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三鏟

第十三鏟:

天庭瑤池流霞殿

“停了停了。”

紅衣仙子一揮手, 殿內舞動的流光幻彩統統靜止下來。

“綠,你真的沒事麼?”

紅無奈地看着綠。那個丫頭面色蒼白,頻頻失去協調, 根本不是能夠練舞的狀態。半晌不見迴應, 紅嘆口氣:“好了, 咱們先歇一歇吧。”

一衆姊妹圍上來關切地看她, 綠歉然搖頭。她們之間早已經不需要言語。姊妹們緩緩散開, 綠退到一張椅子上坐下。手支在額上,心中對玉的怨恨一時大增。

本來,綠是決意了不讓自己再去想它的, 那段過往那段緣分,是錯的。既然抽出身來, 便是還了彼此自由, 爲什麼玉要去提醒她、而她要去提醒故呢?

不是不記得, 最後一次相視時故目光中深沉的期許與傷痛,她不是不記得自己答應過, 會回人間看他——如果找到了紫。可是她沒有不是嗎?承諾的時候綠就已經預見到了,找紫,談何容易啊。人生區區的百年光陰,支撐不完這場尋找和等待,那一日已經是他們最後的訣別了。這些, 故想必也是知道的吧……

玉的聲音再次襲來, 帶着那種悠然到了輕蔑的語調:“綠, 他的生命所有都是你說了算啊。”狠狠別過頭去。三十年的淡忘, 功虧一簣。

……轉頭的瞬間, 是什麼東西在余光中瑩瑩一閃?茫然尋找時,綠的目光停在殿宇邊角一張落鳳鏤花几上。烏木流光的那上面, 簡潔白玉瓷瓶當中一枝梅花嬌豔而寂寞地盛放。

綠緩緩站了起來。

——“這個送給姐姐們,過年了。”

轟然一聲,前塵舊事自她塵封的心底裡披荊斬棘地衝殺出來,綠被一瞬間淹沒在裡面,不可思議的豪邁。

當日花枝被折,耳邊重溫那一聲清脆的斷裂。斷裂之中是故山清水秀的臉龐自遙遙無盡的紅塵當中浮現出來,他望着綠,微有羞澀而溫情脈脈的說,綠,來陪陪我吧。

* * *

人間

進入那間宅院大門的時候綠才發現,一切已經不一樣了。曾經的輕車熟路,如今已被更改。東南廂房分割開來,中間排了長長的迴廊,園心湖填平成暖閣,曾經與故交過無數心語的那間屋子,如今住着別人。

府宅門口站定,茫然回首,才發現門上匾額已經改成了明晃晃的“張府”。曾經的何宅,綠心目中長存永固的那個他居住着的地方,物是人非了。

三十年,足夠人間一場繁華散盡。

那麼故又去了那裡呢。

心中的紛亂漸漸生長,平定不下來,無法冥算。幾番失敗之後,綠索性閉了眼睛,任腳步隨性地帶着她走。無論天涯海角,綠相信那曾經一點點的緣分也足以指引自己能夠將他找到。

街市上,來來往往的人。綠擦過他們,閉着眼睛,如在一片荒雜的草地上盲目行走。草越來越高,越來越茂密,終於要將她淹沒了,而前路卻還是無窮無盡的一味延伸……恐懼從腳底攀升上來,一時間某種陰暗得不能去面對的預感彷彿一隻無形的手,將綠的靈魂緊緊抓住。綠在行走中漸漸窒息。

終於,她像溺水的人一樣深深的不可控制的大吸了一口氣,眼睛也在那瞬間驚恐睜開——然後,綠髮現自己正面對着一扇門。

油膩破舊頹敗的那扇門,歪斜地合攏在綠的面前。它單薄得彷彿一碰就要倒塌了,偏又厚重得讓綠無論如何也沒有勇氣去伸手將它推開。彷彿推開了,那門後潛藏的巨大的深淵就會將她筆直地吸進去,彷彿推開了她就會知道,自己終究是來晚了。

綠無能爲力地對着這扇門,不甘心離去而又絕不敢進去,她以爲,自己已經在這個門口用盡了她亙古的長生。

然後,門開了。

一切漫無邊際的幻想和恐懼全部在那一霎那塵埃落定,綠的心神瞬間凝固下來,她張大了眼睛。屋裡屋外,兩個身着綠衣的女子隔着一道門檻咫尺相對。

開門的女人,曾經是絕頂秀麗過的吧?如今時光將它們磨滅了去,那張四十餘歲有着細密皺紋的臉頰上,淡定着風霜和無常。她看着綠,驚豔驚詫一時無言,然片刻之後,她輕輕地說:“你就是綠吧。”

