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悽悽,冬風在窗外奏着冷然的樂章。
小屋內昏暗的燭火中立着一襲藍裳,那人取來一片枯葉點燃,雙眸輕闔,薄脣微動,念着聽不懂的話,像是一種咒語。
他將燃燒的枯葉放入水盆,“嗤”的一聲,枯葉與灰燼同時浸入水中。
隨後,水盆中出現了兩個人——青衣人左臂刺着青龍,白衣人右臂刻了白虎。
銅盆中的二人弓腰請命:“見過主公!不知主公有何吩咐?”
那人雙眸冷然:“青龍,你在青都北郊祥泰村一帶,找尋一個組織——鎖營,務必謹慎小心。白虎,你去趟西北,到金城郡青川縣找一戶複姓第五的人家,切記,不得聲張。”
二人領命後,水盆的幻想消失。
他將水處理掉,立於窗邊久久地出神。
涼風入骨不覺冷,清輝月色已感寒。
他望着窗外如霜的夜景,難以入眠——鎖營,朝中、江湖皆不曾聽聞過,如此隱秘,必成大患!
甦醒的第五驀一面揉着眼睛,一面開門去了外屋。
見秦葉臨窗而立,猶自出神,她將門闔住,以免徹風穿堂而過。
屹立窗邊的人依舊沒有回神,她便將窗頁合起來。
秦葉忽覺眼前一暗,防備地掐住身側收回的手,秦葉驚覺,懊悔地鬆手瞧來,卻見白皙的手腕已有了一片青紫。
第五驀靜坐着,看着他爲自己細緻地塗上軟膏,眉頭始終皺成一團,眼中有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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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第五驀修養好,與秦葉一併駕馬去往吳縣。
正是黃昏時候,斜陽下兩個人閒情逸致地騎着馬,趁着日晚,餘暉披身,相對飲酒。
一白一紅兩匹駿馬散漫地踏着步子,追風十步一頓百步一停,明顯是撒懶了。
第五驀給追風招呼了一罈,它方勤懇地追上了赤電。
吳縣,吳山。
酒家蕭疏,燈縈殘霧;過處蒼茫,垂雲日暮。
秦葉遙望着遠方,而身側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落日僅存的一點餘光打在那人周身,青衣裹着晚霞色,眸子明澈如水。儘管如何溫情,那頎長的身形仍然帶了一許劍意,澄澈的眸子雖然疏懶,但仍有掩飾不住的劍光。
這個人,隨時隨地都能霍然起身,執劍一戰!
秦葉似乎覺察到身旁有意無意的目光,他回眸,溫柔而寵溺地望着目光的主人。
第五驀別過頭,開始自顧自地飲酒。
她再次慵懶地望向身畔之人,他依舊戴着藍色面具,不辨憂喜。她有些眼花,醉意朦朧間,恍惚發覺那人脣角有一絲笑意。她稍稍低眉,追風猛地一抖,她一個不穩,晃晃悠悠地栽向一旁。
秦葉索性將她整個人掠過來,擱在馬背上,摟在懷裡,隨意地將追風牽着,任赤電不緊不慢地前行。
她似乎是昨夜的酒沒醒,今日又喝得多了,昏昏沉沉地睡着,身體全憑他做主了。
他真是怕了這個醉鬼了,騎馬都不得安生啊!
偶然有路過之人,投來驚異的目光——兩個大男人摟在一起,而忽然間,瘦小一點的男子髮帶跌落,青絲如瀑散開,左手輕輕垂落,腕上三隻不同色的玉鐲(紫色、綠色、白色)叮噹作響,似乎暗自說明了她的女兒身份。
路人方暗暗笑起來,想來是偷笑這對戀人的甜膩,女子是羨慕懷裡的人兒,男子則是好奇醉酒的姑娘究竟長什麼模樣——居然被那小子遮住了。
秦葉並不在乎,畢竟,自越朝,漢人便受到戎族、蠻族人的影響,民風比較開放。
浥朝又很好地繼承了前朝遺留的這一風氣,提倡雙宿雙飛、佳偶天成。
只要是沒有過分的行爲,如赤、身 裸 體,抑或長街相擁長吻,衆人多少還是可以接受的,至少不會說有傷風化、有傷大雅之類。
吳縣的吳山離鳶州西嶺湖最近,西嶺湖依山而開,宛如青山的眼睛。
此處不僅風景絕佳,風水亦極好。或因如此,方鸞翔鳳集,出了一代代才子佳人、遊俠柔骨。
西嶺湖碧波凝翠,少時,又於煙波浩渺中若隱若現。此番變化無窮,更是多了一分神秘與俏皮。
吳山則挺拔秀麗,陰陽分明,薄霧環繞。一片仙氣在山水間縈繞,偶有野鶴長鳴,更顯得如仙似幻。
見第五驀醉得不省人事,秦葉只得帶着她隨意在一處客棧歇息,明日再去秦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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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第五驀跟隨秦葉前去秦樓,她不曾來過,秦葉則是秦樓的常客。她想着,其實不必迎接的管家明說她也懂,秦葉的藍色面具讓人難以忘記,即便只有一次,怕也是記憶猶新!
