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陽,神羅二十九年,十月十五日。
皇宮的祖廟地宮中安置着夢陽曆代皇帝的靈位和骨灰。從三百年前的建國皇帝開始,上上下下近二十餘位皇帝的靈位安置在一起。紫檀木的靈位上是一個個鐵畫銀鉤的名字,有左至右排佈下去。
最右邊的靈位是上以紫鎏金燙出來的字跡‘流年帝•万俟流年’,這就是夢陽的開國皇帝之位,接下來的分別是‘九陽’‘碧海’‘清雪’一直到倒數第四個靈位,竟是以硃砂寫成的名字‘安陽帝•万俟庚晨’,稍稍懂點夢陽曆史的都知道這個皇帝是多麼失敗的一位皇帝,以皇族的屈辱成就當時赤那思君王卓力格圖的‘戰神’威名。甚至沒有人願意提起這位皇帝,想起一百年前那樣屈辱的歷史,人們就忍不住扼腕嘆息。
安陽皇帝竟被赤那思人殺進縹緲城中,甚至殺到星墜殿下,以刀架在脖子上籤下臣服與赤那思年年進貢稱臣的條約——差點就是亡.國.之.君。所以他的名字被後人以猩紅的硃砂寫在靈位之上。就是爲了讓後世之帝不忘國恥。
而一排靈位中,最末尾那個最新的靈位竟也是用紫鎏金燙出名字,那幾個字赫然是‘神羅帝•万俟武’,華貴的紫鎏金在地宮明亮的燭火中閃着璀璨如星漢的光輝。皇族祖訓中規定,只有對帝國做過偉大貢獻的皇帝死後才能用這種華貴的紫鎏金燙出名字和封號,三百年間,也只有流年皇帝,碧海皇帝等爲數不多的幾位帝王能有這樣的殊榮。
可神羅皇帝駕崩後,他的繼位者,林夕皇帝也要求爲父親用這樣的紫鎏金。司禮官甚至長跪不起反對皇帝的決議,因爲神羅皇帝晚年確實做得不夠好,赤那思入侵這件事就是一個例子。儘管神羅皇帝早年時戰功赫赫,親自上陣殺退當時入侵的赤那思人,又先後推行變法,夢陽因百年前的卓力格圖•赤那思而萎靡不振的經濟總算是恢復到百年前的水平,可謂是功績顯著。可這次赤那思入侵也是因爲皇帝年邁無所作爲才引起的,生靈塗炭,帝都慘遭罹燼,因此司禮大臣奏表說不能用和開國皇帝一樣的靈位。
林夕皇帝看了那道奏表,臉上的神色異常難看,當庭命令武士杖殺司禮大臣。年近五十的司禮大臣就這樣活活被打死在星墜殿的黃金王座下,而羣臣也沒敢說什麼。凌風烈的死已經讓他們意識到新皇帝不容忤逆,有時候少說話反而能保住命。所以皇帝下令杖殺司禮大臣時,竟沒有一個人求情,都低着頭聽着軍棍揮動時‘嗖嗖’的破空聲,還有司禮大臣的慘叫聲……而皇帝就那樣帶着雍容典雅的微笑,啜飲着酒盞中的白月醉看着司禮大臣被杖殺與朝堂。
他要的,就是這樣絕對的掌控感!
而現在,年輕的帝王正跪在地宮祖廟這些先祖靈位前的蒲團上,神色帶着淡淡的悲傷。他也是皇帝了,自封爲‘林夕’皇帝!一直以來他都沒有向別人解釋過自己爲什麼要用‘林夕’作爲年號。但從字面上看,這兩個字的確沒什麼意義。可對於這個年輕的帝王來說,這兩個字組合在一起,就是‘夢’,而‘夢’破碎了,就是‘林夕’。
他所堅守的,就是一場破碎的夢。
自從他的母親,當時的文惠皇后去世後,他懂事了很多.。從不和哥哥弟弟們爭什麼,包括父愛。他只是卑微地想,只要父皇存在着,他們兄弟四人就會團結在他身邊這就夠了。他們兄弟四人會像捆成一捆的箭,沒有誰能摧毀他們,。自己那樣卑微地愛着哥哥弟弟還有父皇,只是希望他們也能關心一下他,讓這座大大的宮殿不這麼冷。可自己錯了,父皇是威名赫赫的神羅皇帝,但隨着兒子們的長大,他也老了。他漸漸地把權力傾斜向大哥万俟昌隆。畢竟他是儲君。這沒有什麼可質疑的,那個時候他只是許下願望,如果大哥繼承皇位,就繼續跟隨大哥,只要大哥對他滿意,他們就會繼續認他這個弟弟。哼,那是侯的自己錯的真離譜.。牽涉到皇位傳承這樣的大事,區區兄弟之情算什麼?
