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念把自己臉上的淚水,一寸一寸抹乾淨,眼神在電子蠟燭的幽暗紅光下漸漸明亮起來。
他從地上站起來,把我拉進懷裡,緊緊抱住。
我也無聲回抱着他。
他的手掌在我後背慢慢撫摸,動作越來越輕,直到徹底將手拿開,也讓我離開了他的懷抱,自己走到窗口那裡,手一揮,扯開了窗簾。
窗外只有夜色,卻好似比這間屋子裡要光亮許多。
“那年的生日,你還記着吧,小添出事那年。”曾念挺直後背,身影孤獨的背對着我,擋住了半個窗口。
“記得。”我本想朝他走近一些,可聽着他冷淡疏離的聲音,沒動。
曾念好像接着某種力量,讓自己回到了十幾年前,就連聲音都回到了那個時候。
“那也是你出事的那年,你現在的病,就是因爲那時候纔開始的……對不起,這句對不起我憋在心裡十幾年了。”
我的身體難以覺察的微微抖了一下,那些記憶碎片開始在我腦子裡自動跳出來試圖組合完整,這感覺讓我覺得頭開始疼。
“綁架我和曾添的人,才應該說這句話,你不用說。”我乾巴巴的吐出來這句話。
曾唸的身影在窗口動了動,可他沒回頭,“年子,其實你和小添都已經懷疑過我了吧,只是你們都沒說出來,可你們都這麼想過了。”
我用力搓着自己的兩根手指,曾添壞笑看我的樣子在眼前晃過去。
“我沒跟他說起過這個話題,我對那件事的記憶丟了好多,能記住的只到我去他外婆家裡找他,後面就全忘了……曾添怎麼想我不確定,我懷疑過你是真的。”
曾唸的頭低了下去,聲音也低了,“什麼時候懷疑我的?”
“就是最近……我的記憶最近好像在一點點自己恢復。出事前的一些事我都想起來了,我出事那天晚上,你去哪兒了,你從來沒說過。”
我覺得,記憶的大幕正在我和曾念之間徐徐拉開,不管我們曾經多麼想要回避這一刻的到來。
電子蠟燭穩定的虛擬燭火,似乎很短暫的閃跳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去哪兒了……還記着綁架的人開出來的條件吧,讓曾尚文拿另外一個兒子去換曾添,那天晚上我就是要被拿去做交換的。”曾念平靜的回答我。
我看着他黑暗的背影,曾念其實比曾添更像曾尚文一些,尤其是走路的姿勢和背影。
曾添後來知道曾念真實身份後,還跟我有些嫉妒的說過,說他覺得自己這個同父異母的哥哥。更像曾家人。
曾伯伯當年難道真的做過那樣的決定?人不在了,無從對證。
曾添也不在了,剩下來的只有曾念。
“曾尚文在醫院的時候,只有我和他在,他對我說了一句話。他看着我說,我能在那麼小的時候就對自己唯一的兄弟下過狠手,那今時今日的我,更是什麼都做得出來。”曾念語調依舊冷靜。
冰冷帶着徹骨寒意的,冷靜。
可他說的什麼,曾伯伯對他說的這些話……我不願相信的下意識搖了搖頭,曾念不會這麼狠。
就算狠,也不會衝着曾添下手。
“其實小添走的時候,我就想和你說這些話了。可我沒勇氣,試了幾次都張不開嘴,我害怕,我知道,你聽了這些會離開我。”曾唸的頭再次垂下。
我的手有點抖,可心跳還正常的跳動着,沒有變快加速。
也許,我對於曾念現在說的這些,早就有心理準備,我一直等着會有這麼一天出現吧,只是掩藏的極好,都快把自己騙過去了。
自欺欺人,的確是有。
曾念大概並不期待能聽見我的回答。他隔了一分鐘後,繼續說下去。
“對,你懷疑我是對的,當年小添被綁架,是和我有關,所有人都覺得那時候的舒家已經完蛋了,沒人了,可外公怎麼可能那麼容易就被曾尚文的伎倆給徹底毀了呢,外公是舒添啊!舒家沒事的時候我就知道,有一夥人會替外公做一些會弄髒手的事情,領頭的那人還很喜歡我媽,我都知道……”
“我媽沒了以後,我從那個人嘴裡知道了曾尚文都幹了些什麼,我也知道曾尚文其實就是我親生父親,我媽在出事進去前,像是有預感似的,跟我突然說了身世,還說如果家裡有什麼變故的話,曾尚文會管我的……呵,我媽那麼相信那個男人。”
“我問領頭的那個人,要多少錢他會替我幹掉曾尚文,可他搖頭說做不了,多少錢都做不了,雖然他很想殺了害死我媽的狗男人,可是外公說過不能讓我真的成了孤兒,不能動他……外公也糊塗了吧,那幾年階下囚的日子讓他也變了,他難道覺得我有這個名義上的父親在世上,真的就不是孤兒了嗎?我媽沒了,他也在裡面呆了那麼多年,我和孤兒有什麼區別?”
