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穿着重甲,和格雷一樣蒙着面的騎士從大殿裡走了出來,一步步來到格雷面前,重重地一敲胸甲,說道:“陛下請聖騎士閣下進殿。”
說完,側身讓到一旁,靜靜地站着。
格雷遠遠地與塞德里克五世對視着,邁開腳步,踏着黑色的地毯繼續一步步向前。
“他好老。”這是黑貓見到塞德里克五世第一句的評價。
是的,老,是塞德里克五世最大的特徵。臃腫肥胖的身材,長得已經垂到地面上鬍鬚和白髮,渾身上下的肉,都好像垮了一樣層層疊疊。就連那雙眼睛,也好像白內障患者一樣,朦朦朧朧的,沒有半分神采。那是一種駭人的蒼老。
嵌滿紅色寶石的黑色皇冠,黑色長袍,從衣袖中伸出半截的手上同樣戴滿了寶石戒指。這不算什麼,畢竟是最龐大人類帝國的皇帝,他的財力,絕不會比教廷差。詭異的是那雙手的指甲,五隻手指的指甲全部都足有十釐米長。這樣的手,格雷甚至懷疑他能不能正常地生活,能不能正常地用雙手握住刀叉進食。
黑龍殿是一個黑漆漆的地方,有着栩栩如生的壁畫雕塑,精緻的圖騰,其細節,好得讓人咋舌。然而,就這樣一個地方,卻幾乎所有的裝飾都是灰色或者黑色的,就好像一個黑洞似的,吞噬所有的光。就連在場的皇帝近身侍衛的鎧甲,也是黑色的。全殿唯一的暖色調,是皇帝身上的寶石。
一步步沿着黑色的地毯,格雷終於來塞德里克五世的王座前,停下腳步,微微低頭在自己胸前虔誠地劃了個十字架。
“尊敬的古斯塔夫皇帝,塞德里克陛下,聖騎士格雷前來覲見您!願聖光與您同在!”
“尊敬的聖騎士閣下。”一個沙啞而蒼老的聲音響起了。似乎因爲經過特殊設計,那聲音在大殿中緩緩地迴盪着:“三年前,我就邀請你到黑龍城來。可是你沒來,三年了,這是你第一次踏入黑龍殿。說實話,我挺失望的。我一直認爲我們可以是很好的盟友。畢竟,你討厭教廷,而我需要更大的權力。”
大殿內靜悄悄的。
“更大的‘權力’?這傢伙,果然。”黑貓在盔甲裡小聲嘀咕道。
塞德里克五世忽然笑了起來:“呵呵呵呵,你還帶着一隻貓過來。一隻幽靈貓。還有一個魅魔。”
一下子,黑貓毛都炸開了:“他能看透盔甲?”
就連隱去了身形的薇薇安也怔住了,睜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如同攤在皇位上的一坨肥肉的塞德里克五世。
格雷不自覺地想去握劍柄,卻發現自己的劍已經交出去了。
“魅魔小姐,你還是出來吧。這樣躲着沒意義。”塞德里克五世輕聲說道:“還有聖騎士閣下,我主動說破,只是想讓我們彼此之間更加坦誠一點而已。請不要緊張。”
格雷靜靜地望着塞德里克五世。
緩緩地,薇薇安硬着頭皮出現在了格雷身後,單膝跪下:“薇薇安參見皇帝陛下。”
“起來吧。”塞德里克五世輕輕擺了擺手:“你不屬於教廷序列,也不屬於人類。不需要向我行禮。”
薇薇安呆愣地,緩緩地站了起來。
對於薇薇安的忽然出現,四周皇帝的守衛們一點反應都沒有,就好像意料中的事情似的。
“格雷,我覺得這個皇帝有問題。”薇薇安在格雷的腦海中低聲說道:“不只皇帝有問題,這個大殿也有問題,還有這些侍衛。我覺得這裡所有的都有問題。”
“我知道。”格雷輕聲答道。
“這裡沒有別人。”塞德里克五世乾咳了兩聲,輕聲說道:“我們就把話敞開了說吧。我不喜歡教廷,因爲他們管得太多了。我希望……更加自由一些。這是我當初想讓你過來的原因。我並沒有因爲教廷山其實是我的領地,而在你與教廷的衝突中站在教廷那一邊。其他的國家,他們懼怕你,怕你的教權會威脅到他們的王權。但我不怕,因爲古斯塔夫帝國是獨一無二的。我並不認爲其他國家的標準,一定可以套用在古斯塔夫帝國上。”
