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太陽已升起,豆汁鍋裡冒出來的熱氣,在陽光下看來,也像是霧一樣。
陸小鳳用火燒夾着豬頭肉,就着鹹菜豆汁,一喝就是三碗,然後才長長吐出口氣,擦着汗笑道:“三年未到京城,你知道我最懷念的是什麼?”
李燕北微笑道:“豆汁?”
陸小鳳大笑點頭:“第一懷念的是豆汁,第二是炒肝,尤其是薈仙居的火燒炒肝,還有潤明樓的褡褳火燒和餡餅周的餡餅。”
李燕北道:“我呢?”
陸小鳳笑道:“肚子不餓的時候,我纔會想到你。”
李燕北道:“但你只怕卻想不到我也會有幾乎死在別人手裡的一天?”
陸小鳳承認:“我也想不到你會放他們走的!”
李燕北道:“你以爲我喜歡殺人?”
陸小鳳又笑了:“你若喜歡殺人,自己只怕也已活不到今天。”
李燕北道:“可是你……”
陸小鳳道:“可是你至少也該問問,他們是誰派來的!”
李燕北也笑了笑:“我不必問。”
陸小鳳道:“你已知道?”
李燕北的笑容看來並不很愉快,淡淡道:“除了城南老杜外,誰有這麼大的膽子?”
陸小鳳道:“杜桐軒?”
李燕北點點頭,手裡剛拿起的一個油炸螺絲卷兒,已被捏得粉碎。
陸小鳳道:“這十年來,你跟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他早已該知道你並不是個容易被暗算的人,爲什麼還要來冒這種險?”
李燕北道:“爲了六十萬兩銀子和他在城南的那塊地盤。”
陸小鳳不懂。
李燕北道:“我已跟他打了賭,就賭六十萬兩銀子和他的全部地盤。”這賭注實在不小。
陸小鳳忍不住長長吸了口氣:“你們賭的是什麼?”
李燕北道:“賭的就是九月十五的一戰!”
月圓之夜,紫金之巔,一劍西來,天外飛仙!
李燕北道:“那一戰的日子本來是八月十五日,地方本來是在秣陵的紫金山上,可是西門吹雪卻堅持要將日期延後一個月,地方也改在這裡。”
陸小鳳道:“我知道。”
李燕北道:“自從八月十五那一天之後,江湖中就再也沒有人看見過西門吹雪的行蹤!”
陸小鳳嘆了口氣,這件事他當然也知道。他也正在找西門吹雪,找得很苦。
李燕北道:“所以大家都認爲西門吹雪一定是怕了葉孤城,一定已躲起來不敢露面了。”
陸小鳳道:“但你卻知道他絕不是個這麼樣的人!”
李燕北點點頭,道:“所以別人雖然都已認爲他必敗無疑,但我卻還是要賭他勝!無論多少我都賭。”
陸小鳳道:“這機會杜桐軒當然不會錯過。”
李燕北道:“所以他跟我賭了。”
陸小鳳道:“用他的地盤賭你的地盤?”
李燕北道:“他若輸了
,另外還得多加六十萬兩銀子。”
陸小鳳道:“我知道,一個月以前,就有人願意以三博二,賭葉孤城勝!”
李燕北道:“前兩天的盤口,已經到了以二博一,每個人都看好葉孤城,直到昨天上午爲止,杜桐軒還認爲他已十拿九穩。”
陸小鳳道:“直到昨天上午爲止?”
李燕北道:“因爲昨天下午,情況就已突然改變了!”
陸小鳳道:“哦?”
李燕北凝視着他,道:“你難道真的還沒有聽說葉孤城已負傷的消息?”
陸小鳳搖搖頭,顯得很吃驚:“他怎麼會負傷的?有誰能傷得了他?”
李燕北道:“唐天儀。”
陸小鳳皺眉道:“蜀中唐家的大公子?”
李燕北道:“不錯!”
陸小鳳道:“葉孤城久居海外,怎麼會和蜀中唐家的人有過節?”
李燕北道:“據說他們是在張家口附近遇上的,也不知爲了什麼,發生衝突,葉孤城雖然以一招‘天外飛仙’重傷了唐天儀,可是他自己也中了唐天儀的一把毒砂。”
蜀中唐門的毒藥暗器,除了唐家的子弟外,天下無人能解。無論誰中了他們的毒藥暗器,就算當時不死,也活不了多久。
李燕北道:“這消息傳到京城,那些買葉孤城勝的人,一個個全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有的人急得想上吊,有的人想盡了千方百計,去求對方將賭約作廢。”
陸小鳳道:“對方若是死了,這賭約自然也就等於作廢了!”
