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縫太寬,時光太瘦,九年時間匆匆而過。
孟玲花又漫山開放,這一年,伊洛十五歲。
她只記得雲河九十九歲,卻不記得孟婆婆幾歲,因爲孟婆婆自己從來也不記得。
這一天,孟婆婆在水潭邊洗衣服。
春意盎然,春風溫婉。
碧空白雲間突然傳來熟悉而響亮的聲音,打破山間的和諧。
“尹鯤,出來,我要與你比一比!”
孟婆婆擡起頭,只見山間一隱秘之地穿出一把寶劍,其上站着一個妙齡少女,步若輕鶴,發如飛紗,雪白的肌膚上笑意盈盈,紅韻躍然臉頰。瞧這颯爽之姿,洋洋得意之態,不是那一刻也不消停的調皮蛋,還會是誰呢?
孟婆婆剛想叫她小心點,卻見孟潭水碧波盪漾,水面出現一個漩渦,繼而“譁”的一聲,一隻巨大的魚猛地從水裡衝出來,衝出十丈高,繼而雙鰭又化爲巨大的翅膀,恍若一隻妖獸在空中盤旋。
“尹鯤,你若不減肥,當心翅膀託不住身體!哈哈,哈哈……”伊洛發出一陣譏笑。
原來是尹鯤啊,都長這麼大了,看那身段至少五尺長,孟婆婆剛纔都被嚇出一身汗。
伊洛御着劍臨水而行,在孟婆婆跟前晃悠。孟婆婆就開始嘮叨:“年輕人怎麼都喜歡踩在一把劍上,到處飛來飛去,也不嫌窄,真是的!調皮蛋……你小心點哦。”
“婆婆放心吧,這麼簡單的事難不倒我。”
正說着,頭頂一陣巨風吹來,兩人擡頭一看,原來是尹鯤在拼命的對她們煽動翅膀。
“好小子,挑釁我,定要捉住你!”
伊洛說着,後腳重壓,前腳微擡,手握劍訣,奮力往上追了出去。
孟婆婆見兩人在空中游戲,不覺臉上笑開了花。
山野空曠,孟玲花紫意軒然。
一個白衣少女從林間走出來,文質彬彬,步態優雅。九年來,密語竟然一點也沒變。
“婆婆,剛纔嚇着你了吧。”密語問候道。
孟婆婆見密語來了,也高興得緊,停下手中的活兒,拉着密語一起坐下來。
“不怕的,年輕人就喜歡這麼玩。”
孟婆婆仔細瞧瞧密語的模樣,笑道:“密語姑娘,這會兒看起來,你和調皮蛋一般大,你看上去知書達理的,可她怎麼就不能消停點呢。”
密語也笑道:“咱們山莊人少,就要鬧鬧纔好呢。”
兩人正談笑,空中忽然傳來急促尖銳的叫聲:
“哎呀,哎呀,哎呀……完了完了……啊——”
密語和孟婆婆都擡起頭看,只見剛纔還飛得洋洋灑灑的伊洛,此時正打着旋兒,從高空倒栽蔥墜下來!
“啊——啊——完了,啊——”
孟婆婆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哎呀,小心啊!
密語也皺起了眉頭。
突然光線一暗,一個黑影壓下來,尹鯤快速竄向地面,奮力托住伊洛。可是尹鯤本來身體就重,再托住一個人,斷然飛不起來,它趕緊轉頭衝向水面,兩人順勢繼續往下一滑,終於一同墜落在水中。
“呼……”岸邊兩人總算舒了口氣。
不一會兒,伊洛溼漉漉的從水裡爬出來。水裡的大魚用尾巴撲騰着水花,一副歡快的樣子。
“樂什麼樂?今天本姑娘願賭服輸!……氣死我了,哼!”伊洛悻悻的也坐到水邊。
孟婆婆關心的問:“賭什麼啦?瞧這一身溼,要受涼的。”說着把還沒洗的乾衣服給伊洛披上。
伊洛悻悻道:“如果飛不過尹鯤,我就要挖三百條蚯蚓……喂他吃。尹鯤就是饞嘴魚嘛,哼!”
