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秋霧已散開,霧沒有聲音,風還在吹,也聽不見風聲。
大地一片靜寂。
方玉香還是動也不動地躺在牀上,甚至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陸小鳳坐下來,看着她,看着她的胸膛。
她的胸膛成熟而堅挺。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還沒有死。”
死人的胸膛絕不會像她這麼誘人,但她卻還是像死人般全無反應。
陸小鳳盯着她看了半天,忽又站起來,走過去,往她身邊一躺。
然後他就像是也變成了個死人,另外一個死人卻復活了。
她的手在動,腿也在動。
陸小鳳不動。
方玉香忽然噗哧一笑,道:“我知道你也沒有死。”
陸小鳳終於有了反應——他抓住了她那隻一直在動的手。
方玉香道:“你怕什麼?我又不是藍鬍子明媒正娶的老婆,你又不是他的朋友!”
她又笑了笑,道:“難道你怕的是丁香姨?這次我可以保證——她不會回來了。”
陸小鳳嘆了口氣,他知道丁香姨這次如果真還會回來,那才真的有可能已變成個缺鼻子少眼睛的怪物了。
可是他並不太難受,因爲他已看出釘在牆上的那七顆寒星,正是三棱透骨釘。
他忽然問道:“她來找我,是不是你叫她來的?”
方玉香道:“我跟你無冤無仇,爲什麼害你?”
陸小鳳道:“害我?”
方玉香道:“現在她就像是座隨時會爆炸的火山,無論跟着誰,哪個人都會隨時可能被她害死。”
陸小鳳苦笑,道:“看來我的運氣倒真不錯,遇見了兩個女人,一個是冰山,一個是火山。”
方玉香道:“火山比冰山危險多了,尤其是身上藏着三十萬兩黃金的火山。”
陸小鳳道:“三十萬兩黃金?”
方玉香道:“偷來的。”
陸小鳳道:“哪裡有這麼多黃金給她偷?”
方玉香道:“黑虎堂的財庫裡。”
陸小鳳長長地吸了口氣,喃喃道:“黑虎堂,黑帶子……”
方玉香道:“不錯,黑虎堂裡的香主舵主們,身上都繫着條黑帶子。”
黑虎堂雖然是江湖中一個新起的幫派,可是它組織之嚴密,勢力之龐大,據說已超過昔年的青衣樓,財力之雄厚,更連丐幫和點蒼派都比不上。
——丐幫一向是江湖中第一大幫,點蒼門下都是富家子弟,山中還產金沙,所以這兩個幫派,一向是最有錢的。
但是黑虎堂卻更有錢。
有錢能使鬼推車,黑虎堂之所以迅速崛起,這纔是最主要的原因。
陸小鳳道:“據說黑虎堂最可怕的就是錢多,財庫自然是他們的根本重地,自然防守得很嚴密。”
方玉香道:“想必是的。”
陸小鳳道:“這兩天我又發現,黑虎堂網羅的高手,遠比我以前想象中還要多,丁香姨有什麼本事,能盜空他們的財庫?”
方玉香道:“也許她只有一點本事,可是隻憑這一點本事就已足夠了!”
陸小鳳道:“哦?”
方玉香道:“黑虎堂的堂主是什麼人?”
陸小鳳道:“飛天玉虎。”
方玉香道:“她就是‘飛天玉虎’的老婆。”
陸小鳳怔住。
方玉香道:“據說‘飛天玉虎’最近都不在本堂,所以丁香姨就乘機席捲了黑虎堂的財庫,跟‘飛天玉虎’的一個書童私奔了。”
她笑了笑,又道:“其實你也用不着太吃驚,席捲了丈夫的細軟,和小白臉私奔的女人,她又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陸小鳳終於嘆了口氣,道:“看來這位小白臉的本事倒真不小,居然能叫她冒這種
險。”
方玉香笑道:“你是不是在吃醋?”
陸小鳳板起臉,冷冷道:“我只不過想看看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而已。”
方玉香道:“只可惜現在你已看不到他了。”
陸小鳳道:“爲什麼?”
方玉香道:“因爲他已被廖氏五雄大卸八塊,裝進箱子,送回了黑虎堂。”
廖氏五雄當然就是第一次在後面盯梢的那五個人。
陸小鳳直到現在才明白,他們跟蹤的並不是他,而是丁香姨。
方玉香道:“小白臉死了後,她知道黑虎堂還是追上了她,她才害怕了,所以……”
陸小鳳道:“所以她才找上了我。”
方玉香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長着四條眉毛的陸小鳳是千萬惹不得的,連皇帝老子都跟他有交情,連‘白雲城主’葉孤城和獨孤一鶴都栽在他手裡,她有了個這麼樣的大鏢客,黑虎堂當然不敢輕舉妄動了。”
陸小鳳道:“但他們一定還是想不到,還有三位更厲害的大鏢客在保護我。”
方玉香道:“所以他們來了十三個人,已死了十二個。”
陸小鳳道:“還有一個是誰?”
方玉香道:“飛天玉虎。”
陸小鳳動容道:“他也來了?在哪裡?”
方玉香道:“剛纔好像還在外面的,現在想必已回去了。”
陸小鳳道:“爲什麼?”
方玉香道:“因爲現在他一定已找到了他要找的人,他做事一向恩怨分明,也知道你只不過是被丁香姨利用的傀儡而已,絕不會來找你的。”
陸小鳳冷冷道:“所以我已經可以放心了,因爲飛天玉虎的武功太高,本事太大,他若是找上了我,我就死定了。”
方玉香嫣然道:“我知道你當然不怕他,只不過這種麻煩事,能避免總是好的!”
