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四鏟

第四鏟:

揚州,何府

一院家丁望着清早起來踱入庭院的故瞠目結舌,他們不敢相信那便是昨日還病得氣息奄奄的小公子。故衝他們眨眨眼,微笑說:“怎麼,躺了幾天,已經沒人認識我了?”

丫鬟們立時嘰嘰喳喳地趕去報喜,說少爺一夜間病症全消,此刻已能下地說笑了。何老爺先是震驚喜悅,後來一想也是應當——這孩子從來便有逢凶化吉的本事,這次也沒例外便是了。夫人更是欣慰得熱淚直流,連忙焚香還願告謝上蒼……

看着周遭的歡喜與忙碌,故有些濛濛的理不清頭緒。昨夜他神遊在五百年前屬於天庭的一場悽美夢境裡,今晨喧鬧的府宅中他得擰着皮肉才找得回自己。

雖然他從來都是模糊地相信着天上是有凌霄寶殿和玉皇大帝的,但是當兒時一再幻想的世界忽然間現實得伸手可及,他還是覺得有許多根深蒂固的東西在瞬間被顛覆得徹徹底底。他的世界從此變了,只是沒有人知道。他答應了綠要保密,並且他不知道,會不會真有人像他相信綠那樣相信他所講出來的故事。會不會有人相信,他的前世竟然是個仙女。

* * *

“姊姊,天上是什麼樣子?”故坐在牀上,雙手抱着膝蓋問綠。他已經好奇了許多天,或者說好奇了整整一個童年。而今晚綠終於又來看他。

“你想一想,或者能記起來的。”綠仍然不曾放棄,她微笑着說。

“我、我實在不知道。姊姊你告訴我吧。”故的眼睛恍惚了一下,滿臉歉疚。

“恩,天上……”綠想了想,終於說:“天上不過是另一個世界,我們住在東天,說來也是那樣子,與人間沒什麼太多兩樣。腳下全是雲彩,軟軟的,白茫茫的。一樣有山有水,卻不如下界的那些大氣磅礴,天上的山水大多清雅得很。沒有四季,花總是開着,許許多多顏色。也有荒涼的地方,比如雲崖岸,那裡寸草不生。四方林子裡有許多靈獸,有一些被人間奉爲神物。最美的是銀河,從天盡頭流出來,流向另一個盡頭,水面是鏡子一樣的顏色,光芒幽幽的,安靜得像是睡着了,但它時時刻刻都在流淌……”

綠說得很輕,很簡單,那些停駐在傳說裡面費盡塵世中人一生嚮往的美色被她幾句話潦潦帶過。故卻聽得極認真,全不遮掩驚奇與神往,眼睛裡只差沒開出花兒來。

“神仙們都住哪裡?”他意猶未盡地問。

“仙官各有各的府邸,愛雲遊隱居的便是仙山仙洞。更逍遙一些的總愛往人間跑。大約就是這樣。”

“那姊姊你呢?”

“瑤池。”綠微笑,一脈溫情。“你一定能想起來,紫。以前我們七個姊妹一同侍奉王母娘娘的,閒下來就湊在一起玩鬧。你能記得的。”

“我……”故猶豫地閉上眼睛,試着構想那副七位仙子嬉笑雲端的圖畫。那應該是顛倒衆生的絕美景緻吧,輕雲繚繞紗影迷離,在如詩如畫的瑤池仙境。但是他腦子裡面空空如也。

半晌,他認輸地睜開,眼巴巴地望着綠說:“姊姊,我想去看看。”

綠愣住。

故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姊姊,能帶我去嗎?我看一眼就好。”

緩緩蹙眉,那不可能的,綠知道。她感嘆天庭中的紫從來都喜歡給大家出難題,沒想到到了人間依然如此。此刻看着面前的故,她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不能嗎?那、那算啦……”故分明是失望了,卻依然打起精神來衝她笑,怕她爲難。

“其實沒意思的,你從前總說人間有趣,你並不喜歡天上,紫。”

綠安慰似的向他笑笑,但是說完,她措手不及地看着故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下去。就好想看見一隻飛在空中的鳥兒,突然間收攏了翅膀。

* * *

雲崖岸

“玉,有什麼辦法能把凡人帶到天上來麼?”