深深吸了口氣,塞德里克五世接着說道:“可你拒絕了我。當然,後來你跟教宗達成了協議,你對我也就沒用了,所以我並沒有繼續催促你到黑龍城來。不過,你跟教廷似乎又反目了。我覺得我們合作的基礎,又有了。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你是一隻巫妖?這是那兩個從教廷山逃出來的紅衣主教告訴我的。他們沒有別的地方去,只能寄望於我的保護。所以,他們告訴了我這個消息,信誓旦旦地,甚至敢以自己的性命擔保。本來我是不信的,但他們人已經在我手上了,即使要撒謊,我也不覺得他們會挑這麼一個隨時可能被戳破的謊言。所以,我選擇暫時相信他們,並開始求證。結果,龍神告訴我,你確實是一隻巫妖。”
“龍神?”格雷怔了一下。
“是的,龍神。古斯塔夫皇室,一直都受到龍神的庇護。”塞德里克五世笑了笑,接着說道:“龍神不只告訴我你是一隻巫妖,還告訴了我許多有趣的事情。例如,你跟聖靈之間有協議,一旦你因爲巫妖的身份曝光而受到人類討伐,那麼,聖靈也會拋棄你。還有,你跟魔主之間有契約,藉由契約,魔主將他的力量借給你。這些我都知道。”
格雷靜靜地聽着,望着塞德里克五世,眼眶中的靈魂之火在瘋狂地燃燒着。
薇薇安已經瞪圓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黑貓都已經呆住了。
塞德里克五世輕聲地笑着,那目光低垂着,昏昏欲睡,聲音卻格外地清楚。他悠悠地說道:“先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在接下來的談話裡,慎重。避免有一些不愉快的經歷。畢竟,我們都希望這次會面能有一個讓彼此都愉快的結果。不是嗎?”
“如果我拒絕呢?”格雷反問道。
“格雷!他們還沒提出要求你就要拒絕?”黑貓嚇得都尖叫了起來。
薇薇安也嚇得連忙朝格雷望了過去。
“我還沒說我想要什麼,聖騎士閣下,你就要拒絕我嗎?”塞德里克五世輕聲問道。
“我只是想知道拒絕的結果而已。”格雷毫不畏懼地說道:“您的談話方式,以及手段,讓我覺得您想要的,不會是一份光明正大的協議。”
“你爲什麼會指望這是一份光明正大的協議呢?”塞德里克五世笑着,輕輕咳嗽了兩聲,說道:“我不提任何要求,保證爲你保密,然後將這份協議貼到城門口。你覺得,這算不算是一份光明正大的協議呢?”
格雷靜靜地望着塞德里克五世。
“不,這不是一份光明正大的協議,這壓根就是一份無效的協議。”塞德里克五世搖了搖頭,接着說道:“因爲當它公之於衆的時候,這份協議就已經沒有意義了。你是一隻巫妖,你的協議,本來就沒有光明正大可言。”
還沒等格雷開口反駁,黑貓已經又是尖叫了起來:“格雷!我覺得你應該聽聽他說什麼!先聽!不行再否認!算我求你了!不要直接拒絕!”
薇薇安也跟着附和了起來:“格雷,他知道你跟聖靈約定的具體內容,這跟紅衣主教們不一樣……而且,古斯塔夫皇室擁有龍神的庇護!我覺得他說的是真的!”
雙方就這麼僵持着,格雷望着塞德里克五世,眼眶中的靈魂之火在滋滋燃燒着。
塞德里克五世微笑着,坐在皇位上,注視着格雷。
黑貓和薇薇安都緊張得瑟瑟發抖。
好一會,格雷才輕聲答道:“您說吧,您想要什麼協議?”
“我要你不干預我的任何政策,記住,是任何。你,以及你控制的教廷。我不是很需要你們提供支持,但要求你在任何事情上,保持中立。”
“即使您作惡,我也要保持中立嗎?”
