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雅閣在尚吉城算不得名樓,與紫薇街動輒便五六層高的樓闕無法相比,但在它所處的這個地段卻是鶴立雞羣。與紫薇街隔了兩道街的雅閣客棧平日來不了什麼貴客,一般家境殷實的客人都能入住,不像城中最繁華處的大酒樓那般看人低。
這一日天元雅閣外竟被一衆挎刀披甲的武士圍住,武士皆身着銀亮甲冑,背後披着飄逸海藍色大麾,爲首一名滿臉絡腮鬍子的中年武士手中擎着一杆大旗,旗上走筆龍蛇一個‘李’字!他在客棧門口站定,兩名武士守住門口,四十餘名神色肅殺的武士夾道而立,迎接一輛神駿馬車,從車上跳下位俊逸公子,從中間大步穿過,向客棧裡前行。
這是什麼陣仗?
一輩子沒見過打仗流血的客棧老闆嚇得腿都站不穩,店小二攙着戰戰兢兢的老闆迎上來,面對那名俊逸模樣的公子哥,老闆支支吾吾話都說不連貫,“軍爺,軍爺,可是要住店啊?還是來吃頓飯?”
李輕裘面無表情,站定後低頭俯視着留着小鬍子的敦矮客棧老闆,一言不發,朝客棧內正在吃飯的食客努努嘴。
老闆雖然被陣勢嚇到,可心眼依舊活絡,轉身牽強笑道:“各位客官,今兒對不住了……酒錢全免,算我請大家,今兒這頓飯不要錢,大家就先……”
來天元雅閣的客人大多是普通殷實家庭出身,沒有*靠山,見披甲掛刀武士把守門口,早都想離開這是非之地。聽了老闆這話,紛紛起身退去,沒有絲毫耽擱。幾名店小二上樓對別的樓層食客告知情況,不一會兒便人去樓空。
只是天元雅閣外圍攏了一大衆不明情況的羣衆——這天元雅閣是犯了什麼事兒了?惹來了這麼多官兵?非法交易還是私藏命犯?
有明眼人看了那面飄揚的李字戰旗,還有武士身後海藍色的大麾,暗自驚呼一聲——這哪裡是官府衙門上的兵丁!分明是裝備精良上過大戰場的正規軍隊,看這氣勢,絕對是最精銳的部隊。
“滄海軍啊——”有人低呼一聲,一時間全是嘶嘶的咂嘴聲。
既然滄海軍出現了,那李家大公子絕對不遠!不少人都暗歎西南李家能量巨大,尚吉城城主明令禁止二十人以上軍隊甲士在尚吉城內活動,可這殺氣騰騰的陣勢,城主竟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知道神秘的城主府一向動作迅速,且不留情面,不管是朝廷命官亦或是封疆大吏,只要觸犯了城主的規矩,皆要被趕出尚吉城。
李家大公子嘴角冷笑,陰測測說道:“知道我是誰麼?”
八面玲瓏的老闆擠出一絲笑容,“李公子嘛,尚吉城公子哥中風流獨佔八斗,小人自個爹孃都可以不認得,唯獨李公子不能不知道!”
“呵呵!”李輕裘伸手拍了拍比他矮了一個腦袋的客棧老闆肩膀,俊逸面容皮笑肉不笑,“打聽個事!”
“李公子您說,只要您想知道的,小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哪怕把腸子給您抖摟出來都行!”
“說實話就好,說實話有賞,說假話,那就按你剛說的,開膛破肚挖腸子好了!”李輕裘嘴角扭出一個殘忍笑容。
不得不說有的人的壞是蘊在骨子裡天生的,面容俊逸溫和的偏偏公子真正惡毒起來時,竟讓人渾身犯寒。李輕裘的笑容一直是招牌式的,眼睛能笑出桃花來,迷倒一衆女子!反觀現在,李輕裘嘴角斜斜飛揚起,劍眉輕佻,眼神冰冷狠戾,渾身陰柔氣息像散着綿延不絕的寒意,竟讓人忍不住一哆嗦。
“你這店裡,可住有一名十六七歲的女子?”
老闆哆哆嗦嗦站着,思索片刻,斬釘截鐵道:“有,是有一名女子!”
“名字?”
“寧,姓寧名正!”
“姓寧名正?”李輕裘輕笑一聲喃喃念着,也對,既然是逃出皇宮,自然不敢以皇甫姓氏告人,這個公主殿下還不算愚蠢。
“她住在哪裡?”
“三樓,南屋!”老闆一問一答,絲毫不敢多嘴。
李輕裘嘴角笑意更濃,果然和諜子們打探的情報一樣,這個老闆沒說謊。他揮揮手,示意老闆和小二可以離開,幾人如釋重負,匆匆離去,經過武士夾道,差點沒屁滾尿流大出洋相。
他扭頭使個眼色,那名滿面絡腮鬍的武士帶着四名面容剛毅的甲士跟上來,追隨主子的腳步。
一步一步拾階而上,螺旋上升的木質樓梯踩在上面發出吱吱的聲音,李輕裘的步子從沒如此沉重過——他是在做關係到西南李家和十五萬滄海軍兵馬命運的事情,責任巨大,甚至要與皇族爲敵!
一直將自己標榜爲紈絝浪蕩子,覺得一切有父親支撐,他只管享樂就好。可越長大,父親越蒼老,頭髮從兒時印象中的烏黑變成蒼白,父親戎馬一生,積勞成疾,過了五十歲後,像深秋入冬的大樹般迅速枯萎,這才幾年便已鬚髮皆白!
