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了。
老兵緊了緊斗篷,帶着從城南的罐頭廠趕過來的代表走進莊園。
孩子們已經被趕回了房子,莊園的自警隊確認了老兵的身份,又檢查了代表,這才讓開了通道。
“今天中午,我們的人注意到那些引起衝突的人並不是我們的人。”老兵扭頭看着這些代表:“剛剛兵工廠和鑄造園的代表也確認了那些人不是他們的人。”
“肯定不是我們的人,那些人滿口的帝國中央行省一帶的口音,我們北方人和他們站不到一塊兒。”出身北方難民的代表這麼說道。
他說的帝國中央行省,是上上個紀元的舊事了,而如今,那個地方是西部人類世界中央地帶,神聖王國……當然,已經不能說是神聖了,他們的神都已經死了。
“我很好奇,他們是怎麼混進來的,一定是有我們的人……叛徒。”另一個本地的代表這麼咒罵道。
老兵沒有作聲,他推開了莊園中央的議事廳大門。
“所有人都已經來齊了。”老兵讓開了通道,等到代表們進入大廳,他解開斗篷,關上門:“有人想要挑撥我們與馬林先生的關係,讓我們與市政廳開戰。”
“必須找出那些人,我之前已經讓懂事的孩子們上街找了。”屠宰工廠的主管說到這裡,環視了在場的所有人:“我們這些人,都是受了馬林先生恩情的人,沒有他,我坐不到這個位置上,我的孩子會捱餓,我的老婆說不定早就跟別人跑了,所以我們一定要找到那些傢伙。”
“然後怎麼辦呢。”作爲會計所的代表,年輕的學徒看着衆人:“你們都是凡人,如果那些傢伙有備而來,他們絕對不會是什麼好好先生,你們真的能夠打敗他們嗎。”
“我在北方有和混沌作戰的經驗,我在自警隊裡用軍隊的辦法訓練過三個小隊,都是最新的快槍,有炸藥,還有術式卷軸。”老兵說到這裡看向坐在角落的同行:“雅格布,你們呢。”
“我有十七個人,差不多和你們一樣的裝備,我年輕的時候和隊友一起獵殺過一個混沌巫師,有處理超凡者的經驗,我們有快槍,有炸藥,距離是我們戰勝他們的關鍵。”
這個獨眼男人是北方王國的一個少尉,退役之後回到故鄉種田,但是因爲大荒之年,他不得不和大家一起南下。
他說完,看向靠在牆邊的精靈:“長耳朵,你那兒有多少人。”
“我帶了三個徒弟,我這條命是馬林閣下給我的。”戴着鐵面具的他聲音聽起來並不像是一個精靈,但是他的身姿做不得假:“只要你們有勇氣,我不介意在獵殺那些混賬的路上多一些助手。”
“你只有四個人,四把長槍,而我這兒有上百個槍手。”曾經的城西區快槍幫派首領,如今的安全隊隊長撇了一下他的大嘴:“現在的問題不是我們有沒有力量,而是我們必須以最快的辦法找到那些混賬,然後殺光他們,中午的衝突不是我們想挑起的,但是現在那些商業公會的大商人和他們的狗把一切的罪過都推到了我們頭上,我們應該要做一點什麼。”
“我們能做什麼?”矮人工匠代表有些躍躍欲試:“今天晚上一把火就把那幾個破報社給揚了?話說回來,你們人類的陰謀真是令我們矮人作嘔。”
“這兒沒幾個不是人類的,你這個傻子能不能在說話之前多想一會兒。”他的同伴從他身後給了他一巴掌,然後看着正在翻白眼的老兵:“老兵,你跟着馬林先生很久了,他也相信你,你說說,我們要怎麼辦。”
“對,我們能怎麼辦。”半身人代表一邊看着老兵,一邊用他手裡的匕首給他的指甲‘拋光’。