李燕北冷笑道:“所以杜桐軒才一心要將我置之死地!”
陸小鳳嘆了口氣,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他總算已完全明白。
李燕北道:“據說就在昨天晚上一夜之間,京城中至少已有三十個人因此而死,連西城王府裡的護院‘鐵掌翻天’,都被人暗算在鐵獅子衚衕後面的陋巷裡,因爲他已賭了八千兩銀子,買西門吹雪勝。”
陸小鳳嘆道:“想不到八千兩銀子就買了趙鐵掌的一條命!”
李燕北道:“有時八十兩銀子,也已足夠買人的一條命!”
陸小鳳看看面前的豬頭肉和火燒,忽然覺得胃口變得很壞。
“有沒有人親眼看見葉孤城和唐天儀的那一戰?”他忽然又問。
李燕北道:“沒有。”
陸小鳳再問:“既然沒有人親眼看見,又怎知道這消息是真的?”
李燕北道:“因爲大家都相信說出這消息來的人,絕不會說謊話!”
陸小鳳道:“這消息是誰傳來的?”
李燕北道:“老實和尚。”
陸小鳳說不出話了。對老實和尚的信用,無論誰都無話可說的。
李燕北道:“老實和尚是昨天午時過後到京城的,一到了之後,就去‘耳朵眼’吃花素水餃,吃一個餃子,嘆一口氣!”
豬頭肉上的油,已在北國九月的冷風中凝結,看來也像是一層薄薄的白霜。
李燕北道
:“那時天門四劍恰巧也在那裡吃餃子,就問他爲什麼嘆氣,他就說出了這消息來。”
聽見這件事的人,當然還不止天門四劍。
李燕北道:“除了老實和尚和天門四劍外,這半個月來,已趕到京城的武林豪傑,已有四五百位之多。”
陸小鳳看看豬頭肉上的油膩,忽然覺得想嘔吐。
李燕北道:“據我所知,九月十五之前,至少還有三四百位武林名人會到這裡來,其中至少有五位掌門人、十位幫主、二三十個總鏢頭,甚至連武當的長老木道人和少林的護法大師們都會到,只要是能抽得開身的,誰也不願錯過這一戰。”
陸小鳳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冷笑道:“他們究竟將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看成了什麼東西?看成了兩隻變把戲的猴子?看成了兩條在路上搶肉骨頭的野狗?”
豬頭肉和火燒被震得從桌上跳起來,又落下滾在路邊。
李燕北吃驚地看着陸小鳳。他從未看見過陸小鳳如此激動,也想不通陸小鳳爲什麼會如此憤怒。
他忍不住問:“你難道不是爲了要看這一戰而來的?”
陸小鳳握緊雙拳,道:“我只希望永遠也看不到他們這一戰!”
李燕北道:“但現在葉孤城既然已負傷,西門吹雪已絕不會失敗!”
陸小鳳道:“無論他們誰勝誰負都一樣!”
李燕北道:“西門吹雪難道不是你的朋友?”
陸小鳳道:“就因爲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纔不願看着他像條狗一樣,爲了搶根看不見的肉骨頭而跟人拼命!”
李燕北還是不懂:“什麼是看不見的肉骨頭?”
陸小鳳道:“虛名。”
——別人眼中的虛名,就是那根看不見的肉骨頭。
陸小鳳冷笑道:“這一戰他若勝了,你就可以將杜桐軒的地盤據爲己有。那些自命清高的劍客們,也可看到一場精彩的好戲,看出他們劍法中有什麼絕招,有什麼破綻。可是他自己呢?”
他自己豈非已勝了?可是他縱然勝了,又有什麼好處?又有誰能瞭解勝利者的那種孤獨和寂寞?
李燕北終於明白了陸小鳳的意思。他靜靜地凝視着陸小鳳,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這一戰是他們自己要打的,並沒有別人逼他們!”
當然沒有。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逼他們做任何事。
李燕北道:“我也是西門吹雪的朋友,我並不想要他跟人拼命,更不想利用他去搶老杜的地盤,可是他自己若要和人決鬥,我也沒法子阻攔!”他盯着陸小鳳,一字字接着道:“甚至連你也沒法子阻攔。”
陸小鳳不願承認,也不能否認。
李燕北道:“最重要的是,就連他們自己,也同樣無法阻攔!”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這樣子的。一個人只要活在這世界上,就有很多事是他非做不可的,無論他是不是真的願意去做都一樣。
陸小鳳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我累了,我想去洗個熱水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