更何況朝廷欺人太甚,逼得父親老了老了都不能安度晚年,好好享受下太平日子。
老爹離開尚吉城前,看自己的眼神猶如被逼上絕路的野獸般幽冷瘋狂!父親對自己一向疼愛有加,從沒用過那樣的眼神。這段日子他幾乎不敢閉眼,彷彿一閉眼,就是父親的冰冷眼睛。
只要抓緊皇族公主這根藤蔓,努力向上爬,鞏固李家的地位,和皇族枝纏葉繞開花結果,讓老爹當上那皇親國戚,好好享受享受安慰日子,不再給他老人家惹麻煩!李輕裘彷彿在短短一個月里長大了,不再是那浮誇自傲的紈絝公子哥,沉靜陰柔好似換了個人兒般!
三樓南屋到了,這是天元雅閣位置最好的房間。
李輕裘看着雕花鏤空覆紗的門戶,深吸一口氣,甩袖提衣,單膝跪下,雙手抱拳以武士禮儀行跪拜禮,大聲說道:“末將西南滄海軍牛虎都尉李輕裘恭迎寧正殿下!”
聲音嚴肅響亮,在客棧迴廊裡幽轉回響。
身後五名滄海軍武士身子一震,連忙也跪下去,與主子動作如出一轍,皆是雙手抱拳單膝跪地的軍人禮儀。
李輕裘低着頭,面容冰冷——從來沒這樣跪過人,讓他李輕裘低頭都是很難得的事,更何況這單膝跪地的軍禮!
屋內寂靜如死,毫無迴應。
漫長等待。
“末將西南滄海軍牛虎都尉李輕裘恭迎寧正殿下!”李輕裘再次大聲叫道,一絲不苟單膝跪地,身子如磐石般一動不動。
身後絡腮鬍子的中年武士心中暗自感嘆——軍士單膝跪地時間久了,腳掌如同撕裂般生痛,新兵入伍時,哪一個不是先從軍禮開始?單膝跪地腰板挺直一時半會不算什麼,可時間久了就會生痛,尤其是披上鎧甲,負重大,對支撐身體的腳掌壓迫更甚。
他們是跟隨大將軍多年的武士,這麼久的單膝跪地禮不算什麼,可從小沒受過多少苦的主子就不同。他怎會看不出主子在顫抖,身子搖搖欲墜,額角滲出細密汗珠如豆滾落——分明是強撐。
可屋內依舊毫無反應。
絡腮鬍子武士低頭不語,絕對錯不了,他身爲這一百鷹犬的頭領,一直派人盯着這間客棧,主子要找的人在他們監視中,絕不可能出現差池。
“末將西南滄海軍牛虎都尉李輕裘恭迎寧正殿下!”李輕裘第三次叫道,聲音裡已帶了顫抖,再看面容,已痛得曲扭。
能讓跋扈的李家公子做到如此程度的人,天下又有幾個?誰人能讓李輕裘單膝跪地這麼久,連請三聲都不露臉?
就連絡腮鬍武士都看不下去的時候,門終於吱呀一聲豁然洞開。
李輕裘努力讓面容平復,低頭沉聲道:“末將滄海軍牛虎都尉李輕裘恭迎寧正公主殿下!”
一個懶散又傲慢的男子聲音拖長音調冷笑道:“呵呵!李球兒啊李球兒,你就這麼想見我妹妹麼?在外面跪了這麼久,連叫三聲,累不累啊?”
李輕裘猛然擡頭,矗立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公子,樣貌不算出彩,氣度卻超出一般紈絝公子哥一大截。
絕不是像他這樣靠着父輩功勳纔得到福廕的膏粱紈絝,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融匯在血骨裡,站在那裡彷彿揮手間就能喝退山嶽星辰的高貴冷傲。
男子身着四爪金黃蟒袍,金絲玉縷流光溢彩,低頭俯視這單膝跪地的李輕裘,嘴角冷笑。
李輕裘揚起臉,面容狂怒。
難怪連請三聲都沒反應,難怪讓他枯跪這麼久,分明是這身着金黃蟒袍的男子故意使然,分明是戲耍他李輕裘!
難道真要被父親一語成讖,殺一名皇子?
原以頂多是一百鷹犬諜子與六十餘鬼部斥候較量,沒想到現在卻是自己與有望坐上龍椅的二皇子針鋒相對。
蟒袍男子氣定神閒,雙手負於身後,看着單膝跪地不得起身的李輕裘,如同皇帝在訓斥違抗自己的臣子,玩味戲謔道:“滄海軍牛虎都尉?正五品?李暹這老狗不夠大方啊,給自個的種怎麼才弄個這麼芝麻綠豆大的官?李球兒,你該不會是李暹撿來的吧?啊?”
這個備受羞辱,被稱爲風流獨佔八斗的大紈絝依舊單膝跪地,身體劇痛快要散架般。二皇子神情玩味得俯視着這個俊逸公子,嘴角冷笑,發怒啊,發怒吧,就等你發怒,纔有理由收拾掉你。
李輕裘只是緩緩擡頭,平靜道:“臣李輕裘拜見殿下,願爲梵陽皇族效犬馬功勞,不辭身死!”
二皇子輕咦一聲,這個反映倒是出乎意料。
受到莫大羞辱的李輕裘面容平靜如被抹平的綢緞,眸子裡是苦行僧般的隱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