“在我的故鄉,會咬人的狗會被吊死,我知道馬林先生的底線,那就是不流血,但是今天這個底線在中午的時候被突破了,我們在教會讀過書的孩子們說,這應該是有人在火中取栗,這些挑起衝突的人想要見到血流成河……我們成全他。”
“城東區那家卡特堡之光報社,說是要把所有非卡特堡的人都趕走,說這些吸血鬼搶走了本地人的工作,但是在我們眼裡,只有懶漢與蛀蟲纔不配有工作,每一個爲馬林先生工作的人,都是努力求生的人,我們不分彼此,不分地域,不分膚色,團結在馬林先生的身邊……所以,巴里,你的人能讓把那位報社的老闆在酒後不小心失足落海嗎。”
“可以啊,不過真得要這麼做嗎。”安全隊隊長揚了揚眉頭。
“行,還是不行。”老兵看着他。
“我親自去辦。”這個男人用力地點了點頭:“他肯定會死在冰冷的海里。”
“我沒有讓你殺他。”老兵搖了搖頭。
這讓隊長先生有些疑惑:“這個天氣掉海里,肯定會死的。”
“他會死於落海後的肺炎重症,如果沒死,也多少會落下些病根,這一切以他的錢包來說,是難以償還的重債。”老闆走到了他的面前,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馬林先生將一瓶價值千金的藥劑交給你,爲你解除了你身上的病痛,而他,這位看起來非常體面的社長先生,卻沒有一個馬林先生作爲他的老闆,我想,這大概就是人生吧。”
“是的,先生,我的命是馬林先生給的,您沒有說錯,這就是人生。”男人一臉虔誠地回答道。
“記住,馬林先生說過,仁慈是給予朋友的禮物,而死亡,是給予敵人最好的饋贈。”老兵說完,伸出手,後者點頭,然後托住老兵的手,在那象徵着權利與義務的戰爭服務戒上輕輕吻了一下。
這是與馬林先生一道出生入死之人才有的戒指,是屬於馬林先生給予他所信任之人的獎章,更是集團無數人夢寐以求之物。
“精靈。”老兵看向那個鐵面具。
“有什麼問題。”精靈站起了身子。
“我知道你不想做髒活,但是這兒有一個活最適合你,本地商業公會的會長先生有七個大倉庫盡人皆知,但是沒有幾個活人知道他還有一個倉庫在城西的舊鎮子裡,裡面放着一些見不得光的東西,燒了它,讓我們爲會長先生的錢包減一減負。”
“那兒啊,行,交給我,我和我的學徒摸進去過,要點掉它不是問題,但如果要封鎖消息,就必須清除掉那兒所有的人,而上次過去的時候那兒大概有三十個人,打扮成流民的樣子,我需要一隊幫手。”精靈看向老兵:“隨便來一隊人,槍法好一些的就行。”
“我給你一隊人。”獨眼男人說完看向老兵:“我們呢。”
“你剩下的人和我的人等消息,等找到那些傢伙之後,我們就去砍下他們的腦袋,他們挑起我們和警察的衝突,害了七個工人,讓四十二個家庭的支柱被關進了大牢,這罪過,得用血洗。”
正在這時,議事廳的大門被敲響了,老兵聽清了敲門的節奏,他打開了門,看着全身是雪的半大小子,後者雖然冷得發抖,但還是一臉興奮給了一個好消息:“半身人的小崽子找到其中幾個人,他們在城北新區的一個小街區裡,附近沒多少人,非常適合下手。”
“哈哈,是我們的孩子發現了他們。”半身人笑着拍起了腿:“那兒小巷比較多,我們的人能夠拿着弩伏擊那些逃跑的傢伙。”
“對,告訴大家,用弩和轉輪槍,不到萬不得已別開槍。”老兵說完看着獨眼:“我們走。”
“帶上我們,我們矮人在肉搏方面有心得,還有,殺光他們。”矮人代表們飛快得跟上了隊列。
“不,可以的話,留幾個活口,我們要從他們嘴裡問出指使人。”
“那沒事,我們除了比較擅長用斧子之外,怎麼使用棍子也是我們的強項。”