“把四大天王宰了。沒人守門了愛誰進誰進。”

綠輕輕嘆口氣,下頜支在膝上,看着遠處雲濤怒涌。玉永遠是這麼無法無天的沒有正經。但是這一回綠知道,就算是他也沒有辦法。凡人終究是不能夠上達天庭的,天理不容。

何況,何況她是紫。

“你又胡思亂想,不是那麼回事兒。再說他說想上天你就依他,明天他還想成佛呢。綠,別難爲自己了,也別慣着他。人這東西,沒完沒了。”玉懶洋洋地說。

“可是你不知道,她多失望。”綠把眼睛藏在裙褶裡,喃喃地說:“她以前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從沒有過那樣的神色,我看着心疼。玉,我想讓她快樂纔去找她的。”

“失望那就對了,沒希望的人才不會失望呢。”玉冷笑。“你說的快樂太狹窄了,萬事如意的地方那還是人間麼。”

“怎樣纔算寬宏,你說。”綠困惑的聲音,似乎心不在焉地問他。

“……他要的到底是什麼你知道嗎?連你自己都沒有的東西,你怎麼給人家。”

綠不說話。

玉的聲音溫柔下來。“綠,苦樂交織纔會深刻。人是比仙富有的。”

“綠,放了他。”

“對了!”綠忽然跳起來,彷彿歡快的小雀瞬間張開了翅膀。玉的聲音爲此一窒,他從不曾領略綠如此明亮清澈的笑顏——她說:“玉,我想到好辦法了!”

* * *

六天以後綠來到故的牀榻跟前,故非常高興。他好像已經全然忘了前幾日的失望,興奮得從被子裡面一躍而起,發覺自己的失態後,便不好意思地向綠笑笑:“姊姊,你好久不來看我。”

綠側過頭來算了算,對故口中的“久”絲毫沒有概念。只是她看着妹妹落成凡人之後的眼睛,總有些純粹靈動的歡喜在裡面閃閃發亮。她不解,但是非常安慰。所以當那種光澤在某一個瞬間暗淡下去的時候,她會心痛得想用盡全力將它們從新點燃。

她希望紫永遠是快樂的。

綠從脖頸上解下一根細細的帶子。帶子沒有顏色,是冰絲織就,戴在頸中就像淌下兩道筆直的水痕。冰絲的一端,繫着一枚小小的翡翠葉子。

翡翠在幽暗中閃着清亮的光,栩栩如生地臥在綠掌心裡,與她周身的柔和交織一處。

面對這兩寸來長的小掛件,故一眼就認出了它來。他記得在自己發燒燒得昏迷不醒的時候,正是這枚葉子熨貼在他的額上,收走了他渾身的火焰。故至今還記得那絲絲潤骨的清涼。

翡翠的光彩在潔白的手心裡流動,美麗逼迫故的雙眼。他釋放掉喉嚨中的嘆息,向綠燦然一笑:“姊姊,真漂亮。”

“手合在我的手上。”綠安靜地看着他。

故的心跳一下子漏了一拍,沒聽明白似的瞪大眼睛。

他總以爲,總以爲這世間上有些東西是絕對不能夠觸碰的,比如雲彩,比如夕陽,比如綠。太過美好的東西總是太過遠離,神秘正是老天爺給與的禮物,縱然殘忍,但是誘人。綠她是天上的彩虹啊,凡人的雙手真的能夠觸摸嗎?那難道不是褻瀆!