“‘作惡’?呵呵呵呵,這個用詞,有點刺耳。我很想用其他詞彙來修飾,美化它。但客觀上來說,是的。我要求你不干預我的任何事務,將古斯塔夫境內包括主教任免的教權一起交給我,也包括了‘作惡’的權力,以及自由宣戰的權力。確切地說,我想成爲人類共同的皇帝。我想你應該懂我的意思。”
黑貓的眼角都已經在抽搐了。
格雷高聲回答道:“聖騎士不會對罪惡坐視不理。”
“但你巫妖的身份需要你對有些事情視而不見。”塞德里克五世攤了攤手。
“這有違我的誓約。您提出這樣的要求,是對我信仰的踐踏。”
“每一個人的信仰都打了折扣,你是一隻巫妖,更不應該例外。”
“可我拒絕這種折扣。如果我接受,我就不會用誓約要求自己,不會與教廷衝突,更不會以現在這種身份,站在您面前。也提供不了您所想要的。”
“所以,這算談判破裂了嗎?”塞德里克五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我想是的,我們無法在您希望的方向上達成一致意見。”注視着塞德里克五世,格雷輕聲答道。
一下子,整個大殿中的氣氛迅速變得壓抑。
黑貓和薇薇安都驚呆了。
……
僅僅一個小時不到,談判就結束了。這通常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談判非常順利,一下就談完。另一種是談判非常不順利,完全沒辦法談。
很顯然,格雷與塞德里克五世之間的談判,屬於後者。
格雷走出大殿的時候,黑貓都亂了分寸了:“怎麼辦?他什麼都知道!只要他一向你宣戰,我們就完了!聖靈會立即加入討伐的行列!我們應該怎麼辦?”
“格雷,你能跟魔主溝通嗎?”薇薇安的呼吸都急促了:“你最好親口問問魔主他的意思。如果聖靈討伐我們,他會不會立即拋棄我們?畢竟到時候,你就不再是聖騎士,也做不到他想要的了……”
格雷卻依舊平靜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一位黑甲騎士攔住了格雷的去路,輕聲說道:“聖騎士閣下,陛下覺得您難得來一趟黑龍城,最好能多住幾天,也可以藉着這個機會,磨合一下彼此的觀點。我已經派人幫您以及您的部下安排住處了。”
回過頭,格雷遠遠地看到坐在王位上的塞德里克五世端起了裝着葡萄酒的杯子,微笑着注視着格雷。
“好的。”格雷輕聲答道。
“太好了,他還準備接着談,這說明還有機會!”黑貓總算鬆了口氣。
薇薇安卻是一臉的錯愕:“他剛剛跟侍從說話了嗎?”
“什麼意思?”黑貓愣了一下。
“沒有!這說明他跟我和格雷一樣,也是用的魔法感應!”
“他是魔法師?”
“可他的身上沒有魔法波動!”
“那是什麼情況?”
“我也不知道,我現在已經開始懷疑這些皇帝近侍面罩下是什麼了!”
“不會都是龍吧……”
黑貓和薇薇安議論着。
格雷平靜地,跟着那名黑甲騎士一步步走下了臺階。
古斯塔夫主教已經離開了,並沒有在臺階下等他。
黑甲騎士帶着格雷繼續沿着長長的,寬闊的古斯塔夫皇宮大道往外走。
……
此時此刻,黑龍殿內,兩個陰影已經從塞德里克五世身後的巨幅龍圖騰壁畫中浮現了出來,環繞着塞德里克五世,如同一陣黑色的迷霧。
那畫面,極爲詭異,皇帝四周的近侍卻依舊如同一尊尊的石像一樣靜靜地站着,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這隻巫妖,不是一個好的談判對象。”一個女性的聲音說。
“任何巫妖都不會是好的談判對象,這我們早就知道了。只是沒想到這一隻不好談的原因,居然是因爲信仰?信仰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最讓人頭疼了。看來,他是真的將自己由內而外改造成聖徒了。”這是一個男性的聲音。
塞德里克五世仰起頭,全然沒有了方纔的威嚴,像一個可憐的老頭一樣迷茫地問道:“身爲您的奴僕,我應該怎麼做?尊敬的龍神。”
“怎麼做?這很爲難呀。”男性的聲音說道:“我本來以爲他會屈服的,但現在看來似乎不是。儘量跟他談談吧。相比於揭穿他,他的配合,對我們來說纔是更大的利益。當然,如果他願意配合的程度低於揭穿他可以帶來的好處,那麼我們只能選擇逼迫天堂討伐他了。畢竟,讓教廷名聲敗壞,對我們來說也是另一種好處。”
“遵命,尊敬的龍神!”塞德里克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