想起這名字,心裡就會覺得很溫暖。

有一段時間,他對石羣的感情甚至比對葉翔更深厚。

因爲葉翔是他們的大哥,永遠都比他們堅強能幹,永遠都在照顧着他們。

但石羣卻是個很敏感、很脆弱的人。許多年艱苦的生活,許多次危險的磨鍊,雖已使他的外表變得和葉翔同樣堅強冷酷,但他的本質卻還是沒有變。

看到春逝花殘、燕去樓空,他也會惆悵嘆息,終日不歡。

他熱愛優美的音樂,遠勝於他之喜愛精妙的武功。

是以孟星魂始終認爲他應該做一個詩人,絕不該做一個殺人的刺客。

悽迷的簫聲忽然轉爲清越,在最高亢處戛然而止,留下了令人低迴的無窮韻致。

石羣這時才擡起頭,看着孟星魂。

他的眼睛看來還是那麼蕭索,那麼憂鬱。

經過三年的遠征後,他心情非但沒有開朗,憂鬱反而更深。

孟星魂終於笑了笑,道:“你回來了?”

石羣點點頭。

孟星魂道:“滇邊的情況如何?”

石羣道:“還好。”

他也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

自艱苦折磨中長大的孩子,通常都不願用言語來表達自己的感情。

孟星魂道:“去了很久?”

石羣道:“很久……兩年多。”

他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的笑意,慢慢地接着道:“兩年多,七條命,一道創口。”

孟星魂道:“你受了傷?”

石羣道:“傷已好了。”

孟星魂笑了,微笑着道:“這兩年來,你好像並沒有變?”

石羣道:“我沒有變,可是你呢?”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變了很多。”

石羣道:“聽說你有了妻子。”

孟星魂道:“是的。”

提起小蝶,他目中就忍不住流露溫柔欣喜之色,接着道:“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好女人,我希望你以後有機會能見到她。”

石羣道:“我好像應該恭喜你。”

孟星魂微笑道:“你的確應該爲我歡喜。”

石羣凝視着他,瞳孔似在收縮,突然說道:“可是,一個人就算有了恩愛的妻子,也不該忘記了朋友。”

孟星魂的笑意已凝結,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是不是聽人說了很多話?”

石羣道:“所以我現在想來聽聽你的!”

孟星魂擡起頭,天色陰暝,太陽還未升起。

他望着陰暝的穹蒼,癡癡地出神了很久,黯然道:“你知道,我跟你一樣,也不是一個適於

殺人的人。”

石羣用力咬着牙,道:“沒有人是天生就喜歡殺人的。”

孟星魂道:“所以你應該明白我,我並不是忘記了朋友,只不過想脫離這種生活。”

石羣沒有開口,頰上的肌肉卻已因牙齦緊咬而痙攣收縮。

孟星魂道:“這種生活實在太可怕,我若再活下去,一定也會發瘋。”

石羣道:“是不是就像葉翔一樣?”

孟星魂點點頭,慘然道:“就像葉翔一樣!”

石羣道:“他本也該及早脫離這種生活的!”

孟星魂道:“不錯。”

石羣道:“可是他並沒有這樣做,難道他不懂?難道他喜歡發瘋?”

沒有人願意發瘋。

石羣的目光忽然變得冷銳,凝視着孟星魂道:“他沒有像你這樣,只因爲他懂得一樣你不懂的道理。”

孟星魂道:“什麼道理?”

石羣道:“他懂得一個人並不是完全爲自己活着的,也懂得一個人若受了別人的恩情,無論如何都應該報答,否則他根本就不是人。”

孟星魂只笑了笑,笑得很苦澀。

石羣道:“你在笑?你認爲我的話說錯了?”

孟星魂又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你沒有錯,但我也沒有錯。”

石羣道:“哦?”

孟星魂道:“人活在世上,有時固然難免要勉強自己去做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但也得看那件事是否值得?是否正確?”

他知道石羣也許還不太能瞭解這些話的意義,因爲在石羣的思想中,根本就沒有這種思想。

他們受的教育,並沒有告訴他,什麼事是正確的,什麼事是不正確的。

他只知道什麼是恩,什麼是仇,只知道恩仇都是欠不得的。

這就是高老大的教育。

石羣沉默着,彷彿也在思索着這些話的意義,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有你的看法,我也有我的看法,現在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孟星魂道:“你問。”

石羣緊握着他的簫,手背上已有青筋凸起,沉聲道:“我還是不是你的朋友?”