“快呀,紫。”綠坦然將手向前送了送。她側過頭來等待着,長髮自肩頭傾瀉下來,靜靜流淌在故的牀榻上。

故終於喘上兩口氣來,只好故作輕鬆地咳嗽一聲。他伸出手,緊張得近乎神聖。臉在一瞬間紅透的樣子,就連黑暗也遮掩不住。

綠終於被他逗笑了,皓齒明眸輕輕一閃,像碧靜湖面中一個靈巧的波浪。她說:“紫,別怕,你不是說想去看看天上?我們去看看吧,來。”

故一下子驚喜得跳起來:“真的?!”

綠微笑,手攤開在他面前,葉子的光芒神秘而誘惑。

“來,紫。”

故把手伸了過去,帶着少年人的迫不及待和興奮。綠的光芒等待着他。只是有一刻他忽然擔心起來——他甚至做好了只觸摸到空氣的準備,他想自己的手會穿過眼前的迷離幻象徑直落在牀上。

但是不,綠的手掌輕輕接住了它。那一瞬間故感覺到翡翠的清爽與綠肌膚的溫涼。他想原來,姊姊手裡的溫度是這樣淡的。

兩人的手心裡面,葉子驀然綻放出光彩,華麗得令黑暗也退卻。故驚恐地要躲閃,綠卻先他一步將手握攏。她拉着故,輕輕地說:“別怕,紫。”

* * *

故把事情想複雜了。原來所謂“去天上看看”並不是靈魂出竅一路飛昇,也不是把自己這百十來斤交待給祥雲羽衣之類,他只需要閉上眼睛,和綠共同握住那枚翡翠葉子。

他只是看到葉子記憶中的東西,如此而已。

但是合上眼睛的那刻,故依然感覺腳下沒了根。身子在空中一路而上,風急勁地兜頭過來,一直有什麼東西自眼前飛快掠去,是輕雲或者小鳥……神州越來越遠。原來這便是飛,他心驚膽戰地興奮。

驀然間金光燦爛,彷彿雲層中撞見了太陽。牀榻前的故下意識一偏頭,眼睛閉得更緊。他頭暈目眩的時候聽到綠輕輕的聲音響起在身邊:“這是南天門。”

未等他真正看清楚,那巨大牌樓的輪廓已然在瞬息間被拋到身後,故眼前只留下一派恍惚的光影徒然交錯。

後來綠告訴他,那時她是化成了一縷輕煙偷偷溜過去的。南天門本不是可以隨意出入的地方,四大天王都兇得很。

走在天庭的路上,眼前景色起起伏伏,故眩暈得看不清東西。但是這樣奇妙。煙雲把前路瀰漫得一派茫然,故唯能看到沿路不絕的彩霞與金光,它們統統模糊在雲霧裡。

“那些是神官們的殿宇,沒意思的,我們去別的地方。”

視線轉了方向,故看到不一樣卻又頗爲相似的景色。雲路在延伸,無窮無盡。路邊開始有樹,奇異的形狀與顏色,一枝一枝地綻開出花朵或者掛滿果實。綠的腳步沒有絲毫滯留,那是厭倦了的美麗,她忘記了故是第一次見到它們。

看着眼前的新奇古怪一再被匆匆帶過,故終於忍不住朝一枚琉璃一樣剔透的小葫蘆伸出手去。他是想把它夠下來的,卻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黑暗中他冷不丁地碰上綠的臉頰。

“啊!我……”

故驚跳起來,樹木與雲彩在睜眼的瞬間統統化爲光暈一浪一浪地衝撞他的眼底。他嚇壞了,竟然。那一刻指尖上的細膩與清淡,像一把着火的烙印一樣烙進他心裡,青煙嗤嗤地冒,他慌得手足無措。

“姊姊,我……”

故住口了,綠伸手過來輕輕覆蓋了他的眼睛。消失的天庭再度回來,仙子的腳步與葉子的記憶依舊延伸。故擎着眼珠上綠手心溫涼柔和的壓迫感,張張口說不出話來。

綠似乎嘆了口氣。紫,你這樣怕我?