密語問道:“那你怎麼就掉下來了?我瞧着也沒有多高啊。”
“我……”伊洛一時語塞,反問道:“我也奇怪了,都九年了,爲什麼我還是不能飛?”
“稍微高點點,就覺得頭暈、目眩、心塞、想吐啊……”
“然後便一頭栽下來?”密語補充道。
“是啊,我到底是這麼了?那我還可以進行高層修煉嗎?還有希望成爲天宗高手嗎?”伊洛皺着眉頭,扒出了一連串的問題。
密語想了想,問道:“小時候雲河也用劍載過你,可曾覺得頭暈嗎?”
“那時候感覺也很糟糕,載了好幾次我都掉下來,後來師兄都不載我了。”
“那不御劍,單單站在高處,感覺如何?”密語接着問道。
“站在聽風崖,總覺得兩腿發軟,我可不高興上去。”
“奇怪了。”密語喃喃道,“密傳中從未說過御劍飛行會有如此症狀,你既然可以御得動一把劍,便達到了進入天宗修煉的臨界點。可是別人御劍都能翱翔雲端呢,你這才幾丈高就掉下來了……”
“丫頭們,”一旁的孟婆婆忽然想起來什麼,道:“婆婆以前在山外生活過,民間大夫有個專門的詞是說這種情況的,叫什麼什麼症來着。”
“什麼症?”伊洛和密語一齊問道。
“額……我想想,啊……叫什麼來着……叫……懼,高,症。”
“懼?高?症?”
“沒錯,就叫懼高症。”孟婆婆終於想
起來,肯定的說。
我生病了?怎麼可能?世間真的有如此奇怪的病症麼?一個玄門武者,未來的天宗高手,怎麼可能會怕高?那豈不是讓武林中人笑掉大牙?伊洛心裡有些發顫,眼睛呆呆地注視着水面。
忽然,水面一陣悸動。
“砰”的一聲,尹鯤像發瘋一樣躍出水面,扇着翅膀,直奔高空!
“這傢伙怎麼了?”密語和孟婆婆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了一跳。
大家擡頭一看,不禁失笑。原來尹鯤正在追空中一隻白色的鳥。
孟婆婆喃喃道:“世道變化真快,只聽說過魚鷹捕魚,而如今,魚兒反過來要捉鳥了,呵呵呵……”
鳥兒,白色的鳥,伊洛頓時想起什麼,那哪是什麼鳥啊!
她忽然驚惶的對空中大喊:“尹鯤,千萬別吃了!捉下來,捉下來啊!”
密語問道:“怎麼了?”
伊洛也來不及回答,對尹鯤繼續喊道:“不捉下來,晚上我就把你做成烤魚!”
尹鯤嘴裡叼着鳥兒,不情願的在頭頂盤旋了兩圈,終於懊惱的將鳥兒往岸邊一扔,自己生氣鑽進水裡去了。
密語趕緊走過去撿起來,驚道:“哎呀,原來是靈鴿。”
靈鴿在密語手心裡撲騰了幾下,然後乖乖倒下,現出了紙形。密語趕緊遞給伊洛。
伊洛慢慢拆開,只見古雅而質樸的字跡躍然紙上,正是雲河的來信。
她深吸一口氣,定定神,只見信上書:
“越兵已退,我將爲靈國打造精銳玄門之師,以絕後患。請自珍重,勿念。”
密語讚道:“聽說越國國師是玄門高手呢,雲河果然不負衆望,爲咱們紫雲長臉了,以後武林中人斷不敢小瞧咱們!”
孟婆婆卻憂心道:“雲河這是不回來啦?是這意思麼?”
伊洛默默不語,心裡像是有種止不住的情緒,一拂袖,捂着雙眼,跑了。
“喲……這又是怎麼了?”