孟星魂道:“世上只有一樣事是永遠不會改變的,那就是真正的朋友。”

石羣道:“那麼我們還是朋友?”

孟星魂道:“當然。”

石羣道:“好,你跟我走。”

孟星魂道:“去哪裡?”

石羣道:“去看高老大。她現在很想見你,她一直很想念你。”

孟星魂道:“現在就去?”

石羣道:“現在……”

孟星魂目中露出痛苦之色,道:“我若是不去,你是不是會逼我去?”

石羣道:“會,因爲你沒有不去的理由。”

孟星魂道:“現在我若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

石羣道:“沒有比這件事更重要。”

孟星魂道:“高老大可以等,這件事,卻不能等。”

石羣道:“高老大也不能等。”

孟星魂道:“爲什麼?”

石羣道:“她病了,病得很重。”

孟星魂聳然動容。

在這一瞬間,他幾乎想放開一切,跟着石羣走了。

但他還是放不下老伯。

老伯已將一切都寄託在他身上,他不忍令老伯失望。

可是他也同樣不忍令高老大失望。

陰暝的穹蒼,已有陽光露出,他的臉色更沉重,目中的痛苦之色也更深。

石羣逼視着他,一字字道:“還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孟星魂道:“你說。”

石羣道:“這次我來找你,已下了決心,絕不一個人回去。”

孟星魂慢慢地點了點頭,悽然道:“我一向很瞭解你!”

他的確瞭解石羣,沒有人比他了解更深。

石羣是個情感很脆弱的人,但性格卻堅強如鋼,只要一下定決心就永無更改。

他了解石羣,因爲他自己也同樣是這種人。

石羣道:“你若是願意,我們就一起回去,否則……”

孟星魂道:“否則怎麼樣?”

石羣的眼角在跳動,一字字道:“否則若不是我死在這裡,就是你死在這裡,無論你是死是活,我都要帶你回去。”

孟星魂的手也握緊,道:“沒有別的選擇?”

石羣道:“沒有。”

孟星魂長長嘆息,黯然道:“你知道我絕不忍殺你。”

石羣道:“我卻能忍心殺你,所以你最好不要逼我。”

他垂下頭,望着手裡的簫,緩緩道:“我武功本不如你,可是這兩年來,情況也許已有了變化。”

孟星魂道:“哦!”

石羣道:“一個時時刻刻都在別人刀鋒下的人,總比睡在自己妻子懷裡的人學得快些,學到的當然也比較多些。”

他已用不着說明學的是什麼,因爲孟星魂應該知道是什麼。

學怎麼樣殺人,同時也學怎樣才能不被人殺。

孟星魂勉強笑了笑,道:“我看得出你簫管裡已裝了暗器。”

石羣道:“那是我故意要你看出來的,但你能看出裝的是哪種暗器麼?”

孟星魂道:“不能。”

石羣淡淡道:“滇邊一帶,不但是點蒼派武功的發源地,也是江湖中一些逃亡者的隱藏處,那些奇能異士,遠比你想象中爲多。”

孟星魂道:“所以,你學會的,遠比我想象中的多?”

石羣道:“不錯。”

孟星魂長長嘆息了一聲,慢慢地走過去,道:“好,我跟你……”

他走出了幾步,身子突然往前一衝,手已閃電般扣住了石羣的腕子。

“當”地,簫落地。

是鐵簫。石羣的臉突然變得慘白。

孟星魂看着他,悠悠道:“我知道你學會了很多,但我也知道你絕沒有學會這一招。”

石羣臉上僵硬的肌肉已漸漸放鬆,變得一點表情也沒有。

孟星魂道:“這一招你永遠也學不會的,因爲你不是這種人,你並沒有真的在準備對付我。”

石羣淡淡道:“所以現在你無論用什麼法子對付我,我都不怪你。”

孟星魂道:“我沒有法子。”

石羣道:“那麼你可以走了。”

孟星魂道:“我當然要走——”

他看着石羣,冷漠的目光已充滿了溫暖,友情的溫暖。

他微笑着鬆開手,拍了拍石羣的肩,接着道:“我當然要走,但卻是跟着你走,跟着你回去。”

石羣看着他,目中似也有了一絲溫暖的笑意,忽然道:“你知道我爲什麼沒有防備你?”

