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屋子裡佈置得幽雅而乾淨,雪白的窗紙還是新換上的,窗外天氣晴朗,陽光燦爛,窗臺上擺着水仙和臘梅,丁香姨居然已能坐起來了,蒼白的臉上已有了紅暈,就像是一朵本已枯萎的花朵,忽然又有了生命。
這一切都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陸小鳳的心情顯然也比前幾天好了些!
“我答應過你,我一定會再來看你!”
“我知道!”丁香姨臉上居然露出溫暖的微笑,“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她斜倚在牀上,牀上鋪着剛換過的被單,她身上穿着溫暖舒服的寬袍,袍子很長,袖子也很長,掩住了她的斷足和斷腕。
陽光穿過雪白的窗紙照進來,她看來還是那麼美麗。
陸小鳳微笑道:“我還帶了樣東西來!”
丁香姨眼睛裡發出了光,失聲道:“羅剎牌?”
陸小鳳點點頭,道:“我答應過你的事,一定會做到,我沒有騙你!”
丁香姨眨眨眼,道:“難道我又騙了你?”
陸小鳳拉過張椅子坐下,道:“你告訴我,陳靜靜是你的好朋友,我可以信任她!”
丁香姨承認。
陸小鳳道:“她真的是你的好朋友?你真的能信任她?”
丁香姨轉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呼吸忽然變得急促,彷彿在勉強控制着自己,過了很久,還是忍不住說出了真心話:“她是個婊子!”
陸小鳳笑了:“可是你卻要我去信任一個婊子!”
丁香姨終於回過頭,勉強笑了笑,道:“因爲我是個女人,女人豈非總是常常會叫男人去做一些她自己不願做的事?”
這理由實在不夠好,陸小鳳卻似乎已很滿意,因爲她是個女人,你若要女人講理,簡直就好像要駱駝穿過針眼一樣困難。
丁香姨忽又問道:“她是不是真的已死了?”
陸小鳳道:“嗯!”
丁香姨輕輕吐
出口氣,臉上的表情就像剛纔吐出口濃痰。
陸小鳳盯着她,忽然問道:“你怎麼知道她已經死了?”
丁香姨又轉過頭,輕輕咳嗽了兩聲,才緩緩道:“我並不知道,只不過這麼樣猜想而已。”
陸小鳳道:“你怎麼會這樣想的?”
丁香姨道:“你剛纔既然那麼樣問我,可見她一定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對不起你的人,豈非總是活不長的?”
這解釋更不夠好,陸小鳳居然也接受了。“不管怎麼樣,我總算已要回了羅剎牌,總算沒有白走一趟。”
聽到“羅剎牌”三個字,丁香姨眼睛裡又發出了光,看着陸小鳳的手伸進衣襟裡,看着他拿出了這塊玉牌,眼睛裡忽又流下淚來。
陸小鳳瞭解她的心情。
就爲了這塊玉牌,她不惜毀了自己的家,毀了自己一生的幸福,連自己的人都變成了殘廢!
這塊玉牌縱然是無價之寶,可是幸福的價值豈非更無法衡量?
她這麼樣做是不是值得?現在她是不是已經在後悔?
陸小鳳也不禁嘆息,道:“假如這是我的,我一定送給你,可是現在……”
丁香姨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用不着解釋,現在你就算送給我,我也沒有用了。”她的淚又流下,慢慢地接着道:“現在我只要能看看它,摸摸它,就已心滿意足了!”
她已沒有手,這塊她不惜犧牲一切來換取的玉牌,雖然就在她面前,她卻沒法子伸手來拿了,這種痛苦豈非已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可是她卻偏偏只有忍受。
陸小鳳又不禁嘆息,勉強笑道:“我把它放在你身上好不好?你至少可以看得清楚些。”
丁香姨點點頭,看着陸小鳳把那塊玉牌放在她的胸膛上,含淚的眼睛裡忽然露出種誰也無法解釋的表情,也不知是感激?是欣慰?還是悲傷?
陽光滿窗,玉牌的光澤柔和而美麗,甚至還是
溫暖的。
丁香姨垂下頭,用嘴脣輕吻,就像是在輕吻着初戀的情人。
“謝謝你,謝謝你……”
她反反覆覆不停地說着,用兩隻斷腕,夾起了玉牌,貼着自己的臉。
陸小鳳不忍去看她,他記得她的手本來是纖細而柔美的,指甲上總是喜歡染上一層淡淡的玫瑰花汁,使得她的手看來也像是朵盛開的玫瑰。
可是現在玫瑰已被無情的手摘斷了,只剩下一根光禿醜陋的枯枝。
玫瑰斷了,明年還會再生,可是她的手……
陸小鳳站起來,轉過身,突聽“噗”的一聲,一樣東西穿破窗戶,飛了出去,接着,又是“嗤”的一響,一樣東西穿破窗戶,飛了進來。
他立刻回頭,丁香姨用兩隻斷腕夾着的玉牌已不見了,心口上卻有一股鮮血泉水般涌了出來。
她嫣然的面頰又已變爲蒼白,眼角和嘴角在不停地抽動,看來彷彿是在哭,又彷彿是在笑。
就算是笑,那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淒涼痛苦的笑,一種甚至比哭還悲哀的笑。
她看着陸小鳳,發亮的眼睛也變成死灰色,掙扎着:“你……你爲什麼不追出去?”
陸小鳳搖搖頭,臉上只有同情和憐憫,連一點驚訝憤怒之意都沒有。
丁香姨這麼樣的結果,竟好像早已在他意料之中,過了很久,他才黯然道:“你是不是又被人騙了?”
丁香姨的聲音更微弱,道:“我騙了你,他卻騙了我,每個人好像都命中註定了要被某一種人騙的,你說對不對,對不對?……”
她說得很輕、很慢,聲音裡已不再有悲傷和痛苦。
在臨死前的一瞬間,她忽然領悟到一種既複雜、又簡單,既微妙、又單純的哲理,忽然明白人生本就是這樣子的。
然後她的人生就已結束。
一個人爲什麼總是要等到最後的一瞬間,才能瞭解到一些他本來早已瞭解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