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綱在年中的時候就開始向陳叔達放權,李元吉猜到了他有一日會乞骸骨,然後功成身退,達成文成最高的成就。
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甚至還有點急。
按理來說,李綱要功成身退,最不起碼也要做到兩點,那就是將繼任者扶上馬,然後再幫一把。
可如今李綱還沒有將陳叔達扶上馬呢,就更別提幫一把了。
李綱現在走,是不是有點急了?
如果說李綱貪權戀勢,想給自己留一條起復的後路,也想讓自己在大唐的影響深一點,不想讓陳叔達過早的接觸核心的權勢。
那麼完全說不過去。
首先,李綱並不是一個貪權戀勢的人,其次,陳叔達縱然是沒有李綱的幫襯,依然站在權力的中樞,掌控着最核心的權勢。
所以李綱扶不扶陳叔達上馬,幫不幫陳叔達一把,都不影響陳叔達的權勢。
所以李綱這麼急匆匆的求去,實在是讓人有些費解。
“李公近些日子,是不是遇到什麼不同尋常的事了?”
李元吉滿懷着疑惑,盯着陳叔達發問。
陳叔達認真的思量了一會兒,然後一臉茫然的搖搖頭。
李元吉更加疑惑的道:“那李公爲什麼這麼着急求去呢?”
以李綱在大唐的影響力,以及他多年積累下來的官聲和名望,他要是不主動求去,即便是賴在宰相的位置上賴到死,也不會有人說三道四的。
所以沒什麼顧忌,沒什麼威脅的話,李綱根本不用這麼急匆匆的求去。
而整個大唐,能帶給李綱威脅的兩根手指頭都能數的過來。
這其中一個是他,一個是李淵。
他從沒有生出過害李綱的意思,李淵也不會拿李綱這種馬上要功成身退的重臣做伐,所以李綱的顧忌和威脅又來自於何處呢?
陳叔達聽到這話,先是愣了愣,然後恍然笑道:“回殿下,李公此次求去,並沒有您想的那麼複雜。李公純粹是爲了給任瑰任公騰位置。”
任瑰的年齡僅比陳叔達大一點,官爵也沒有陳叔達高。
陳叔達直呼其名,不存在不敬的說法,叫他一聲任公,也算是敬他三分。
不過,李元吉很清楚,陳叔達對任瑰的這三分敬意,更多的是源自於他。
如果任瑰不是他的潛邸之人,跟他沒有太多的瓜葛的話,那陳叔達犯不着敬任瑰三分。
別說任瑰現在的官爵不如陳叔達了,就算是追上了陳叔達,在陳叔達面前也會矮半頭。
畢竟,任瑰做河南道安撫大使的時候,陳叔達已經是宰相了,等到任瑰升到宰相的時候,陳叔達恐怕就要加太師、太傅、太保都頭銜了。
雖說官爵上不會有太大的提升,但孰賤孰貴一目瞭然。
此外,縱然是同爲宰相,那也是有高低之分的。
像是大唐現在的宰相,就以李綱爲首,陳叔達居末。
所以朝堂上議事的時候,陳叔達都是以李綱爲首,以李綱馬首是瞻。
除非他的想法跟李綱不同,或者跟李綱有什麼衝突,不然絕對不會在大庭廣衆之下跟李綱唱反調。
等到李綱乞骸骨,辭去了宰相之位以後,蕭瑀必然會更進一步,接替李綱的位置,陳叔達也會更進一步,接替蕭瑀的位置。
任瑰入了三省,只會接替陳叔達的位置,成爲宰相里面排位最靠後的那個,而不是一躍站在蕭瑀和陳叔達的頭上,直接接替李綱的位置。
所以說,任瑰即便是入了三省,成了宰相,依然會屈居於陳叔達之下。
陳叔達稱他一聲任公,那是真的給他面子。
直呼其名的話,他也不能拿人家怎麼樣,明面上還得客客氣氣的應着。
“你是說,李公求去是爲了給任瑰騰位置?”