孟星魂道:“爲什麼?”

石羣笑了笑道:“因爲我早已知道你會跟我回去的。”

孟星魂也笑了。

在這麼樣兩個人的臉上,居然會出現如此溫暖的微笑。

這簡直就像是奇蹟。

除了友情外,世上還有什麼事能造成這種奇蹟?

沒有,絕沒有。

世上唯一無刺的玫瑰,就是友情。

陽光已升起,菊花卻更憔悴。

花園裡根本沒有人。

孟星魂從這裡望過去的時候,沒有被人發現,並不是因爲他選擇的時間正確,更不是因爲僥倖。

天下本沒有僥倖的事!

石羣道:“我來的時候,這裡就是空着的。”

孟星魂道:“你來了多久?”

石羣道:“不久。”

他忽然輕輕嘆息了一聲,道:“我若早些來,這些花也許就不會謝了。”

孟星魂道:“你跟高老大一起來的?”

石羣道:“我一回去,她就要我陪她來。”

孟星魂道:“她來幹什麼?”

石羣道:“來等你。”

孟星魂道:“等我?”

石羣道:“她說你就算不在這裡,遲早也一定會來的。”

孟星魂沒有再說什麼,但臉上的表情卻好像變得很奇怪。

石羣看着他臉上的表情道:“你在想什麼?”

孟星魂點點頭,笑得也很奇怪,道:“我在問自己,若不是你找我,我是不是會來呢?”

屋子裡暗得很,紫紅色的窗簾低垂。

她留在屋裡的時候,從不願屋裡有光。

窗下有張寬大而舒服的藤椅,本來是擺在老伯的密室中的!

老伯喜歡坐在這張藤椅上,接見他的朋友和屬下,聽他們的意見和消息,然後再下決定。

有很多已改變了無數人命運的大事,都是老伯坐在這張藤椅上決定的。

此刻坐在這藤椅上的卻是高老大。

她的確顯得很衰弱,很憔悴。

屋子裡雖然暗,孟星魂卻還是能看得出來,他從未看過高老大這樣子。

看見他進來,高老大的眸子裡纔有了光,展顏道:“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會來。”

孟星魂臉上又露出了那種笑,淡淡道:“你真的知道?”

高老大道:“我雖沒有十分把握,但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麼法子找到你?還能在什麼地方等你?”

她還在笑着,既沒有嘆息,也沒有埋怨,但言辭中卻充滿了一種比嘆息更憂傷、比埋怨更能打動人心的感情。

孟星魂心裡忽然覺得一陣酸楚。

“她的確已漸漸老了,而且的確很寂寞。”

寂寞本已很可怕。

所有寂寞中最可怕的一種,就正是一個女人垂老時候的寂寞。

孟星魂走過去,看着她,柔聲道:“無論你在哪裡,只要我知道,都一定會去看你。”

高老大道:“真的?”

她並沒有等孟星魂回答,已緊緊握住他的手,道:“搬張凳子過來,我要他坐在我旁邊。”

這話雖然是對石羣說的,但她的眼波卻始終沒有離開過孟星魂。

她的手冰冷而潮溼。

孟星魂道:“你……真的病了。”

高老大笑得淒涼而溫柔,柔聲道:“其實這也不能算是什麼病,只要知道你們都很好,我這病也很快就會好。”

孟星魂道:“我很好。”

高老大緩緩道:“可是,你看來卻好像比我更疲倦。”

孟星魂笑了笑,道:“我雖然有點累,但身體卻從未比現在更好過。”

高老大也笑了笑,眨着眼道:“看你這麼得意,是不是已經找到老伯?”

孟星魂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

高老大道:“是不是?”

孟星魂已開始感覺到,自己臉上的肌肉在漸漸僵硬。

高老大的笑容也變了,變得很勉強,道:“你爲什麼不說話?”