陸小鳳轉過頭,盯着她,忽又問道:“你對黑虎堂的事,好像比丁香姨還清楚。”
方玉香嘆了口氣,道:“老實說,丁香姨認識他,本來是我介紹的,所以她做了這種對不起人的事,我也覺得臉上無光。”
陸小鳳道:“就因爲他沒有娶你,卻娶了丁香姨,所以你一氣之下,纔會拼命地去賭,纔會嫁給藍鬍子?”
方玉香點了點頭,輕輕地說道:“所以我跟藍鬍子之間並沒有感情,我實在很後悔,爲什麼要嫁給這麼樣一個開賭場的人!”
無論男人女人,失戀了之後,不是去喝個痛快,就會去賭個痛快,然後再隨隨便便找個對象,等到清醒時,後悔總是已來不及了。
這是個悲慘的故事,卻也是個平凡的故事。
男人在外面太忙,女人守不住寂寞,就會偷漢子,甚至私奔。
這種事也很平常。
丁香姨生怕陸小鳳知道真相後會不理她,所以不讓陰童子有說話的機會,所以就先下手爲強,殺人滅口。
她看見方玉香來了,本來想溜的,可是一走出去,就發現了飛天玉虎的蹤跡,所以只好再回來,想不到卻又被方玉香逼了出去。
這些問題,也都有了很合理的解釋。
但陸小鳳卻還是覺得不滿意,也不知道爲了什麼,他總是覺得這其中一定還有些他不知道的陰謀和秘密。
據說飛天玉虎也是個很神秘的人,從來也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
一個秘密組織的首領,總是要保持他的神秘,才能活得比較長些。
陸小鳳道:“只不過你當然是例外,你一定見過他的。”
方玉香承認:“我見過他很多次!”
陸小鳳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方玉香道:“近來有很多人都認爲,江湖中最神秘、最可怕的兩個人,就是西北雙玉。”
——西方一玉,北方一玉,遇見雙玉,大勢已去。
方玉香道:“他既然能跟西方玉羅剎齊名,當然也是個心狠手辣,精明厲害的角色。”
陸小鳳道:“他長得什麼樣子?”
方玉香道:“他雖然已四十多歲了,看來卻只有三十六七,個子很矮小,兩隻眼睛就像是貓頭鷹一樣!”
陸小鳳道:“他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方玉香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你也不知道?”
方玉香道:“他好像也有段很辛酸的往事,所以從來不願在別人面前提起自己的姓名來歷,連我也不例外。”
她的手忽然又開始在動。
陸小鳳不動。
方玉香柔聲道:“現在你什麼都明白了,你還怕什麼?”
陸小鳳沒有反應。
方玉香道:“夜已經這麼深了,外面的風又那麼大,你難道忍心把我趕出去?”
她的聲音又嬌媚、又動人,她的手更要命。
陸小鳳終於嘆了口氣,道:“我當然不會把你趕出去,可是我……”
方玉香道:“你怎麼樣?”
陸小鳳又按住了她的手,道:“我只不過要先弄清楚一件事。”
方玉香道:“什麼事?”
陸小鳳道:“丁香姨到我這裡來,是爲了要我做她的擋箭牌,你呢?”
方玉香道:“難道你認爲我也想利用你?”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也希望你是因爲看上了我纔來的,只可惜這種想法,我就算喝了三十斤酒都不會相信。”
方玉香道:“因爲你不是個自作多情的人。”
陸小鳳苦笑道:“我以前是的,所以我能活到現在,實在不容易。”
方玉香也嘆了口氣,道:“你一定要我說實話,我就說,我到這裡來,本來是爲了要跟你談一件交易。”
陸小鳳道:“什麼交易?”
方玉香道:“用我的人,換你的羅剎牌,我先把人交給你,你找到羅剎牌,也得交給我。”她笑了笑,又道:“我是藍鬍子的老婆,你把羅剎牌交給我,也算是交了差,所以你一點也不吃虧。”
陸小鳳道:“我若找不到呢?”
方玉香道:“那也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我絕不怪你。”
她的聲音更嬌媚、更動人:“夜已經這麼深了,外面的風又這麼大,反正我也不敢出去!”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道:“我也曾說過,我絕不會把你趕出去,但是,我至少還可以把我自己趕出去。”
他居然真的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門,只聽“嘩啦啦”一聲響,那張又寬又大,又結實的木板牀,竟忽然塌了下來。
陸小鳳笑了。
聽見方玉香的大罵聲,他笑得更愉快:“你不讓我好好睡覺,我也不會讓你好好睡的!”
他不是聖人,也不是君子。
幸好他是陸小鳳,獨一無二的陸小鳳。
有誰能想得到這一夜他睡在哪裡?
他是睡在屋頂上的,所以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的人幾乎已被風吹乾了,吹成了一隻風雞。
——看來一個人有時候還是應該自作多情些,日子也會好過些。
他嘆息着,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手腳活動開,幸好方玉香已走了——誰也沒法子能在一張已被壓得七零八碎的牀上睡一夜。
誰也不會想到要到屋頂上去找他出氣,所以這口冤氣只有出在他的衣服上。
他想多穿件衣服時,才發現所有的衣服都被撕得七零八碎,唯一完整的一件長衫上,也被人用丁香姨留下的胭脂寫了幾行字:“陸小鳳,你的膽子簡直比小雞還小,你爲什麼不改個名字,叫陸小雞?”
陸小鳳笑了。
“我就算是雞,也絕不是小雞。”他摸了摸自己已被吹乾了的臉,“我至少也應該是隻風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