密語剛想追上去,卻被孟婆婆攔住:“由她去吧,丫頭長大了,有心事呢。”
密語於是作罷,扶着孟婆婆一同回了山莊。
伊洛一個人登上了聽風崖。
此處高絕,唯有風聲。九年前,她就是在這裡目送雲河下山。
她顫顫巍巍挪步到山崖邊,低頭往下一看,果然,眼前立刻就天旋地轉起來,她直覺得頭重腳輕,飄飄蕩蕩,腳下一發軟,一屁股坐到崖上,想站起來,可腿上卻一點勁也沒有。
九年了,自以爲天資卓絕,稍加練習便可以成爲天宗高手,然後便可以行走江湖,所向披靡。她曾天真的以爲,到時候師兄已經完成了助靈國退敵的任務,而自己也已成年,去找師兄比武,他一定也不捨得欺負自己,二人順理成章的就回山裡了。
可如今……師兄不想回來了。
而自己……連飛出這紫雲山都困難。
崖上呼呼的風,穿過峭壁間的縫隙,灌進她心裡的空洞,再一次產生可怖的迴響。
御劍飛行,本就是天宗絕學的基本功,一個懼高的人怎麼可能翱翔九天呢?連劍都御不好,又如何稱得上是天宗高手?難道自己根本就沒有修煉天宗的資質……
退一萬步想,就算練成了天宗,《河洛密傳》本就是師兄所著,加上他多修煉九十年,自己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勝過師兄?
也許當初的選擇,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伊洛,你真是腦袋裡有水啊……
想到這裡,眩暈感漸漸緩和過來,摸摸腿上也有力氣了,她努力擡起頭不看山下,迅速起身從聽風崖走了下來。
“木克地,地克天,天克萬物。”
她喃喃的唸叨着,心裡想,我就是克萬物也沒有用,得去找密語,學地宗法術!
來到密語的住所,伊洛在門口徘徊了一陣,猶豫着怎麼和密語說。
突然,密語竟開門相迎。
伊洛驚喜的道:“嘿,你如何知道我來了?咱們相處這麼久,突然開門迎我,這麼講禮的,我多不好意思啊。”
“額……我只是剛好要出門而已。”密語木木的回答。
“哦,是麼,呵呵……呵呵……”
原來自作多情了,伊洛撓撓後腦勺,馬上又問道:“大晚上的,去哪裡呀?”
“今天是十五,我要去隱月峰吸收滿月之華。”密語擡手指了指上方。
伊洛仰頭望去,果然,一輪明月懸在夜空,如銀盆一般。
“吸收這個有何用?”伊洛問道。
“這是我們書靈的修煉之法,滿月之華靈氣極盛,可大大提高修爲,所以今晚我要在隱月峰度過。你來找我何事啊?”
“我……”伊洛剛纔想說的話,不知怎麼的又吞回了肚子裡,支吾道:“我想看看密傳,有些法訣記不牢,有點混淆了。”
“哦,這樣啊。密傳在我房裡,你自己先看看,不明白的明早再問我,如何?”
“好呀!”伊洛爽快答道。
密語說完就徑直往隱月峰走去,心裡喃喃道,這丫頭怎麼突然用功起來?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
伊洛於是快步走進密語的房間,四處一尋,果然,密傳乖乖的躺在方桌上。
迅速翻到地宗秘法篇章,突然什麼東西從書裡掉出來,伊洛撿起來一看,是三張巴掌大的紙,鵝黃底,四邊帶硃砂紋,中間卻空着,像是等人來填寫。
“這個像是符嘛。”
伊洛喃喃自語,又看看正巧翻到的那一頁,上面赫然寫着:“地宗入門——遁地術。”
嘿,這正是我需要的!伊洛心裡竊喜,一鼓作氣將這一章讀完。
眨眨眼,領悟一陣,大概的意思是說,將方位和距離以指血書於符咒之上,集中靈力默唸遁地訣,便瞬間可到達符咒所指的地方。但是遁地術必須以土壤爲媒介,超越土地的地方便不可達。
“就這麼簡單麼?哈哈!”伊洛心中竊喜之意更加旺盛。
遁地符,不就是剛纔撿到的三張紙嗎?
她回想起九年前那靈國宰相,就是那臭老頭說過的話,“老夫奉命請救國之兵,走了八百里路纔到紫雲山,若請不到,老夫殉國便是!”
所以,靈國距紫雲山有八百里。
她又努力回想起密語在教授武功時說過的話,“良相就是靈國的宰相,靈國就在紫雲的正北方。”
所以,靈國在紫雲山正北方八百里處!