秦葉已經入了大門,第五驀卻站在門外端詳着秦樓。
褐色大門有簡單的花紋,古樸雅緻,有些年歲了。
一丈八的大門高處掛着一塊匾額,上有兩個篆體大字——秦樓。
是,並未刻寫時下常用的隸書,或是新穎的楷體,而是百年前的篆體。
大門前有兩個石獅,栩栩如生,守護着主人。
院落的牆壁是青瓦白牆的,說好聽了,是簡樸;說難聽了,是寒磣。
第五驀自是知道秦楓的脾性,深知他喜歡簡單素雅,可是,秦樓已經建居一百多年,難不成當年的秦氏祖宗,就是如此樸素?
她已經找不出恰當的形容詞了,或者說是低調?
秦葉已經打發走了管家,一人在門內等她。
他明白她在想什麼,笑道:“快些進來吧,裡面可還有令你稱絕的呢!”
第五驀一聽,眼波微轉,好奇地跑進門。
入門,寬闊的石板路兩邊種了許多桔樹,正是橘子紅了的時候,陣陣清香。
繞過一處小回廊,便至由彩石鋪就的大道,彩石路兩旁植了小片松林,爲數不多卻高大繁茂,冬風吹過,松濤陣陣。 這彩石,想必是專程從金陵邑運來的。
前院一座正堂,門匾上題寫了“迎鬆閣”,主要面見名門望族、達官顯貴。
又是一段較長的彩石路,只栽了低矮的花草。拐了三次繞到一處青石路,兩旁是幽幽竹海,大路分兩邊,一邊直抵竹韻樓,一邊曲徑通幽。
竹韻樓用以接待各大江湖豪俠,或江湖組織的首領。
他們二人去的,是那曲徑深處的梅亭。
一處溪流緩緩而過,隔開了竹林與梅園。
踏上漢白玉築成的“鹿橋”,橋中央的石柱上雕刻着一對鹿,活靈活現,甚是可愛。
下了六丈之長的鹿橋,便來到了梅園。
正值冬季,梅園的梅樹都發了小小的花苞,只待寒冬臘月好時節一爭芳華。
她不禁嘆道:“這般栽植,莫不是應了‘松竹梅歲寒三友’這句話?”
梅花深處,有嫋嫋茶香撲鼻。與茶香一併傳來的,是清雅溫和的嗓音:“不錯。你入了梅園,過了梅亭的八曲迴廊還可尋到‘桃李杏春風一家’呢!”
梅亭中悠然獨處的白衣男子烹着茶,對身畔之人淡淡吩咐道:“墨傾,去給驀姑娘取洞庭茶來,她不喜龍井。”
梅亭並非四面透風的涼亭,相反,四面以土坯、草桔、木板構造,冬暖夏涼甚是怡人。
秦楓着白色冬衣,細絨爲領,身前烹着茶,身後烤着炭。
第五驀一瞧,心底便涼了半截。
唉,師父的病又重了,還未至隆冬,便勝似隆冬了。
秦楓掃了一眼她,輕聲道:“無妨,還能撐個一年半載的。”
不說還好,一說,她心裡越是堵的慌。
秦葉輕咳一聲,問道:“秦叔,您收到永徽符了?”
秦楓頷首,轉頭對第五驀說:“驀丫頭,有件事需你相助,但如今,你功夫的深淺,我摸不準。歇息片刻,你與葉子比一場。試試,能在他劍下過幾招?”
她訕訕一笑:“師父,我肯定一招就輸!”
轉而,見秦楓一臉肅然,罷了!
她將斗篷掛在壁上,徑自踱向屋外那片空地。
江南的冬天不似北方酷寒,只有溼潤的初雪四下飛舞,寧靜悠然。雪花紛紛揚揚,偶有冷風來襲,清寒之中散着一股幽香。
風雪中,承影劍虛空一挑,秦葉旋身而避。虛無的劍刃攜着劍氣橫空一掃,只聞“叮——”的一聲清響。強勁的內力逼得秦葉終於出劍,純鈞劍光與雪花同色,如出水芙蓉般清麗絕豔。
第五驀以承影上撩,隔開與秦葉之間的距離。她眉間有幾分讚許:“果然人如其劍,尊貴無雙!”