“開始我想等,等我有能力了再報復,可是被你媽帶到你家之後,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不像開始那樣幾乎每時每刻都只想着替我媽報仇了,我開始注意你,留意你的一舉一動,每天看着你和小添那麼近那麼好,我心裡不舒服。”
聽到這兒,我竟然笑了,想起曾念剛來我家那段的樣子,是真的覺得他好笑,原來那時候他是注意我的,我還一直以爲只有我一個人偷偷瞄着他。
原來有人和我一樣,只是我們都不善於把話說出來,彼此都不知曉這些,後來和他在一起時,也沒再想着去問過這些。
“可我心裡清楚,小添是和曾尚文不一樣的,他對我也很好,不知道我是誰的時候就很好,他那時候多善良單純,可惜他跟我一樣命不好,沒有一個好父親,他媽媽也死了,死在了曾尚文手上。”
我怔然一下,“你那時候就知道,知道曾添媽媽是怎麼死的?”
曾念側頭,似乎是想看看我,可動作做了一半又停下來,“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可我知道他媽媽的死一定跟曾尚文有關,他能那麼對我媽媽,就不能對別人嗎。他對女人……”
他沒說下去,我腦子裡接連出現他媽媽舒錦雲在舊照片上的樣子,接着是曾添的媽媽秦玲,再然後,是我媽年輕時的樣子……
曾念沒再往下說,恐怕也是想到了我媽。作爲曾尚文身邊的女人,我媽也是其中一員。
“住在你家的時候,我隔一段時間就會跟着那個領頭人去看外公,同時也沒少跟他接觸,你總覺得我瞞着你神神秘秘的,一定以爲我那時候是和女孩子在一起吧,其實我都是跟那個領頭人在一起……有一天,他居然直接跑到學校找我,告訴我他收到消息,行裡有人接了單子,下手的對象就是我。”
他說的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我曾經跟他每天睡在一個屋檐下,在一個學校裡上學,可是卻從來沒發覺他和那樣的人有接觸。
我突然開始覺得,曾念於我而言,是那麼陌生,有那麼多我不瞭解看不見的一面。
我愛他,從十七歲開始直到現在……愛的難道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嗎?
“接了我單子的那些人,正好是跟過他的,本來想找他一起,我當時聽完他說的,第一反應就是曾尚文找的人,是他想對我下手……後面我不細說了,你應該也想得到,最後綁架的對象變了,變成了小添,後來還把你也扯了進來……年子,我沒想過傷害到你,可是那些人開始動手就像瘋子了,他們不知道你跟我是什麼關係,我還是小想得不周全,竟然沒想到你和小添那麼親近,你可能會被……對不起,事情後來不受我控制了。”
曾念講到這裡,當年綁架事件的幕後人,終於被我知道了。
可是,我看着曾念轉過身,像是要朝我走過來,就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擡起手衝着他的黑影,“你別過來。”
曾念停了下來。
“你其實想到了的,你忘了嗎?我們去跟苗語他們一起吃燒烤那天,你不是一直讓我跟你一起離開嗎,你那天那麼彆扭,當時我還不明白,原來……你是怕我跟着曾添被牽連啊,你想得……挺周全的。”
我說着這些話,心裡難受極了。
輕輕地笑聲,從曾念那裡傳過來,藉着電子蠟燭的燭光,我隱約能看見他舉起雙手,把自己的臉埋進了手心裡。
“曾念,我想知道我忘了的那些事,你應該都知道吧,你和曾添都知道都記得,他不肯告訴我,你能說嗎?”我看着曾念,咬咬嘴脣,還是問了。
曾唸的頭緩緩擡起來。手放了下去,定定的隔着些距離看着我。
“我和小添一樣,不想告訴你那些,你不記得不是挺好嗎,爲什麼一定要知道?能忘記,是我奢求不已的事情,可惜我什麼都記得,記得太多太清楚了,纔會活成現在這樣,纔會……”
突然,有人敲門。
曾念隔了幾秒後,才冷着聲音問,“誰。”
門外傳來家裡保姆的聲音,很小心也很急,“對不起啊曾總,知道你不讓來敲這屋子門的,可是沒辦法啊,家裡突然來了好幾個很兇的人說要找老爺子,現在都在樓下呢。”
我看着曾念,他轉身走向了窗口,往外看着,我們在屋子裡大概是太專注了,並沒聽到外面的動靜,都不知道有人來了這裡。
“什麼人,爲什麼會來?”我也顧不上之前的情緒,走到曾念身邊,跟着往外看。
“不清楚,我先去看看。”曾念說罷,走向門口往外走,門外的保姆跟着他繼續說話,我也跟着出去。
到了樓下,就看見四個穿着黑外套的男人正站在客廳裡,見我和曾念下來,都朝我們看過來。
我仔細看了看,幾張面孔上都帶着狠辣的神色。
帶頭的一位問了曾唸的身份後,表情嚴肅地打量着他,開口說,“曾總是吧,我們是來見老爺子的,他們說不在,是真的嗎?”