聽見自己的名字,綠像是捱了一擊,終於從太過突然的僵直中醒悟過來。仔細辨別面前的婦人,她終於明白了,這是當年的翠岫,那個曾經碧水船頭一面琵琶一抹清豔的女子。

綠點了點頭。身後炸起聲聲驚呼與讚歎,這時綠纔想起,方纔心神太煎熬,她竟忘記了收斂自己的形態。此刻,她是顯身人間的。

翠岫退一步,將她讓進來,然後木門合上。

窄窄的陰暗的一間小屋,四壁開裂,牆角處有下雨後滲水的餘黃。綠用目光去尋找,簡陋的幾件傢俱,沒有旁人。

“他呢?”喃喃地、綠誠惶誠恐地問。

“裡間。”翠岫迅速看她一眼,目光中有差異敬怯和潛藏不住的沉迷。她是那樣一個沉靜的女子,卻也不能低檔面前仙子容顏的明媚。那幅畫中的女子,讓自己丈夫心心念念執迷了一輩子的人,如今她終於得見。

綠看到虛掩的一扇門,它通向翠岫口中的裡間。

微微平定心緒,她向翠岫笑一笑,說:“是他告訴你的,我的事情?”

“沒有。”

綠愣住。

“夢裡頭,每次都是你的名字。我想只有你了。我看過那幅畫,綠姑娘。”翠岫淡然地回答。

綠的心狠狠緊了緊,她皺起眉頭,手無意識地捂上胸口。

“進去吧,綠姑娘,他等你太久了。”

* * *

推開門,綠看到半坐牀上的那個老人。

她聽見咣啷一聲響,然後是胸腔裡曠然無盡的回聲。綠的心在木門開啓的瞬間碎了一地。

那個人,他竟然會是故麼?

她年少粉潤的故,她清俊明朗的故,她溫文爾雅風度悠然眉間鎖着惆悵而脣畔卻總是含着笑意的故……他們去了哪裡?面前那把嶙峋瘦骨中封存的當真是她曾經那樣珍愛過守護過的靈魂麼……故,時光究竟是怎樣狠狠地經過了這個世界。

綠感覺到眼底是熱的。空前的那一陣烈火的涌動,強烈到心所不能容目所不能承,那一定是有眼淚要爆發噴涌出來了,再也不能忍耐。她等待着……可是竟然沒有。綠的眼睛是乾燥的,乾燥得不能眨動了也範不出一點潤澤的水光。

原來她始終都是無淚可流的仙子。而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迎風輕笑的少年。

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門口。他看着綠,又彷彿並沒有看見她,那目光筆直尖銳像兩把絕望一擲的錐子,剜入了又穿出,留下綠眼中血淋淋的兩個缺口。

綠在銳痛當中有一種錯覺,彷彿三十年前故就已經坐在這裡這樣的看着她了。那眼神是可以穿透時間和空間的,故保持着僵直的姿勢彷彿已經石化,他集聚了三十年的歲月就是爲了等待這一眼,這一眼,他用盡了全部的力量。

綠艱難地,不容自己迴避地承受下故的目光。

“你找到紫了?”

噶然一聲,開口,枯澀得幾乎沒有語調的聲音,故直愣愣地問她。

綠咬牙,輕輕搖了搖頭。

驀然的,笑聲象是洪水象是火山象是隱忍千年的淤積終於爆發。綠駭然得身子都一搖晃。故笑得這樣慘烈,笑得聲嘶力竭,綠聽到血絲在他喉嚨間翻滾,綠聽到他說,“那你爲什麼回來,啊?你到底爲什麼來找我!?”

綠痛徹地望着他,冥冥當中是玉在五百多年前的聲音迴響耳際——綠,你找她做什麼呢。

綠無言以對。

終於是“啪”的一聲,什麼東西破碎在地上,把故的笑聲噶然而止。綠低下頭去,不堪收拾的翡翠殘骸當中,依稀辨認出當年綠葉的顏色。淡了,暗了。人間這些年月,連它也被沾染上風霜。

綠望住零落一地的當年的贈與,空茫心中交錯着曾經孩子清澈驚喜的笑臉和方纔抖手一擲的枯臂……她雙脣微微地抖。爲什麼上天降罪於錯亂的緣分,而受懲罰的人竟然是他呢……

“故。”

綠沉痛地,喃喃地喚出他的名字。除此之外她無話可說。歉她道過了,三十年前,而他終於沒有原諒。安慰她不能了,這樣沉重的罪孽和疼痛,她掙扎在無暇他顧之中。而補償……怎麼做呢,她能夠給予的,如今還有什麼?

