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4月18日正午,澳門入城式結束不久。
地點:澳門市議會。
議會大廳是傳統的歐式穹頂。這種脫胎自古教會的建築風格,既擺脫了林立的支撐柱,又無意中符合了聲學原理,非常適合佈道演說。
此刻,正有一位穿着紅色長袍的西洋人,在大聲講述着什麼,話音傳遍了廳中每一個角落。
“.....在此,懇請......按照文明世界的通行法則......給予......紳士們必要的......”
宗本宗老爺坐在議會最後一排角落,饒有興趣地觀察着什麼。
短短一些日子過來,宗老爺已經放飛自我,徹底變換了形象。
他不但剃髮剪了個帥氣的中年三七分頭,還特意按照新區成衣店的師傅推薦,穿着一套大場面下才有的“正裝”:嶄新的福建產靛藍色染織小翻領手工西裝西褲,腳下則是鋥亮的水牛皮鞋。
不習慣地扭了扭身體,宗老爺調整了一下坐姿:他還在努力適應身上這套行頭。
此刻的大廳中,似宗老爺這種穿着“新派”服飾的,在“明方”陣營中,大約佔據了三分之一的人數。
這個數量是正常的,畢竟曹總兵來到廣東時日尚短,潛移默化也要有個時間過程。除了像宗老爺這種孤注一擲,算是最激進的投靠土著外,其餘哪怕親近穿越勢力的,在公開場合還是穿長袍的居多。
大廳正中的發言臺,此刻正在大聲講話的“前”澳門市議會書記官安德拉德,以及他怪異腔調說出的言語,並沒有引起宗本的興趣。左右不過是些敗寇的場面話,這城都開了,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說實話,宗老爺之前也確實沒想到,澳門城裡的紅毛人這麼快就獻上了降表。
日前大炮臺被攻下後,宗老爺也是排隊上前給曹總兵隨了個喜。不想第二天,當大夥興致勃勃地移師大炮臺,準備再看一場攻打澳門城的大戲時......紅毛人降了。
或許是連夜被吊上城牆的大炮發威之故,抑或是門前那些精兵又擺出了芝麻陣的緣故,總之,頭一仗傷亡慘重的紅毛人認輸了。
這一來,可就沒有大戲好看。紅毛人先是出來使者和官兵往還來去,最後幾番折衝諸事談妥後,又過一日,澳門城一早開城。
開城後,紅毛貴人和守軍魚貫而出,獻器械於官軍。這之後先是官兵入城關防,再後則是衆多大佬入城,再之後,就輪到宗老爺這些“地方賢達”進城了。
由於這之前澳門城裡的明人已經跑了大部分,所以大軍進城時沒有什麼父老歡迎簞食壺漿的戲碼,只有冷清的街道,這讓習慣了澳門繁華的宗本很不適應。
入城後,身爲嘉賓,宗老爺跟在大佬後邊進了市政廳觀禮。之前在城外的時候雖說葡人已經遞交了降表,但那個儀式畢竟簡單,現在明葡雙方高層來到市議會,自然還有很多正規手續要辦。
接下來就是一系列關於澳門善後文件的簽署。這裡面最重要的就是穿越者出具的,具有後世法律概念的一些文件。
葡人在這方面沒有太多掙扎,畢竟現在城都開了,人爲刀俎,不管籤什麼也就那麼回事了。
然而在最後簽署到關於澳門財產結算的文件時,葡人畢竟還是不甘心......所謂善財難捨,這纔有了安德拉德站出來發言,代表“文明世界”和“明國官府”奮力抗爭的一幕。
關於財產,雙方之間的分歧是這樣的:明國官府一方,也就是穿越者打算沒收一切澳門城裡有價值的東西,包括所有公共財物和私人財產。
看到這個條件,葡人自然不答應了。會說漢語的書記官安德拉德站出來據理力爭,援引歐洲貴族交戰條例,表示葡人認可沒收公共財產,但是私人財產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明國官府不能給這樣粗魯對待文明世界的紳士們。
宗本宗老爺對紅毛這一套嗤之以鼻。在他這種明人土著看來,自古征戰講究一個成王敗寇,如今弗朗機人自家被殺破了膽,向官軍獻城,那就是待宰羔羊,遇到暴虐一些的軍頭......屠城滅族這樣的事,史書上還少嗎?如今這夥弗朗機敗寇爲了些許身外之物與勝者往還,這真真是取死之道哇!