等到議事廳裡的人走空,一直就站在角落中,被所有人當成空氣的蓮娜女士終於收起了她手裡的報紙,這位安娜夫人的女僕有些驚訝地嘆了一口氣:“真是令人驚訝的會議,我一開始以爲他們會像暴徒那樣衝擊市政廳,和警察打成一團,然後再把商業公會的那些吃了熊心的傢伙統統打死。”
“你嘴裡的不是工人,而是暴徒,蓮娜。”安娜夫人從打開的傳送門裡走了出來,她看着緊閉的大門:“這個孩子還真是擅長創造奇蹟,我以前並不瞭解他爲什麼要讓工人們讀書識字,我現在終於真正理解知識就是力量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了,知識並不只是學舌鳥給予凡人的毒酒啊,蓮娜。”
“是啊,安娜,不過他們把那個報社的社長送進海里真的沒關係嗎。”
“沒關係啊,既然已經有了作爲兵器的覺悟,就應該明白,長劍會斷,長槍易折,這世上的凡兵,終有破損的那一天。”
安娜說完,傳送門自她身後開啓:“既然看完熱鬧,我們就應該走了,蓮娜。”
“要回去告訴一下歌德嗎。”
“告訴他一下吧,要不然他總會以爲他的卡特堡要從他的眼皮子底下變成別人得了。”
………………
“今天隔壁報社的客人們可真是開心呢。”拿着新的菜單過來的橘皮貓來到櫃檯前,這個泰南精怪喵喵叫着將菜單遞到了老闆的手裡。
“客人開心,我們就可以賺更多的錢。”泰南人老闆一邊說,一邊將菜單遞進了身後的廚房窗口:“老婆,又要加菜了。”
“他們可真能吃的。”
“能吃才能身體好。”
廚房裡傳來嬉笑聲,老闆低頭,看到自己的妻子正和那幾個精怪一起開始烹飪。
作爲大廚,他的妻子正在將大肉排切成塊,而精怪們有的在熬製底料,有的在細切蔬菜,有的在削着皮,還有的注意到了他這個店長:“有什麼問題喵?”黑皮的貓精怪問道。
“不……只是覺得我的客人們真的不會從菜裡吃出毛來嗎。”
“我們是不會像你那樣禿頂的喵!”黑皮的貓精怪尖叫着發動名爲尖酸刻薄的反駁。
老闆摸了一下自己閃亮的腦袋,最終翻了一個白眼,他轉身,看着橘貓:“你的同伴還真是難對付。”
“是啊喵,黑皮一直都是這樣的喵。”貓精怪人立於大地之上。
“親愛的泰南貓咪,還要加菜!”客人所在的分區裡傳來招呼聲,於是橘皮貓精怪變快地跑了過去。
坐在櫃檯上的店長伸出手,接住了飛過來的信使妖精,他看了一眼它帶來的消息,然後看了一眼四周,從角落裡拿出專用的紙條與筆,在上面奮筆疾書了四個字。
客人都在。
………………
“……再來一個烤沙羅獸後蹄,還有兩大瓶的米酒!”點完菜,人過中年的商人先生笑着對自己的客人擺了擺手:“別在意,律師先生,這兒的酒菜都很棒,雖然他們也算是精怪,但不用擔心,他們不吃人。”
“我知道他們不吃人,但是先生,今天中午的事情真得有蹊蹺。”老律師皺着眉頭說道。
但是他的主顧完全聽不進去,他和卡特堡之光的社長喝着異國的米酒,大聲地笑着,彷彿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
這讓這位老人更加的擔心起來,就在昨天,和他通過電報的同行非常隱晦警告了他——見好就收吧,老傢伙。
如果是別人這麼說,老律師只怕從此都不會再和他說一句話,但是這個同行,是當年幫過他的前輩——沒錯,那是一個精靈律師。
無論是從年歲還是從入行時間來算,都是完爆他的存在,也只有他能夠說上一聲老傢伙。
因爲老律師已經老了,而他還正年輕。