孟星魂咬緊了牙,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因爲我不願在你面前說謊。”

高老大道:“你不必說謊。”

孟星魂道:“你若一定要問下去,我只有說謊了。”

高老大忽又笑了,微笑着道:“這麼樣說來,你一定已找到他。”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突然站起來,聲音已嘶啞,緩緩道:“過兩天我還會來看你,一定會再來。”

高老大道:“現在你難道要走?”

孟星魂點點頭道:“因爲我不敢再坐下去。”

高老大道:“你怕什麼?”

孟星魂嘴角已抽緊,一字字道:“怕我會說出老伯的消息。”

高老大道:“在我面前,你也不說?你不信任我?”

孟星魂什麼都不再說,慢慢地轉身走了出去。

石羣並沒有阻攔他,高老大沒有抓住他。

但就在這時,那低垂的紫紅窗簾突然“唰”地被拉開。

孟星魂回過頭,就看見了律香川。

你無論在什麼時候,無論在什麼地方看見律香川,他看來總是那麼斯文親切、彬彬有禮。

他身上穿的衣服總是乾乾淨淨,連一點皺紋都沒有,臉上的笑容總是令人愉快的!

他還在看着孟星魂微笑。

孟星魂卻已笑

不出來。

律香川微笑着道:“我們好像已有一年多沒見了,你還記不記得半夜廚房裡的蛋炒飯?”

孟星魂道:“我忘不了。”

律香川道:“那麼我們還是朋友?”

孟星魂道:“不是!”

律香川道:“一日爲友,終生爲友,這話你沒聽過?”

孟星魂道:“這句話你應該說給老伯聽。”

律香川又笑了,道:“我很想去說給他聽,只可惜不知道他在哪裡。”

孟星魂道:“你永遠不會知道的!”

律香川悠然道:“莫忘了世上本沒有絕對的事,任何事都可能改變的,隨時都會改變。”

孟星魂道:“只有一件事永不會變。”

律香川道:“哪件事?”

孟星魂冷冷道:“我們絕不是朋友。”

律香川道:“你不信任我?”

孟星魂道:“哼!”

律香川道:“但有件事你一定要信任我!”

他不等孟星魂說話,微笑着又道:“你一定要相信,我隨時都能要她的命!”

孟星魂的臉色變了。

律香川無論說什麼,他也許連一個字都不會相信。

但這件事他卻不能不信。

高老大坐的地方距離律香川還不及三尺,無論誰坐在那裡,都絕不可能離開律香川的暗器。

你可以懷疑律香川的別樣事,但卻絕不能懷疑他的暗器。

高老大額上也似有了冷汗。

孟星魂回過頭,石羣還站在門口,一直都沒有動,但臉色卻也變成慘白,緊握着鐵簫的手背上,也已暴出了青筋。

律香川悠悠然笑道:“我知道你絕不願看着高老大死的。”

孟星魂手心雖已流滿冷汗,但嘴裡卻幹得出奇。

律香川道:“你若想她活下去,最好還是趕快說出老伯的消息。”

孟星魂嗄聲道:“你相信我的話?”

律香川微笑道:“你天生就不是說謊的人,這點我早已瞭解。”

孟星魂厲聲道:“好,那麼我告訴你,你永遠休想從我嘴裡得到老伯的消息,休想聽到一個字!”

律香川的笑容突然凝結。

高老大和石羣的臉色也已變了。

他們都知道,孟星魂說的話也是永無更改的!

過了很久,律香川才冷冷道:“莫非你已忘了你是怎麼能活到現在的?”

孟星魂咬緊牙關,道:“我沒有忘記,絕不會忘。”

律香川道:“你寧可看着她死,也不願說出老伯的消息?”

孟星魂厲聲道:“我可以爲她死,隨時都可以,但卻絕不會爲任何人出賣朋友。”

律香川冷笑道:“老伯是你的朋友?他何時變成你朋友的?”

孟星魂道:“從他完全信任我的那刻開始。”

他瞪着律香川,目中似已有火在燃燒,一字字道:“還有件事你最好也記住,你若能真的殺了高老大,我無論死活,都一定要你的命!”

律香川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我相信,你說的每句話我都相信。”

孟星魂道:“你最好相信。”

律香川淡淡道:“但若爲了她呢?爲了她,你總可以出賣朋友吧?”