聽明白弗朗機人的意圖後,宗本也就不再關注正激昂講話的安德拉德了,他的目光投向了大廳正中。
在大廳前列的“明國方陣”中,眼下居於C位的,無疑是兩位穿着紅袍的大員:何總兵和曹總兵。而明葡雙方之間的議會桌邊,圍坐着的是一羣穿着襯衣和長袍的明葡“兩國”文書。這裡面最顯眼的,是穿着綠色官袍,唯一真正代表明國官府的香山縣縣丞,穿越大舅子鍾笙。
而此刻真正吸引到宗本注意力的,卻是一位他之前沒有見過的穿越衆。
此人相貌平平,臉上肉脂不少,身材到也寬胖,一副富態模樣。至於說歲數。由於穿越衆普遍刮臉顯得年輕外帶營養搭配合理的原因,明人經常無法判斷他們的真實年齡,宗本此刻只能猜測這位的歲數在35到40之間。
和大部分穿越衆一樣,宗本用心觀察的這位爺,也留着齊齊短短的髡髮,身穿正規西服套......比宗老爺那一套多的,是一條紅色領帶。
引起宗老爺和其餘有心人在意的,首先是這位穿越衆的座位位置:他就在曹總兵身旁。
其次就是這位大佬的作態了。以當下的肅穆場合,此人卻翹着二郎腿,一臉笑容地和曹總兵小聲說笑,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
而令宗本這個老江湖暗自心驚的是,或許是錯覺,他居然感覺到曹大人對這位有點小小的......退讓?或者說是忌憚?
這一下,宗老爺已經打定主意要找機會拜訪這位新來的大人了:能令曹大人如此折節下交的,莫不是諸葛再世孔明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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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東冬自然不知道,他無意間顯露出來的肢體和麪部語言,居然將他對李大嘴的真實想法,出賣給了在穿越衆眼中“很土很沒見識”的明人土著。
是的,就李大嘴這貨,單從穿越衆內部而論,張東冬自然是忌憚三分的。或者說,大部分穿越衆都對這貨有點另眼相看。
李大嘴其人,前文說過,屬於開掛人士。此君穿越前就得知了曹總的真實能力,然而這個前撲街寫手兼批發拖鞋的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穿越,將舊世界留給了曹總。
如此一來,李大嘴穿越後就無人能治了。曹皇帝驚愧之餘,現在就差封他爲一字並肩王,所以其他人,尤其是穿越衆裡那些已經掌權的高位人士,對這個掛逼肯定是防備幾分的。
好在李大嘴這貨也沒有什麼大志,穿越後雖說搞七搞八,但都是隨性所至,壓根沒有什麼雄心壯志雄才大略,這讓某些人放心不少。
這不,之前還在新區天天帶人搞強拆的李大嘴,一聽說要打澳門,馬上來了興致,打算整個澳督乾乾。
李大嘴要自我發配當澳督玩荒島養成,內閣夏總管自然是光速批准了,於是這貨就趕在開城前高高興興來了澳門。
然而他這一來,原本打算參加入城式的廣州府臺丁立秋,以及南洋總公司老總唐小橋這些人,就都退避三舍了......只餘下一個不得不來的曹總兵,打疊起精神陪李大嘴在市議會嘮嗑。
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曹總兵終於等到在場上發言的葡人代表收嘴,這讓他長出了一口氣——他知道,下面就該李大嘴這貨出馬了,畢竟是他想當澳督來着,葡萄牙人自然是由他自己去打發了。
果不其然,原本還在無所事事的李大嘴,見安德拉德終於廢話完畢,隨即起身,走到了葡人方陣的對面。
掃一眼對面這些面色嚴肅,眼神複雜的葡萄牙人,李大嘴哈哈一笑後伸出右手三根指頭,用普通話大聲說道:“我是新任的澳門總督LI。關於安德拉德先生之前的抗辯,我這裡回覆三點。”
“第一:在東方諸國的文化中,勝者通吃是公認法則,所以請不要拿歐洲規則來東方套用,畢竟這裡是澳門島,不是伊比利亞半島。”
“第二:即便是按照歐洲的交戰法則,在戰爭中被俘虜的貴族老爺,也是要交出私人贖金後纔會獲得自由。”
李大嘴臉色變得玩味起來:“各位親愛的紳士們,看來你們還沒有習慣自己的身份轉換......別忘了,你們現在是俘虜。”
“第三。”
李大嘴臉上露出了迷人的微笑:“現在這裡有一個好消息。經過本官重新斟酌,考慮到日後要和國際接軌,所以這次的贖金會適當優惠,降低到一個合理水平。嗯,畢竟咱們都是貴族,貴族嘛,總是要互相照顧的。”
李大嘴說完後,輕輕一揮手,旁邊立即有翻譯起身,大聲將他剛纔說說的內容用葡語講了出來。
而葡人方陣聽完翻譯語言後,紛紛交頭接耳議論起來,議會廳裡頓時一片嗡嗡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