秦葉無語了,這丫頭打架都得損人,好一張利嘴啊!他不與其呈口舌之快,只順勢一滑,再一個虛刺。
回身點足,寥寥數個來回,便將命門以劍氣封住——
這招花開千葉,已是他所學的上乘功法了,也只有上次洛水河畔處理緊急情況採用的一擊必殺。
但是,僅限於普通高手。
第五驀微微一笑,縱身一掠高高躍起,狠絕的一劍凌厲地劈將下來。此刻,風雪皆止步了。洶涌的內力恍若寒流,她將秦葉的固守擊潰,繼而輕喘一口:“你有花開千葉,我便送你凌寒獨放了!”
屋內,秦楓已看得出神,這已是六十六回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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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的少女,僅是將那套獨步天下的《一剪寒梅》練出了強大的氣勢,卻並未對心法有如此多的體會。那時的她,只知一剪寒梅重在練志。
如今她似乎已經悟透了,寒梅並非僅僅是高潔,更貴于堅韌不拔、百折不撓。
自古有云: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練習《一剪寒梅》,便是這個道理,如同那個長成梅花般堅忍的女子,百毒不侵,清冷決絕。
想必,這兩年發生的所有,更鍛鍊了她堅強的性子,令她不屈不撓。
秦葉卻以一種包容的氣度緩和了她的堅韌不屈,他的純鈞凌空便是一個圈,將方纔開出的葉子紛紛散落,如雲霧般在她周身縈繞,好一個雲海茫茫!
第五驀一劍斬斷雲霧,回了一招壯志凌雲。
秦葉迎上承影劍,回敬一式接天蓮葉。
銀色的荷開在冬日的雪空,雪花融作水珠,在銀色的蓮葉上跳動。
第五驀內息受到抑制,提起承影便一劍將成片的蓮葉切開一道口子,再旋起劍花開成五瓣梅,逼着秦葉極速回擋。
她於花蕊處刺向對面的青衣,秦葉撩劍一擊,飛身掠開,繼而舞出數朵雪花,憑空一綻。
第五驀縱身掠起,踏在如雪花般紛至沓來的白光上,俯身迎面而來。
秦葉溫柔的聲音隨着劍氣飄來:“我的雨雪紛紛是爲了送走你的梅冷清幽,你卻回我一個踏雪尋梅。阿驀,我能給的,便只有一顆赤子之心而已。”
第五驀有些微的愣神,將秦葉那招赤子之心隨意擋開,無絲毫內力。
秦葉慌亂地收住剩餘的劍氣與劍勢……
然而,另一半劍氣攜着未收回的內力飄然飛出,直直掠向她。那道白光猶如戀人溫柔的手指,緩緩滑向第五驀的身體。
秦楓如閃電般掠身而起,一把將第五驀護在懷中,與此同時,秦葉方纔的那一劍掃了過來。
頃刻,秦楓的白衣劃開一刀口子,血流如注。
秦楓攬住第五驀徐徐落下,鬆手的瞬間,一口鮮血噴出來,不住地咳嗽。
他穩住呼吸,英眉緊蹙,語氣中有慍怒:“方纔,怎麼回事?”
她愧疚的眸子閃着淚花:“師父,對不起,我知錯了,我不該失神。”
秦楓轉身回梅亭,寬慰道:“不必擔心,葉子的劍氣並未傷到我,不過是扯了舊痛。”
她聽得出秦楓的步子依舊沉穩,知他內力深厚,不過是皮外傷,十多日便可復原。
其實,秦楓轉身回梅亭時,吐了不少血,險些蓋熄了炭火,卻故作挑着火焰以掩飾。
秦葉素來很敏銳,裝作隨意般添了些木炭與焦油,掩蓋了血跡,與秦楓相視而笑。
待秦葉替秦楓處理好傷口,秦楓便去裡屋換了衣衫,披了白色大氅出來,就着炭爐而坐。
“驀丫頭,三日後,你同葉子走一趟皖州徽城,與永徽坊聯繫。”秦楓溫和的眉眼有沉鬱的色彩,說到最末,眼底竟是從未有過的狠絕,“此去勿要託大,最好一個不留!”
見她有些莫名,秦葉便在一旁解釋:“江湖敗類勾結狄族,自燕州楓林鎮入關,平了永徽坊的七個分舵。如今直殺到了徽城總舵。總舵主向天放向江湖求救,發了永徽符。”
第五驀憤憤地拍一聲桌角:“葉子,我們同去,殺他個片甲不留!”她急不可耐道:“明日便出發吧!”
秦楓還未開口,一個歡快的聲音飄來:“還有我和柏叔父!”
秦葉瞟一眼第五驀身側嘰嘰喳喳的那人,又道:“竹家與離府都會出動。”
果然,第二日,第五驀結識了竹二家主竹塵遠、離二府主離躍,及二位夫人。
第五驀明白,此時人不在多,在精。他們每個人,都能夠以一當百。
八人相聚城門口,遂縱馬疾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