曾念往下繼續走,走到帶頭這人面前站住,打量了一陣後才說,“我外公的確不在,你們找他有什麼事,你們怎麼進來的,這麼半夜闖入民宅,不大好吧。”
帶頭的男人歪嘴一樂,眼神似有若無的朝我飄了過來,“不好意思啊,我們也住在這小區裡,順路遛彎就走過來了。這哪能算私闖民宅啊,說得太嚴重了!”
他說完,旁邊那三個人跟着附和,也都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曾念。
我轉頭看了眼來敲門報信的那個保姆,她發覺我看她也朝我看了一眼,眼神慌亂的馬上避開了。
我想,我的懷疑八成是對的,這些人這麼容易進到客廳裡,和這個保姆脫不了干係,可到底這是些什麼人,爲什麼要到家裡來找舒添。
“這樣啊,有什麼事可以跟我說,我可以替你們轉告外公。”曾念冷淡的回答。
帶頭的男人臉色嚴肅起來,盯着曾念,“我想老爺子應該不希望別人知道我找他爲了啥吧,你也不行,我要見舒老爺子。”
對方態度很強硬,透着十拿九穩的勁兒。
曾念好半天沒出聲,對方也不追問,竟然也很有耐心的等着。
我看着曾念,不知道他接下來會怎麼應對,曾念把拿了出來,打了個電話出去。
是打給外公的嗎。
“喂,外公休息了嗎?”曾唸對那頭的人,詢問着,我一下子想到了向海湖那張臉。
“家裡有人找他……”曾念說到這兒,捂住拿來一些,衝着帶頭的那個人問,“名字稱呼總可以說一下吧。”
帶頭的人搖頭,“你說四個人,老爺子就會明白了。”
曾念把手移開,對着說,“四個人,你問外公想起來了嗎?”
很快,帶頭那個人的響了起來,他低頭拿出來一看,嘴角馬上彎起來了,看着自己的說,“好了。聯繫上了不是!”
我看着曾念,他把掛了放下,垂手看着帶頭的人接了電話,哈哈笑着轉過身,衝着跟他一起來的那三位點着頭。
“哈哈,老爺子,還沒睡呢吧……對對,是我……好,沒問題啊。我這就走……”帶頭的人大聲講着電話,和曾念點了個頭,就這麼往,門外走了,其他三個人緊跟着他。其中一個人還回頭朝我望了一眼。
曾念一言不發看着他們離開的背影,直到那些毫不顧忌的聲音消失了,才轉過身,看着我,看着站在我身邊的那個保姆。
“邵姐,他們以前來過這裡嗎,我是說,我不在這裡的那些年,他們來過嗎。”曾念帶着微笑,問着保姆。
被叫做邵姐的保姆瞪大了眼睛,很不安的扭着衣角,“我剛纔仔細看了看,好像是來過。是幾年前吧,跟着老爺子一起來過的,那時候你是沒過來呢。”
曾念點了點頭,“你去忙吧。”
邵姐馬上邁着小碎步,快速離開了。
我看着曾念,他臉色很不好看,嘴角在邵姐離開後就一下子耷拉下來,眼神裡陰沉的到了極點。
“曾念。”我叫了他一聲。
曾念抿了下嘴脣,朝我走過來,“可能是我還沒回到外公身邊時的一些舊人,外公會處理的,我們……剛纔的話還沒說完。”
他眼神的陰沉裡,含着一些期許的神色。定定看着我。
對啊,我們的話還沒說完呢,可是往下要說的那些,我可能會聽到的那些……我想面對嗎。
我摸了下手指上的訂婚戒指,沒出聲。
“今晚就住在這邊吧,去洗個澡,如果你還想聽我繼續說,我們再接着……我聽你的,好嗎?”曾念又看了我一陣,才緩緩開口輕輕地說道。
我心裡也是亂的,也沒想好究竟要怎樣,也就點頭同意了。
熱水的衝淋下,我的腦子漸漸冷靜下來,曾念說過的那些話,也更加清晰的在腦子裡回放着,他親口認了,認了當年曾添被綁架那件事,和他有關。
我使勁捂住臉,覺得眼睛裡有滾燙的東西往外流,流的我心好累,好疼。