太子万俟昌隆,二皇子万俟鴻運,他們一直在削弱他的權利,排擠他在神羅皇帝身邊的地位,生怕他強大起來。他們心中是怕這個弟弟的,包括父皇也不再關心他這個失去母后的三皇子。父皇老了,他沒有足夠的威勢再壓制哥哥們還有帝都大臣們的野心,他那個天真出的願望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這次赤那思族進軍夢陽國,偌大的帝國竟被敵軍把戰線推進至帝都前。父皇沒有年輕時的奮起一戰的魄力,國家太富有,像一個舉步維艱的胖子。哥哥們膽小如鼠,無所作爲。自己的夢陽只有他自己能守護。那個跟隨在哥哥們馬後的願望也破滅了。就像一場夢破滅,‘夢’字拆開,不就是‘林夕’麼?他的夢破碎了,現實只能由他自己承受。他必須強大起來,夢陽誰也不能奪走。爲了夢陽,他可以毀滅任何人。
‘林夕’只是破碎的‘夢’而已!
皇帝跪在那些靈位前,面容悲愴平靜,沒有往日的冷酷淡漠和皇族那種雍容華貴的感覺。整個人像是一下子變得空靈了。可看見他的眼睛的人,都能從那雙漆黑如夜的眼睛中感到無邊無際的孤獨和落寞,還有冰封千里的決然。好像這個世界上在沒有什麼事情值得他在意,沒有什麼事情好關心,只剩下他自己一個人沒有目標的遊蕩,一條落單的鬼魂。
祖廟地宮這些靈位前,他真切的感覺到自己肩頭的壓力多麼大,也知道一個亡.國.之.君是多麼不可饒恕——三百年的傳承決不能斷在他手中,這是他成爲皇帝后的底線。接下來,就是夢陽對外的擴張,他要整片大陸不再有什麼夢陽梵陽赤那思之分,要的是整個大陸的一統!
修羅已經爲他治癒敗血症,可是身上還是有疼痛的感覺。這種尖銳的刺痛反而讓他異常清醒,狀態前所未有的好。他在自己先祖的靈位前,心中只有滿當當的自信!他渴望用鎧甲和刀劍重新劃分大陸的版圖,這個願望從來沒有這麼強烈過,似乎自從他與赤那思最強的武士戰得不分勝負後,一下子找到了自我——原來他也是這個級別的人物!同樣可以執掌天下命脈,笑看星墜月浮,將日月星輝披戴在肩,舉手投足間,天地動容。
這樣自信的感覺下,他只覺得自己過去這二十年全白活了,現在的自己纔是真正的他!
皇帝隱在袍袖中的握我成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肉中也渾然不覺的痛,心中只有滿滿的狂熱。胸膛中的火焰好像要將整個天地都燒成灰燼般,可是整個天地都好像容不下他那狂熱的火焰。
紫檀木的靈位,燃燒跳動着的燭火,安靜不語卻滿心狂熱的帝王……整個地宮說不出的詭譎。林夕皇帝身上那股氣勢好像連牛.鬼.蛇.神都不願意靠近,稍一接近,那胸膛中的火焰就會將其點燃,像地獄煉火一樣熾烈可怕。
安靜的地宮想起一陣門閂摩擦的聲音,那個常年打掃地宮的老僕人躬身道:“陛下,大國師已經準備好登基大典之事,大臣貴族們都在等着您。”
今天是他登基大典的日子。皇帝略略擡起頭,“嗯”了一聲,然後站起來,整理好袍服,大步走去。經過老僕從時,他看着老人皮膚蒼老皺褶的面容說道:“看守好這裡,我不能常來,這裡的打掃上香之事就交給你了……這麼多年來,都是你在守護這裡,你想要什麼賞賜,儘管開口,不必拘謹!”
老僕人渾濁的眼珠看着皇帝,撅起的嘴巴看起來像金魚,說不出的好笑。可老人的聲音像斧鉞般鏗鏘:“老奴不要什麼獎勵,老奴從‘安陽皇帝’開始駐留在万俟家的地宮,到陛下您已經是第五位皇帝了。老奴能和這些夢陽偉大的皇帝在一起是老奴的榮耀,怎敢奢求賞賜?若真要什麼賞賜的話,老奴只要陛下能給夢陽一世安寧,這就夠了!”
皇帝心中一凜,安陽皇帝開始,那不已經過了一百年了麼?這個老人究竟活了多久?爲什麼他在皇宮這麼久,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老人?也是自己來地宮慰告父皇在天之靈時,才第一次看見這個老人的啊。
皇帝看着他執着神情,心裡突然很不是滋味,說道:“一世安寧麼?恐怕我給不了……我想要的是整個天下,所以會有戰爭,會有死人,死很多很多人。一世安寧我給不了……”
老人沒有說什麼,蹣跚的從皇帝身邊走過,拿起靠在牆角的掃帚,慢慢的打掃開來。他看起來就不像是在打掃,倒像是雙手支着掃帚不讓自己倒下去——這個老人看起來隨時都會死掉一樣。可他渾濁的眼睛在地宮昏黃的燭火下閃着亮光,亮的可怕。只聽他嘶啞的說道:“那老奴就一輩子呆在這片地宮裡,與万俟家的先祖爲伴,不理會您所說的那一片天下的戰亂紛爭……只要這裡寧靜安詳就夠了!”
