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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遲遲,春天雖然還被留在江南,也不知要過多久纔會到這裡,可是大地間,多少已經有了一點春意。
從沙大戶的莊院回到老王的雜貨鋪,要走一段很長的黃土路。溶雪使沙土變成了泥濘,人走在上面,走一步就是—腳泥。
這種感覺是令人非常不愉快的。
陸小鳳又不願施展輕功。他很想領略一下這種略帶淒涼的荒漠春色,這種清冷的空氣,對他的思想也很有幫助。
他很快的就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找兩根比較粗的樹枝,用匕首削成兩根長短一樣的木棍,綁在腳上,當作高趾,就可以愉快的在泥濘上行走了。
這是他第一次用這一把匕首。
現在大概是午時左右,風吹在身上居然好像有點暖意,陸小鳳心裡雖然很多伺題不能解決,還是覺得很舒服。
他絕不是那種時時刻刻都要把錢財守住不放的人,也絕不會把煩惱守住不放。
他常說:“煩惱就像是錢財,散得越快越好。”(二)
一陣風吹過,路旁那一排還沒有發出新芽來的枯樹梢頭,蔌蔌在響。
陸小鳳並沒有停下來擡頭去看,只喚了聲。
“金七兩。”
“陸小鳳。”
金七兩就在樹梢下,看來真的就好像七兩棉花。
他低着頭看着陸小鳳,吃吃直笑。
“其實我不該叫你陸小鳳的,你看起來根本不像一隻鳥:“金七兩說:“你看起來,簡直就像只小雞。”
陸小鳳也笑了。
他自己也覺得自己腳下踩着的那兩根木棍,實在很像是雞腳。
“金七兩,你來幹什麼?是不是來追我的?”陸小鳳帶着笑問。
“我要追,至少也要追一隻母雞,來追你這隻小公雞幹什麼?”金七兩說:“我是沒法子,是被逼得非跑出來不可。”
“誰逼你?”
“人逼不走我,只有氣才逼得走我。”
“誰的氣?”“當然是大老闆的氣。”金七兩說:“也只有大老闆的氣才能逼人。”
“大老闆在生氣?”“不但生氣,而且氣得要命。”
“他在生誰的氣?”
“今然是在生你的氣。”金七兩說:“他早就已經關照廚房,把酒菜準備好,你卻死也不肯留下來吃飯,如果你是他。“我不氣。”陸小鳳說:“非但不氣,而且還開心得要命。”
“開心?”
“我沒有留在他那裡吃飯,他的酒也省了一點,菜也省了一點,爲什麼不開心中爲什麼要生氣?”
金七兩苦笑:“大概就因爲你不是他,所以纔會說這種活,我們這位大老闆是個死要面子的人,陸小鳳既然已經來到他的地盤,居然不肯在他家裡吃一頓飯,這對他說來,簡直是奇恥大辱,簡直比偷了他老婆還要讓他生氣,所以這頓飯我也吃不下去了。”
“所以你就只好偷偷的溜出來找我?”陸小鳳說:“你是不是想要我請你咆一頓?”
金七兩笑了。
“本來是我想請你的,可是如果你一定要請我,我也不會太不給人面子。”
陸小鳳也笑了:“本來我是真的想請你的,只可惜這裡連個飯館都沒有,我就算想清你也沒有法子請。”
金七兩立刻搶着說:“有辦法,只要你肯花錢,我就有辦法,如果連別人的錢我都花不出去,我就不是金七兩,而是金士狗了。
辦法果然是有的。
把十兩銀子交給王大眼,不到—個時辰,酒菜就擺在陸小鳳屋裡的桌子上了。(三)
酒雖然不大怎麼樣,幾樣菜卻做得非常好,尤其是—樣紅燒雞,燒得鮮嫩而入味,連一向非常挑嘴的陸小鳳都很滿意。“想不到老闆娘居然有這麼好的手藝。”“這不是老闆娘的手藝,是王老闆的手藝。”
金七兩作一種很暖昧的眼神看着陸小鳳:“而且他好像什麼都吃。”
陸小鳳只有把眼睛盯着雞了。
金七兩看着他,本來好像已經快要笑下出來,卻偏偏故意嘆了口氣。
“別人在他店裡,偷他一個雞蛋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偷他老婆他卻看不見:“金七兩說:“你知不知道這個鎮上有一句很流行的俏皮話?”