等我深呼吸好幾次才?足勇氣走出浴室時,看見曾念穿着浴袍,正坐在牀邊,面孔對着落地窗外看着,還是那個背影,不黑暗了。可卻讓我感覺格外的陌生。
我和他只隔了幾步的距離,可怎麼覺得像是隔了好遠。
“你睡着了,會說夢話的,你知道嗎?”我用手上的毛巾包了頭髮,站在原地,問曾念。
曾唸的肩膀動了動,他沒回頭看我,我透過沒拉窗簾的玻璃倒影,隱約能看見他也正從窗戶裡看着我。
“是嗎,你聽見我說什麼了……”
我覺得身上被細小的痛楚在一點點蠶食着,很難受的感覺。
“你叫過曾添的名字,叫了小添,還說了對不起……也叫過我的名字。”我說完,也坐到了牀邊。
曾念低了低頭,“過去離開你那十年,我從來睡覺都是睜着半隻眼的,所以不會說夢話,也不能說,那是會丟腦袋的……你回到我身邊了,我纔開始睡的踏實了,夢話也開始會說了,呵呵,你看人這東西,多有意思。”
他明明是笑着在說這些,可我聽着卻想哭。
“那十年,你就在幹什麼。一直和苗語在一起嗎……連綁架的事情你都肯告訴我了,還不能跟我說那些嗎,我想知道,我不想……不想心裡總覺得,覺得你是我熟悉的一個陌生人,我愛的一個陌生人。”
我一口氣說完,感覺心跳加速了好多,在胸膛裡跳得砰砰作響。
既然解開了過去,那索性就全揭開。
可是半天,也沒聽見曾唸的回答,他像是在思考怎麼回答我,又像是壓根就沒聽清我問了他什麼,眼神迷茫的一直看着我。
“聽見我的話了嗎。你說話啊。”我擡手搖了搖曾唸的胳膊,他的眼神隨着一飄,眸子裡沒了迷茫。
“那些年我基本上都和苗語在一起,還有團團,走了好多地方……可是我做了什麼,不能告訴你,只能說,那些年我在贖罪,在做些事情去讓自己心裡好受,讓我以爲自己是個好人,沒對自己的兄弟做過那麼些可怕的事情……年子,那十年,我沒做壞事。真的。”
曾念說着,把手慢慢往我的臉上摸了過來,指尖馬上要觸到我的時候,我敏捷的避開了,腦子裡什麼也沒想,就本能的避開了。
他還是不肯對我完全說明白過去那些事。
我一直期待猜測不止的心情,陡然就淡了下來,開始覺得不知道也不再是心裡的一道坎了。
等我調整好姿勢,重新看着曾念時,看到了他審視着我的目光。
“早點睡吧,明早我要去看看我媽。”我對着曾念,有些艱難的笑笑,起身先躺在了牀上。
“我就不陪你一起了。明早我要去準備他的後事,會很忙。”
“嗯。”
第二天一早,我醒過來時,曾念已經離開了。
我收拾好自己,坐在牀邊愣了一陣,才調整好心情出門,去了曾家老宅。
我媽躺在臥室的牀上,看見我進來,眼神黯淡無光的盯着我,沒流眼淚也沒說話。
我覺得王新梅,一下子老了好多好多。
等我坐到她眼前,我媽纔看着我開口,“就你自己啊。”
我點頭。“曾念去忙了,你怎麼樣?”我擡頭看着牀邊掛着的輸液瓶。
“還能怎麼樣……”
我看着我媽,一時不知道要和她聊些什麼,怎麼安慰她,我怕自己這麼多年習慣了和我媽惡語相對,這時候還會下意識說錯話,反而刺激到她。
母女兩個像我們這樣,也是罕見了吧。
還在醞釀着要怎麼說話時,臥室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沒有敲門也沒問一下能不能進來,我皺眉看着門口。
我媽的臉色也變了,看我一眼,坐起來一些,“都忘了,那個……他昨晚過來看我的。”
在我媽慌亂的講話聲裡,我看到拎着好幾個外賣盒的左華軍,一頭熱汗的從門外走了進來,他見到我坐在牀邊,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