眼前開始有蝴蝶了。或者那不叫做蝴蝶,它們華麗如煙火的翅膀在繁花中輾轉盛開,故明白那不是人間任何繡品可以描摹得來的。他看到仙娥童子們三三兩兩地經過身旁,他想轉過眼珠跟隨他們,但是不能,他只看得到眼前。

綠彷彿在上臺階,原來天庭也可以用雲彩堆砌出階梯,故新奇地想。忽然間有誰叫住綠,她回過身去,水紅與鵝黃的光彩瞬間填滿故的視野。

“那是咱們的姊姊。你好好看看她們,你要記着,紫。”綠把故的手握得更緊,翡翠堅硬的輪廓硌着他倆的手心,但是身臨仙境的二人渾然不覺。

故看着眼前說笑的兩位仙子,用力地將她們的容顏畫入腦海。她們與綠是有些相像的,或者完美的事物之間本也尋不出太多區別。只是她們的氣度,紅衣仙女的端莊明豔、黃衣仙女的的嬌俏慧黠,這些全然不同於綠。綠是清爽婉約的,她淡雅,宜人,攜帶着整個世界生命的顏色,偏又如此平和。

故癡癡地想着。

兩位仙子離去了,如雲的長髮掠過眼際。綠的聲音響起在耳邊:“我沒有告訴她們。這原是觸犯天條的,我不該找你,紫。”

“所以我不能連累了姊妹們。”

“她們也是很想你的,只是她們不敢說出來。”

視線一路延伸,綠喃喃地說。故聽着,並不完全明白。

當雲霧分開,驀然出現的繁華一下子迷了眼界,故終於窒息。青鸞綵鳳,落地繁花,他的眼睛在萬般同時盛放的美色中疲憊。故再也找不到焦點了,世界盛大到了縹緲,他不知道應當看向哪裡。

“這就是瑤池。”綠告訴他。

* * *

故看到東林。純白的靈獸走過來,額頭輕抵綠的手心,綠說那是白澤,難得一見的神物。離開的時候故看到麒麟,如此溫良,才知道原來人間的傳說無形中強化了它。

故看到西母峰,遠遠地看着已被四周景色驚動得一言不發。

故看到雲崖岸,如此蒼茫宏大的荒涼。綠說這裡住着她的好朋友。

故終於看到銀河。

“你以前總不相信它是在流淌的,紫。”綠輕輕地說。

那條沉睡了萬年波瀾不興的銀色鍛帶,鏡子一樣折射出水面上綠的容顏。視線忽然變得黑暗,綠把葉子從脖頸上摘下來,輕輕握在手心裡。

河面在綠的手探入的剎那破碎得波光萬千。

故打了個冷顫,他覺得自己瞬間被冰涼如絲的河水包圍了,水流從容淌過周身,帶着唰唰的沉沌的聲音,曼妙不可言語。視野中,銀河幽深得沒有盡頭。

故忽然間覺得恐懼。無比巨大的恐懼緊緊將他抓住,他害怕得渾身顫抖。銀河這樣深這樣遠這樣寂寞,翡翠葉子在它平息一切的浩瀚中渺小得根本看不出輪廓。綠的手輕輕合攏,這是銜接水與岸唯一的一線牽連,波濤緩緩動搖着它。

故覺得綠就要放手了。

“不要啊!!”他用盡全力絕望地大喊出來,綠睜開了眼睛。於是記憶中的景色消失不見,綠色的微光在故眼前清晰起來。故像溺水的人終於爬上岸一樣大口喘着氣,他把綠的手捏得生疼。

“怎麼了,紫?”綠急切地看他,她不明白。

“姊姊,你別鬆手,我求求你了。”冷汗從故的臉上滾下來,他望着綠只說得出這一句話。然後他低下頭,看到翡翠葉子安靜地躺在綠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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