陸小鳳雖然想暫時變成個聾子,卻又不能不搭腔。
“什麼話?”
“趙瞎子有一雙什麼都能看得見的賊眼,王大眼卻是個睜眼瞎子。”
金七兩又故意大笑,就好像他剛剛說的是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只可惜,他沒有笑多久就笑不出來了,因爲陸小鳳已經用一隻雞腿堵住了他的嘴巴。
只要一談到老闆娘,陸小鳳就希望能趕快改變話題,想不到這次把話題轉開的卻不是他,而是金七兩。
“陸小鳳,我老實告訴你,我們見面的次數雖然不多,可是我二直把你當作我的朋友:“金七兩說:“就算你不把我當朋友,我也要把你當朋友。”
他的酒量好像並不太高明,喝了幾杯酒之後,彷彿已經有了一點酒意。
“我知道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奇怪我爲什麼會逃亡到這裡來。”金七兩說:“天下之大,我金七兩什麼地方不可以去,什麼地方沒有把我當作貴賓一樣看待的大闊佬,我爲什麼要到這裡來投奔那個狂妄自大、死要面子的活土狗?”
幾杯老酒下肚,一股豪氣上涌,大老闆忽然間就變成了活士狗,這種話陸小鳳也聽得多廠,這種事陸小鳳也看得多
可是對金七兩剛纔提出的那個問題,所以他忍不佳要問:“那麼你爲什麼要到這裡來?”
“爲了一條蛇,一條比赤練蛇還要毒一百倍的毒蛇。”金七兩說。
這條蛇雖然不會真的是一條蛇,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任何一種毒蛇,能比赤練蛇毒一百倍,所以陸小鳳立刻就想到了:“你說的這條蛇,大概不是一條蛇,而是一個人。”陸小鳳說:“你說的這個人,大概就是蛇郎君。”(四)
蛇郎君的年紀應該不小了,二十五年前,南七北六十三省聯營鏢局的總鏢頭“穩如泰山”孔泰山就已經發出武林帖追捕他,而且“格殺無論”。
這件事是江湖中每個人都知道的。
大家都不知道的是孔老總爲什麼會對一個當時還是剛出道的年輕人如此發火?
可是大家都相信像孔老總這樣的人,做事絕不會沒有理由的,不管誰能做到“老總”做事都一定有他的理由,他要殺蛇朗君,一定是因爲蛇郎君該死極了。
“這個人不但比蛇還毒,而且比蛇還滑,我釘他已經釘了七、八個月,直到最近才聽人說他在這條路上出現過。”金七兩說:“我也聽說這地方有位沙大老闆,只要是在江湖上有點名頭的朋友,只要到這裡來了,不管他身上揹着多大的案子,沙大老闆都一概收留。”“所以你就認定那條蛇一定躲在沙大戶那裡避仇。”
“無論誰都會這麼想的。”金七兩說:“你大概也會認爲,你要我的那一男一女,—定都是沙大老闆收留的亡命客。”
“不錯。”
“可是你錯了。”
陸小鳳立刻問:“你怎麼知道我錯了,你怎麼知道我要找的人不在那些亡命客之中?”
“因爲他們都認爲我真的殺了小小田,都認爲田八太爺非要我的命不可,所以什麼事都不避我。”金七兩說:“他們已經把我看成他們的同類,誰也沒想到那隻不過是個幌子而已。”
“你要殺的人是王八,就得把自己先變成王八,你要混入一堆烏龜裡去刺探他們的秘密,當然也得把自己先變成烏龜。”
“沙大老闆總是喜歡很神秘的告訴別人,他家裡窩藏着多少個亡命江湖的大盜,偶然還會假裝不小心的透露出幾個名字來。”金七兩說:“他說出來的名字,的確都是轟動過—時的。
他說:“看見別人聽到這些名字之後的反應,沙大老闆總是會覺得愉快的。”
陸小鳳笑了。
“能夠把幾個聲名赫赫的江洋大盜,窩藏在家裡,倒真的是件很過痛的事。”陸小鳳說:“不但他自己覺得過癮,別人也會覺得他很有面子。”
金七兩嘆了口氣:“大老闆都是要面子的,只不過這位沙大老闆要得太過分了一點。”
“怎麼樣過分?”