孟星魂變色道:“她?她是誰?”

他心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已隱約猜出律香川說的是誰。

律香川悠然道:“你想不想看看她?”

角落裡忽然有扇門開了。

孟星魂看過去,全身立刻冰冷,冷得連血液都已凝結。

一個人站在門後,正癡癡地看着他!

兩柄雪亮的鋼刀,架在她脖子上。

小蝶。

正是小蝶。

小蝶癡癡地看着他,目中已有一連串晶瑩的淚珠落下。

可是她沒有說話。

江湖中人只知道律香川的暗器可怕,卻不知他點穴的手段也同樣可怕。

暗器高手通常也必定是點穴高手,因爲那本是同一類的功夫。

同樣靠手的動作靈巧,同樣要準,要狠!

但無論點穴的手段多高,也還是無法控制住人的眼淚。

他可以令人不能動,不能說話,但卻無法令人不流淚。

沒有人能禁止別人流淚。

看到小蝶的眼淚,孟星魂的心似已被撕裂。

他真想不顧一切衝出去,不顧一切將她緊緊擁抱。

可是他不敢。

“你只要動一動,那兩柄刀立刻會割斷她的脖子!”

這句話律香川並沒有說出來,他根本不必說。

孟星魂當然應該明白。

律香川只不過淡淡地問了句:“爲了她,是不是值得出賣朋友?”

孟星魂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但卻可以感覺到全身的肌肉都在顫抖。

他忽然想起了韓棠釣鉤上的那條魚。

現在他自己就像是那條魚,所有的掙扎都已無用,已完全絕望。

律香川的釣鉤已鉤在他咽喉裡。

沒有人能救他,也沒有人會救他。

律香川悠然道:“我並不是個急性子的人,所以我還可等一下,只希望你莫要讓我等太久。”

他當然不必着急。

魚已在他的釣鉤上,急的是魚,不是他。

但再等下去可能怎麼樣呢?

無論等多久,結果絕不會改變的!

孟星魂全身的衣裳都已被冷汗溼透!

高老大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我看你還是趕快說出來吧,我若是男人,爲了孫姑娘這樣的女孩子,我什麼事都肯做。”

孟星魂心裡又是一陣刺痛,就好像有把刀筆直刺了進去。

直到現在,他才完全明白。

原來高老大和律香川早已勾結在一起,這全都是他們早已計劃好的陰謀。

真正扼住他咽喉的人,並不是律香川,而是高老大。

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憤怒,只覺得悲哀,也同樣爲高老大悲哀。

但石羣呢?

石羣是不是也早已參與了這陰謀?

他忽又想到了石羣手裡的那管簫和簫管裡的暗器。

假如他能拿到那管簫,說不定還有一線反擊機會,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任何武器比暗器更有效。

人在接近絕望時,無論多麼少的機會,都絕不肯放棄的!

他眼睛看着小蝶,步步往後退。

律香川微笑道:“你難道想走,只要你忍心留下她在這裡,我就讓你走。”

孟星魂突然回手,閃電般出手去抄石羣手裡的那管簫。

他本已算準了石羣站着的位置,算得很準。

誰知道他還是抄了個空。

石羣已不在那裡,根本已不在這屋子裡。

誰也沒有注意他是什麼時候走了!

“若非他參與了這陰謀,律香川和高老大怎會對他如此疏忽?”

孟星魂心上又插入了一把刀。

只有被朋友出賣過的人,才能瞭解這種事多麼令人痛苦。

律香川冷冷道:“我已等了很久,你難道還要我再等下去?無論脾氣多好的人,都有生氣的時候,你難道一定要我生氣?”

孟星魂暗中嘆口氣,他知道今天自己已難免要死在這裡。

死也有很多種。

他只希望能死得光榮些,壯烈點。

問題是他能不能在律香川的暗器打在他身上之前,先衝過去呢?

他至少總得試一試,也已決心要試一試。

陽光已照入窗子,雖然帶來了光明,卻沒有帶來希望。

他儘量將自己放鬆,然後再擡起頭,凝視着小蝶。

這也許已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她!