李元吉一臉意外。
陳叔達的這個說法是他沒想到的。
別人成爲的宰相以後,恨不得一輩子待在宰相的位置上,到死也要坐下去。
李綱倒好,不僅提前向陳叔達放權,還很識趣的提前給任瑰騰出了位置。
這種不貪權戀勢的節操,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更重要的是,他本來就有讓任瑰、馬周等人儘快出頭,儘快進入三省的意思,李綱能看出這個意思,並且能果斷的讓位,就很給他面子,也很識趣。
這反倒弄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畢竟,他已經做好了爲扶任瑰、馬周等人上位,跟現有的三宰,以及裴矩這種重臣明爭暗鬥一番的準備了。
沒想到人傢什麼絆子也沒使,就這麼痛痛快快的把權交了。
這反而顯得他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錯,李公是爲了給任瑰任公讓位,裴公也有提攜馬周的意思,只不過馬周資歷太淺,縱然是裴公給他讓位,他也不一定能坐穩裴公的位置。
所以裴公的意思是,讓殿下另一人先接替他的位置,在他的位置上坐幾年,等到馬周資歷夠了,再讓馬週上位。”
陳叔達大大方方的說着。
可以看得出來,李綱也好,裴矩也好,在培養繼承人,挑選繼承人這方面,都沒有藏私,也沒有搞什麼陰謀詭計,反倒都大大方方的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供所有人蔘詳,供所有人議論。
如此大公無私的做法,着實讓人感慨。
如果大唐以後的宰相都是這樣的,那大唐自此無憂矣。
不過,李元吉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似李綱這種坐上了高位以後,依然剛正不阿,大公無私的人,世間本來就不多。
能混到中樞,混到宰輔位置上的,就更少了。
縱觀史書,這樣的宰輔一隻手都數的過來。
而這樣的宰輔,幾乎都是從亂世中走出來的。
如今亂世已經結束了,即便是有人心懷剛正,大公無私,也很難再混到宰輔的位置上。
畢竟,沒有了亂世的加持,一個剛正不阿、大公無私的人,想從一介小官混到封疆大吏的位置上都難如登天,更別提混到宰相的位置上了。
亂世結束以後,沒有了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加持,也沒有了破格錄用,破格提升的加持。
一個剛正不阿、大公無私的人,在放眼望去,有一大半都是灰色的官場上,很難順風順水的混下去。
有上官要提攜,或者有大佬要賞識,也不可能賞識你。
畢竟,上官也好,大佬也好,提攜你都是爲了讓你幫他。
你剛正不阿,大公無私,不會幫人家,人家提攜你幹嘛。
有升遷調度,或者立功的名額,人家肯定先給那些願意幫他們的官員用。
此外,還有一大堆有背景的二代們、三代們在你身邊鍍金,有好事越輪不到你。
所以一個剛正不阿、大公無私的人,在亂世結束以後,想混到宰輔的位置上,幾乎沒有可能。
所以李綱這種剛正不阿、大公無私的宰相,大唐恐怕也就只有這麼一位了。
如今要乞骸骨,三請三辭說什麼也得給安排上。
完事了還得給加個三公,讓朝野上下所有官員,天下所有百姓都敬着。
他有什麼要求,只要不是太過分,都能答應。
至於裴矩嘛。
他想着給繼任者們讓路,跟李綱的想法可就不同了。
他不是剛正不阿的人,也沒有大公無私的信念。
他有極大的可能是想借着李綱的這股東風,爲自己謀取更大的好處。
他很清楚以他的年齡,已經沒辦法繼續再在三省裡待下去了,他想要在離開三省以後,獲得最大的殊榮,爲子孫謀取更大的福廕,就必須藉着李綱這股東風,來個功成身退。
李綱如果被加三公了,被蔭補子孫了,那麼跟着李綱一起功成身退的他,也少不了被加爲三公,並且被蔭補子孫。
想法雖說功利了一些,但對大唐是無害的。
而且從明面上看,人家的所作所爲跟李綱一樣,你沒理由只給李綱賞賜,不給人家賞賜。
你不能認爲人家沒有李綱那麼純粹,就什麼也不給人家。
那樣的話,朝野上下,乃至民間的百姓都會幫人家叫屈的。
人家這是堂堂正正的陽謀。
你能做的就是論跡不論心。
事實上,在很多時候,陽謀都比陰謀要好,相比起藏頭露尾,一經發現就有可能會分崩離析的陰謀,陽謀不需要躲躲藏藏,也更難解,有時候甚至無解。
裴矩的這個陽謀,雖然談不上無解,但也沒必要解。
給裴矩和李綱同樣的待遇,對大唐並沒有壞處,反而有一定的好處。
什麼秋後算賬,晚年淒涼,人走茶涼之類的事情,是重臣們最擔心的,也是重臣們霸着權柄不願意放開的原因所在。
如果大唐能厚待已經辭仕的重臣們,重臣們也不用再擔心人走茶涼、秋後算賬、晚年淒涼什麼的。
到時候對權柄的貪慾也就沒有那麼強了。
當然了,比起人心的貪慾,這種做法雖然顯得有些微不足道。
但有緩解的辦法,總比沒有緩解的辦法好。
“李公和裴公還真是……大唐的肱骨啊。”
李元吉苦笑着,由衷的感慨。
陳叔達樂呵呵的笑道:“看來殿下是準備答應李公和裴公的所請了?”
李元吉毫不猶豫的點頭。
人家乞骸骨乞的堂堂正正。
他答應也可以答應的堂堂正正,沒必要藏着掖着。
藏着掖着反而落入了下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