“他要面子,要的快要沒有面子了。”
“爲什麼?”
“因爲他窩藏的那些大名鼎鼎的巨盜,全是冒牌貨。”金七兩說:“這些人知道大老闆的脾氣,所以就投其所好,有的自稱爲橫行江淮間的某某某、有的打着殺人如麻的某某某的旗號
“其實呢?”
金七兩苦笑:“其實他們全都只不過是些下三流的小賊而已,非但沒有蛇郎君那一號人物,連個像樣的角都沒有。”
他問陸小鳳:“在這一羣胡說八道混吃混喝的小王八蛋裡面,怎麼會有你要找的人?”
陸小鳳楞住。
聽見這種事,他當然也會覺得很好笑,可是現在卻笑不出。
這些亡命客,本來是嫌疑最大的,也是他最主要的一條線索,現在又斷了。
殺柳乘風的兇手,好像已經完全消失,甚至好像根本沒有存在過。
金七兩顯然很明白他的心情,舉起酒杯,自己先幹了一環。
“陸小鳳,你用不着難過,要難過,我比你更難過:“他替陸小鳳倒酒:“看來我們都一樣,這一次都白跑了一趟,不如一起打道回府吧!”
陸小鳳忽然笑了:“這地方這麼好玩,我怎麼捨得走?”
這一次鑼住的是金七兩。
“你說這地方好玩?”
“當然好玩。”陸小鳳說:“好玩極了。”
他說的不是假話。
越危險刺激的事情越好玩,越不能解釋的問題越能引起陸小鳳的興趣。
這本來就是陸小鳳的一貫作風。
可是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恐怕連作夢都沒想到,他很快就會死在這裡。
這時候陸小鳳既不知道自己會死,也還沒有完全絕望。
“除了那一批冒牌大盜之外,別的人難道全都是士生士長在這裡的?”
“好像是的。”金七兩想了想又說:“好像只有一個人不是。”
“誰?誰不是?”“宮素素。”這是陸小鳳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這個名字無疑是個很高尚優雅美麗的名字,很能引發男人們的好奇心,任何人都不會把這個名字和—個賣豬肉的女人聯繫在一起的。
所以陸小鳳立刻就問:“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是個女人,風度非常好,學識也非常好,見解獨特,談吐也很優雅,而且琴棋書畫無不精。”金七兩故意嘆了口氣:“她只有—點不好。”
“哪—點?”陸小鳳急着問。“她喜歡喝酒:“金七兩慢吞吞的說:“有一次我親眼看見她—頓飯喝了一罈蓮花白,喝完了之後,面不改色。”
他又壓低聲音,很神秘的告訴陸小鳳:“如果你要問我,像這麼樣一個人,怎麼能在這種地方待得下去?”金七兩說:“那麼我告訴你,她並不是自己要到這裡來的,而是想走卻走不了。”
“爲什麼?”
金七兩的聲音壓得更低:“因爲她本來是當朝一位親貴王爺的愛姬,因爲犯事坐罪,觸怒了王爺,才被放逐到這裡來的。”
陸小鳳的四條眉毛,又開始往下垂了,嘆着氣說:“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在害我。”
“我在害你?”金七兩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我怎麼會害你?”
“你明明曉得我聽到這個地方有這麼樣一個女人,如果不見她一面,連覺也睡不着的。”陸小鳳說:“現在你叫我怎麼辦?”
“怎麼辦?好辦極了。”金七兩說:“你要見她,我就帶你去,而且還要叫她請你喝酒。”
他們走出雜貨店的時候,老闆娘的臉色看起來是塊鐵板一樣,冷冷的瞅着陸小鳳,又好像恨不得要把他活活掐死。陸小鳳連看都不敢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