老人的話語聽起來有些頂撞自己的意蘊,若是平日,自己定會下令處死。可皇帝竟對這個老人生出不忍來,畢竟這個老人年齡太大了,他幾乎是夢陽這一百年來活着的遺蹟了,誰活着都不容易,更何況一個整日待在昏暗地宮中的垂死老人?
罷了,罷了!皇帝嘆了口氣。他轉身踏着石階向地面上走去,可老人突然叫住他,說道:“敢問陛下,當年夢陽第四位皇帝,就是那個率領三十萬大軍殺到極北還日拉娜河南岸的碧海皇帝,與百年前讓赤那思人殺到縹緲城皇宮的安陽皇帝比起來,哪一個算好皇帝?”
林夕皇帝擡起的腳落不下去了,他緩緩收住腳。外面的陽光透過地宮石階的通道照進來,剛好勾勒出皇帝那挺拔的輪廓。琉璃龍翔袍在金色的陽光下璀璨閃灼,光華灼灼。好像那道陽光是特意爲皇帝照射下來的,皇帝大病初癒的臉上還泛着死灰,可秋日陽光照在他臉上,泛着鑽石般的光彩,好像是這個世間最美好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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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頭也不回的輕聲說道:“碧海皇帝,只能算是不錯的皇帝,他帶着三十萬夢陽武士北伐,死傷二十餘萬,最後活着回來的只有不到十萬人。可是他只打到還日拉娜河南岸,將草原蠻族打得分散爲六大部落,赤那思就是其中最大的部落,草原蠻族花了五十年才緩過勁來,算是了不起的功績。可夢陽也掏空了國庫財力,幾十年都沒有恢復。而碧海皇帝最終也是得了草原上的鼠疫,死的悽慘。所以他只是個一般的帝王。”
他的聲音帶着一股決然,又像是憤慨,冷冷然說道:“至於一百年前那個安陽皇帝,是我万俟家的恥辱,他根本不配‘万俟’這個姓氏,不提也罷!”說完一甩衣袖,沿着石階逆光而上,離開地宮。地宮外已經準備好馬車來接皇帝去參加登基祭天大典。
老人扶着掃帚僵住了,看着透過地宮穹頂射下來的陽光發着呆。在昏暗的地宮中待得久了,好像變得怕光起來。然後老人放下掃帚,蹣跚的走到那些靈位前,伸手扶着其中一個,他幹皺的像橘子皮般的手扶着那個靈位上硃紅色的名字,不禁的老淚縱橫。
歷史。
歷史上這一天是林夕皇帝正式即位的日子,可事實上林夕皇帝已經接管這個帝國近一個月了。只是赤那思的進犯讓這個年輕的帝王倉促的接過皇帝的袍服,而這個帝王將琉璃龍翔袍出人意料的穿的很好。可打退赤那思人保住縹緲城的功績未能掩蓋住皇帝嗜殺的一面,今後的幾年中,他先後殺死帝都中神羅皇帝那一代的大臣,換上自己培養出來的心腹,先後被殺死的大臣不下千人,且還誅連家族。
儘管皇帝從不解釋爲什麼不但要殺死那些已經表示臣服自己的大臣,而且還要殺死那些與政治官場無關的大臣們的親人。可史學家大膽猜測皇帝是怕那些活下來的人會對自己生出厭恨,將來報復自己。因此乾脆斬草不留根。其實他心裡是軟弱的,很怕這些被自己殺死的人。可縹緲城上方的雲霧中那些哀嚎的亡靈夜夜都是皇帝的夢魘,多少次皇帝都是從噩夢中驚醒的!
可是林夕皇帝是夢陽曆史中戰功最顯赫的一位帝王,這個誰也無法否認。他用他的寶劍恣意爲夢陽劃歸土地,划來草原的無數牛羊,划來南方珍貴的木材,划來西方無盡的黃金礦山……夢陽人的生活極大地富足起來……可他的寶劍所指的地方,滿地都是屍骨,有跟隨他征戰的夢陽武士屍體,也有那些無辜的被捲入戰爭的可憐人。
每當人們提起林夕皇帝時,都會打個寒戰小聲說一聲‘罹主’,接着守口緘默,再不願意多說半個字。人們對這位帶給他們無盡財富和榮耀的帝王沒有愛戴,只有滿滿的畏懼!
多年以後,林夕皇帝瀕死之時,身邊竟連圍在牀榻的親人朋友都沒有,只有唯唯諾諾的宮人和跟隨自己一生的寶劍。他再次想起自己登基那一天,在祖廟地宮中,那個老人問他,‘碧海皇帝和安陽皇帝哪一個算好皇帝?’,其實他一直都錯了啊,那個被自己批駁的一無是處的安陽皇帝都比自己在世人心中好無數倍,儘管安陽皇帝差點做了亡.國.之.君,而自己戰功赫赫,威名傳及四海宇內。
神羅二十九年,十月十五日,是夢陽神羅歷的終結。
也是林夕元年的開始。
林夕元年,十月十五日,林夕皇帝正式登基,昭告天下,八方來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