小蝶的目光中,也充滿了哀求——求他快走。

他懂。可是他不能這麼樣做。

“要死,我們也得死在一起。”

他的意思小蝶也懂。

她眼淚又開始流下,她的心已碎了。

就在這時,架在她脖子上的兩柄鋼刀突然飛起,落下。

刀飛起時,門後已發出了兩聲慘呼,兩個人撲面倒了下來。

接着,一隻手自門後伸出,攔腰抱起小蝶。

一人低喝道:“快退,退出去!”

這是石羣的聲音。

孟星魂的身子一縮,已退出門外,用腳尖鉤起了門,人已沖天而起。

只聽“篤、篤、篤”一連急響,十幾點寒星已暴雨般打在門上。

孟星魂掠上屋脊,立刻就看到刀光一閃。

三柄快刀。

刀光閃電般地劈下,一柄砍他的足,一柄以“玉帶橫腰”削他的腰,似乎一刀就想將他劈成兩截。

孟星魂身子一斜,貼着刀光斜斜地衝了過去,甚至已可感到這柄刀劃破了他的衣服。

但他的手卻已捏住這個人的腕子,向上一擡。

“叮”地,火光四濺。

這柄刀已架住了當頭劈下的那柄刀。

接着就是一片屋瓦碎裂的聲音,第三柄刀已被他一腳踩住。

幾乎就在這同一剎那間,揮刀的人也已被他踢得飛了出去。

他順勢一個肘拳,打在第二人肋骨上,肋骨幾乎已在這人胸膛裡。

還有一人已看得魂飛魄散,掉頭就往屋子下面跳。他身子剛躍起,一柄刀已自背後飛來,刀尖自背後刺入,前胸穿出,鮮血花雨般飛濺而出。

他的人就這樣倒在自己的血泊裡。

孟星魂一刀擲出,連看都沒有再看一眼,人已再次掠起。

石羣正在花叢間向他招手,雪白的衣服也已被鮮血染紅了一片。

孟星魂凌空一個翻身,頭上腳下,飛燕投林,箭一般向那邊射了過去!

他掠起時已看到小蝶。

小蝶的穴道已被解開,正在花叢間喘息着,看到孟星魂撲過來,立刻張開了雙臂,目光又是悲痛,又是恐懼,又是歡喜。

孟星魂的整個人都幾乎壓在她身上。他等不及換氣就已衝下去,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了她。

他們立刻忘記了一切。

只要兩個人能緊緊擁在一起,別的事他們根本不在乎。

但石羣在乎,也沒忘記他們還未脫離險境。

也不知爲了什麼,律香川居然還沒有追出來。

這個人做事的方法,總是令人想不到的,但無論他用的是哪種方法,都一定同樣可怕。

石羣拉起了孟星魂,沉聲道:“走,有人追來我會擋住。”

孟星魂點點頭,用力握了握這隻手。

他沒有說話,因爲他心裡的感激已絕非任何言辭所能表達得出!

然後他轉過頭,想選條路衝出去!

沒有一條路是安全的。

誰也不知道這連一個人影都看不到的花園裡,究竟有多少可怕的埋伏。

孟星魂咬咬牙,決定從正門衝出去。

他剛拉起小蝶冷冷的手,就看到一個人從這條路上奔過來。

一個穿着男人衣服的女人,亮而烏黑的頭髮烏絲般在風中飛舞。

他已看出了這女人是誰。

鳳鳳!

鳳鳳已經奔過石徑,向花叢後的屋子奔過去。

她好像也已看到孟星魂,所以跑得更快——她的功夫本在兩條腿上。

小蝶看着孟星魂臉上的表情,忍不住問道:“你認識她?”

孟星魂點點頭,忽然咬咬牙,將小蝶推向石羣,道:“你跟他走,他照顧你。”

小蝶慘然失色,顫聲道:“你呢?”

孟星魂道:“三天後我再去找你!”

石羣道:“到哪裡找?”

孟星魂道:“老地方。”

這句話未說完,他的人已掠起,用最快的速度向鳳鳳撲了過去。

他絕不能讓這女人活着,絕不能讓她泄露老伯的秘密。

屋子的門已被暗器擊開,暗器已完全嵌入堅實的木頭裡。

律香川的暗器不但準且狠,力量也足以穿透最怕冷的人在冬天穿的衣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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