這一聲警告讓他有些回過味來——馬林是什麼人,他是國王的女婿,教會的寵兒,老律師還真的沒有見過像他這樣身份的人吃過這樣的虧。
但是他就是吃了,然後像是沒事的人一樣,整天不是在教會幫忙,就是去和他的工人聊天,多虧了他,工人們一直用非常理性的聲音發出他們的吶喊。
但是這一切在今天中午……全完了。
死了七個工人,接近百人被捕。
這要是在北部王國那些地方,只怕工人和警察之間早已經血流成河。
但是這裡沒有,工人們退走了,這是一種非常令人畏懼的理性,這些工人展現出了令老律師爲之戰慄的可怕團結。
商業公會的各位倒是覺得,這一切已經結束了,工人們沒有工作,馬林也不可能無限期的給那些工人發錢,而他們只要多延長一些調查時限,就能夠將馬林這個害羣之馬按死在卡特堡。
真是有意思,他們忘了誰纔是逆歷史潮流而動的人。
老律師突然有些厭煩起他的這份工作,而更致命的是,就在晚上,他的助手告訴他,他們已經有一天時間沒有發現卡薩曼·薩理安了。
這讓老律師心生警惕——一個人是不可能突然消失的,他們立即報警,但是警官只是接下了這個案件,卻沒有任何行動,他們沒有去調查,也沒有去確認,更沒有去那些莊園和工廠尋找可能的蹤跡。
是什麼可能,讓警官們並沒有去找人?
兩種可能,一是他們已經知道他死了。
二是他們已經知道他被‘保護’起來了。
如果是前者,那爲什麼他們不去抓人呢?這個答案老律師想都不敢想——因爲那很可能是一個混沌信徒,只有混沌信徒死了不就是死了而已嗎,沒有誰會爲他們伸張正義。
而如果他被保護起來了……怎麼可能啊,也只有被活抓的混沌信徒,纔會有接受如此嚴密保護的待遇。
總而言之,老人已經有些看不清這其中的真相了,而且更致命的是,老人發現了一個問題——既然馬林先生的工人是如此的自律,今天中午的衝突是怎麼造成的?
今天晚上他必須回去重新看一次當時的影像記錄。
有些疑問,他必須搞清楚。
作爲一個律師,他不求自己能夠流芳百世,但至少不能遺臭萬年。
正這麼想着的時候,他注意到了自己的學徒在店門口對着他招手。
那是今天晚上說身體不適的年輕人,說是要留在旅館,但是這個時候他爲什麼來了。
老人起身,走了過去:“有什麼問題嗎,瓦達爾。”
“老師,我剛剛看了一遍影像記錄,有人在挑起爭端……”這個年輕的孩子用非常焦急地語氣說道。
“怎麼說。”看了一眼長桌那邊,發現沒有人注意到這裡,老人連忙問道。
“有人在挑起警察和工人之間的衝突,我看到了好幾個人,他們在鼓動,老師,請您跟我回去看看吧。”
“那好,你等我一下,我去拿外套。”
老人說完,轉身去拿外套,順勢和請客的大商人表示了他的歉意:“我的學徒有一個問題需要我去看看,失陪了。”
與各位告別,老人穿上了外套,跟着他的學徒走出了酒店。
………………
橘皮貓精怪看着那一老一少走出店面,扭頭看了一眼櫃檯上的老闆:“要去管一管嗎,那個年輕人身上全都是臭味。”
“不要多管閒事。”老闆哼了一聲,正準備扭身看一眼廚房裡的工作進度,突然他和橘皮貓同時扭頭看向店外。
“有人跟上去了。”橘皮貓精怪的臉上是藏不住的笑容:“那位老先生是一個好人呢。”
“他是好人,真的好人都要笑活過來了。”老闆哼一聲,然後又有些欣慰地嘆了一聲。
最終他將這份喜悅歸結於沒有人死在他店附近的小巷裡。
是的,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