“啊哈!如此說來,我今晚便可……”伊洛眉頭一揚,絕妙一計涌上心頭。
伊洛決意去找雲河,於是迅速回到自己房間收拾行囊。
這一去也不知道是多久,總之一定不要凍着餓着了,伊洛心裡這樣想着,忽然覺得今天有些異樣,爲何聽不到孟婆婆的鼾聲,難道她還沒睡?
想到孟婆婆平日裡對自己疼愛有加,伊洛有些不捨,躡手躡腳來到婆婆窗前,果然,燈還亮着呢。
“咚,咚,咚。”伊洛輕輕叩響了門。
門開了,是孟婆婆熟悉的笑容。
“喲,調皮蛋今兒個怎麼睡不着了?”孟婆婆打趣道。
伊洛進了門,四處瞅着,滑頭道:“婆婆不是也沒睡嘛。”
看見茶爐裡還有火,茶壺口騰騰蒸汽繚繞,伊洛問:“這煮的是什麼茶?”
“是安睡茶。”孟婆婆笑道:“人老了不中用,睡不着的時候煮一壺,夜裡就好過了。”
孟婆婆說着話,也盛了一碗給伊洛。
伊洛接過來嚐了口,讚道:“好喝。”心裡怕誤了事,就沒敢多喝。
“怎麼想起來找婆婆了啊?”孟婆婆和藹的問。
伊洛眼珠滴溜一轉,道:“洛兒睡不着,知道婆婆早年在山外住過,洛兒想聽你說說山外的世界呢。”
“山外的世界……”孟婆婆撫一撫額上的皺紋,笑道:“山外的世界,與這裡大不同,有權貴,有平民,有市井,還有江湖。”
“我們這裡也有江有湖呀。”伊洛插嘴道。
“呵呵呵,此江湖非彼江湖,那是武者和俠客的世界。”
“洛兒也是武者,所以若下了山,便入了江湖!”
“調皮蛋,小聰明。”孟婆婆忍不住又摸摸伊洛的頭。
“婆婆……”伊洛將頭倚在孟婆婆身上,撒嬌道:“若是洛兒入了江湖,婆婆可有什麼忠告?”
“忠告啊……那我得好好想想。”
孟婆婆呷了口茶,想了好一陣,才道:“行走江湖,要講究一個義字。”
“什麼是義啊?”伊洛又問
“就是……有恩必報,有債必償,懲惡揚善,劫富濟貧。”
見解如此獨到,想必孟婆婆年輕時定是一位俠女吧,伊洛這樣猜測着。
“好,洛兒記下了!”
“還有……”孟婆婆就着茶意,有點困了,又道:“江湖上有個叫孟祁山的人,告訴他,婆婆原諒他了。”
“孟祁山是誰?”
“孟祁山是誰……”孟婆婆努力回想着,睏意襲來,有點迷糊了,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斷斷續續道:“孟祁山……武林高手吧……”
“那想必是江湖上的名人,洛兒定能認出來!”伊洛肯定的說。
“好,還有嗎?”伊洛緊接着又問。
可回頭一看,孟婆婆已經倚在牀頭上,打起了鼾。
伊洛喃喃道:“這茶還真管用,幸好沒多喝。”
她於是將孟婆婆輕輕放下,蓋上被子,輕手輕腳出了門。
門外,晨光依稀。
看來快要天亮了,若是密語回來,斷不肯放我走。
伊洛這樣想着,快步回到自己房間,背上行囊,將密傳藏在懷裡,左手攤開遁地符,右手食指放在嘴裡使勁一咬,“啊,還真疼!”
一股鮮血從食指尖滲了出來。
顧不了那麼多了,伊洛迅速以指血在符紙上寫道:“北八百里。”緊接着左右手掌心合在一起,蓋住符紙,集中靈力至雙手。
“師兄,洛兒來找你了!”
想到這兒,心情澎湃難以平靜,伊洛口中念起遁地訣,一遍,兩遍,三遍……
一瞬間,伊洛連同背上的包袱,懷裡的密傳,一起消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