一句話後,那邊是良久的沉默。久得綠覺得不對了,她茫然擡起頭來……看到一張老淚縱橫的臉。

故無聲地哭了。

皺紋和潰爛把淚水排擠得無處容身,他的想念他的怨恨他的愛戀,終於在那樣的笑過之後通通流淌出來,沾染了一片衣服與被面。

* * *

方纔門打開的霎那,時間彷彿退回了起點。

初初兒時的那個夢裡,綠走進來,她那樣年輕,美麗,光華超然風姿絕代,如煙如幻地進入了自己的世界……時光對於仙子的眷顧,故看在眼裡。他等待了三十年期盼了三十年日思夜想的不過就是這樣一天,綠終究能夠回來。而真正她回來了,一如曾經的美好,他卻忽然覺得,自己是這樣、這樣的恨她!

她回來了,容顏如初地來目睹自己最爲醜陋的時刻。爲什麼呢,仙子,既然這樣當初爲什麼要來找我?可知道,你給的快樂,太短了。

你找到紫了?

沒有。

於是縱聲狂笑。

不是的,綠,我其實並不想笑。

被你錯認了二十年,那個原該幸福如我當年的人,你終究是沒有找到她。綠,我並不想笑。我曾經有那麼多話想對你說的,那麼多話,可現在已經不再需要了。我們的世界,最清晰的界限原來是時間,如今我才知道。

翡翠葉子擲碎在眼前,那是因爲它早已經死了。綠,人間三十載,它已靈光不復。綠你當初真的懂得嗎,這天上人間的界限是何其微妙而殘酷。

……轉瞬間心思中的煎熬,那些恨,抵不住綠口中輕而絕望的一聲呼喚。

綠說,故。

僵直良久,故象散了架一樣頹然倒回牀上。淚水縱橫。他望着房頂喃喃地說,“綠,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 * *

……這話語是一柄利劍當胸刺入,綠凝固片刻,忽然崩潰得無聲無息。

曾經的雲崖岸上,玉對她說:他是誰你終究沒有明白。

原來答案竟是這樣簡單的。他不是孫悟空,不是丹藥,不是紫。他只是故。就只是故而已。這個答案,故一直等在那裡希望有朝一日綠能夠將它揭曉,而她卻視而不見地忽略了五十年。

五十年之後的今天,她才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綠的面前,故終於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位置。

可是這一聲呼喚一念醒悟,都來得這樣遲啊……

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故牀前的,她坐下,垂首,黑色長髮流淌而下,一切一如當年。

她把手握在故枯瘦蒼老的手中。

故說,“綠,我要死了。”

綠默默地搖頭。很多事情,她知道。

“楊梅。我不乾淨,綠。”

“不是,故。”綠痛惜地望他。他潰爛的身體,他是真的不愛惜自己,但是他不髒。

“分家,家敗了。他們去北方,我不想去。綠,我怕離了臨安,你就再也找不到我。”

綠搖着頭,將他的手握得緊些,再緊些。彷彿那是銀河水中,那枚放開了就再也捉不住的綠葉。

“嫖了好多年。沒有用,綠,我只是想你。”

“……”綠的脣畔綻開絲絲血跡,她默默地撫摸上故的臉頰,那裡的淚痕,她將它們輾轉抹去。

“能當的都當了,除了你給的墜子,可是剛纔還摔了。對不起,綠。”

“故……”

“綠,我這輩子,前一半是愛你,後一半是恨你,可是綠,我一輩子,都用來等你了。”

“……故,別再說了。”

悲哀的重量她幾乎不能夠承受,她的腰快斷掉,只差一點點綠就要崩潰地俯下身子將故抱住。可他已經這麼瘦了,他經不起了。那個老人一聲聲的咳嗽一聲聲的傾吐,他把綠的手抓得生疼,他有這樣多的遺憾。

“我……到底也沒能等到你啊。”

故嘆口氣。他呼吸沉重起來,蒼涼,劇烈,如潮水般在胸肺間涌動。綠看着他,老去的不可辨認的面頰,他快要死了,那是她的故。她看着他啼哭着誕入人間,如今,她要將他送走。

這些曾經在鏡中已經預見的事情如約變成現實了,本以爲可以從容面對的她,卻迎來了這樣不可思議的悲哀。爲什麼呢,人間的生死,輪迴的過程而已,看不透的人才會哭泣啊。而她,此時卻爲什麼會疼痛得不能呼吸……?

“綠,有來世的吧。”

故扯開笑容,混濁不堪的眼睛微微明亮起來,彷彿那是此生最後的一次燃燒。熄滅之前,他要知道來世。

綠輕輕的點頭。她說,“有。”

“我沒後悔認識你,綠,”故說。“雖然那是錯的。能來找我嗎……就算是來生……讓我見見紫。”

故的瞳光緩緩散開,脣畔擎着縹緲執迷的笑容,他張張口,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不想忘記你,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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