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原推開門時, 韓衛宇正站在落地窗邊抽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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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餘暉在天邊漾出玫瑰色的柔光,夜的深藍帷幕緩緩落下,寂靜中, 只有遠處的柔光裡忽而飛過一羣不知名的鳥, 在城市蒼茫的天空一掠而過。
室內沒有開燈, 小原正要摁下開關, 窗邊傳來低沉的聲音:“別開燈。”
小原怔了怔, 試探着叫了聲:“大哥?”
韓衛宇沒有說話,小原緩緩靠近,在昏暗的光線中, 剪影般的男人手裡夾着一根菸,煙的末端墜着一截長長的菸灰。
他突然有些心驚, 再不敢說話了。
不知過了多久, 天邊那道玫瑰絲柔光早已黯淡下去, 韓衛宇終於開口說:“晚上的應酬都推掉吧。”
他的話語裡隱隱含着疲憊,小原斟酌着說:“那晚上還是我和阿KEN去接大嫂?”
韓衛宇似乎頓了頓, 菸灰落在地毯上,彷彿能聽到“啪”的一聲,他吸了一口煙,說:“不用了。”
小原摸不着頭腦,韓衛宇說:“不用了, 不用去接你大嫂了。”
車到四環, 韓衛宇接到宋宛窈打來的電話。
她在電話裡說:“家裡沒有醬油了, 你路過超市的時候順便帶點回來。”
韓衛宇將藍牙耳機調整了一下, 說:“好, 老婆,你今天在家裡忙什麼了?”
“也沒什麼, 我有點累,下午休息了一會兒,晚上我讓鐘點工回去了,我上網找了幾個菜譜,晚餐我做給你吃。”
“那敢情好,”韓衛宇在電話裡笑,“不過可別是半生不熟的啊。”
“有的吃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宋宛窈說,“我還沒給別人做過飯呢,你吃我人生中煮的第一餐飯,你就偷笑吧!”
韓衛宇說:“哇,我真榮幸,老婆,我有你好多第一次啊。”
“韓衛宇!你怎麼三句話不離那個什麼啊!”
“哪個什麼?”
宋宛窈在電話裡輕輕“哼”了一聲,韓衛宇默然了一會兒,忽然說:“老婆,等我八十歲的時候,你還要給我做飯。”
宋宛窈在那頭一怔,笑起來:“好啊。”
摁掉藍牙,韓衛宇把車拐進路邊一家沃爾瑪。
超市裡熙熙攘攘都是剛剛下班的人,韓衛宇推着車,一排一排的櫃子看過去,到了賣佐料的地方,各種牌子的醬油擠在一塊兒,他隨手抽出一瓶,旁邊有人對他說:“小夥子,買我們這個牌子的醬油吧,用有機大豆釀造的,純天然,味道鮮。”
他聽的一頭霧水,那位大嬸熱心的遞了一瓶醬油到他眼前,問他:“是要老抽吧?”
他接過來看了看:“我也不知道。”
大嬸一笑:“是你老婆叫你來買的吧。”
“嗯。”他說,“除了老抽,還有什麼醬油?”
“生抽啊,還有這種涼拌菜用的海鮮醬油。”
“那各要一瓶吧。”
大嬸一愣,連連點頭:“好啊好啊,小夥子,要不要再多拿一瓶,金額夠五十塊,我們送一個玻璃碗。”
“哦,那多拿一瓶吧。”
回到家,韓衛宇正在玄關裡換鞋子,宋宛窈在廚房裡喊他:“醬油買回來了沒?”
“買回來了。”韓衛宇拎着袋子到廚房。
宋宛窈接過來一看:“呀,怎麼買了這麼多?”
韓衛宇說:“哦,人家說了,買滿五十送一個碗。”
宋宛窈大笑:“你被人家哄了,這麼多醬油要吃到什麼時候?”
韓衛宇摟着她的腰,頭埋在她肩窩裡,聲音悶悶的:“慢慢吃,總有吃完的時候。”
宋宛窈用手肘抵了抵他:“讓開,我正忙着呢。”
韓衛宇不願撒手,宋宛窈笑:“你今天是怎麼了,怎麼這麼黏糊?好啦,快點讓開,去那邊幫我剝個蒜。”
韓衛宇真的走到冰箱旁,拿起一頭蒜,像模像樣的剝起來。
宋宛窈驚奇的看他一眼,微微笑了笑。
兩人配合着按照菜譜燒了三菜一湯出來,菜端上桌,韓衛宇迫不及待吃了一口紅燒肉,被燙的直吸氣:“好,好吃。”
“你怎麼跟個小孩子一樣,這剛從鍋裡盛出來的菜,多燙啊。”
韓衛宇終於嚥下紅燒肉:“我都快餓掛了。”
宋宛窈無奈:“好,那快點吃吧。”
飯桌上的宋宛窈神色有些萎靡,拿筷子戳着碗裡的飯,半天也不見吃一口。
韓衛宇給她夾了一筷子蠔油生菜:“來,吃點蔬菜。”
宋宛窈說:“沒胃口,對了,今天醫生到底怎麼說的?我是懷孕了嗎?上午問你,你也不說。”
韓衛宇手一頓,又若無其事的扒了一大口飯:“哦,基本上確認是懷孕了,明天咱得再去趟醫院,還有幾項要檢查的。”
“真的啊!”宋宛窈粲然一笑,又埋怨他:“那你上午怎麼不說啊!”
韓衛宇默不作聲,宋宛窈夾了一塊肉到碗裡,眼睛彎彎的:“既然這樣,那我要好好補充營養。胃口再不好,也不能讓寶寶吃不飽啊。”
韓衛宇也跟着笑了笑:“是啊,多吃點。”
“你說,”晚上躺在牀上,宋宛窈來來回回的輕輕摸着小腹,“是男孩還是女孩啊?”
韓衛宇閉上眼,把宋宛窈拉到懷裡:“女孩吧,我喜歡女孩。”
“可你是韓爺爺唯一的孫子啊,你們家肯定希望有男孫。”
“那就生兩個,或者三個。”
宋宛窈聽他聲音不對,想擡頭:“你怎麼了?”
韓衛宇摟緊她:“沒事,有點困,明天還要去醫院呢,早點睡吧。”
“哦,”她乖乖的點頭,沒多久,就睡着了。
他聽着她淺淺的呼吸聲,快三十年的生命裡,他頭一次覺得這樣茫然無助。
他回想着醫生的話:“韓先生,韓太太的血液有幾個指標異常,情況比較嚴重,這樣吧,明天韓太太能不能來做個骨髓穿刺?”
他愣愣的重複:“血液有幾個指標異常?”
“是的。”醫生委婉的提醒,“是幾個重要指標。”
“那會是什麼問題?”
“這個我們不能輕易下結論,還需要配合骨髓穿刺的結果。”醫生眼中有種悲天憫人的感慨,“但是,我們建議韓太太中止妊娠。”
他的心彷彿從高空重重的砸在地面,他不願意相信聽到的:“我老婆懷孕了?要流掉?”
“是的。”
空氣中是他沉重的呼吸。
他和她有孩子了。
是他和她的孩子,只有一點點大,甚至來不及成形,就不能存在下去了。
這是開的什麼玩笑?
這個消息,要他怎麼和她說?
“韓先生?”
“哦,”他點點頭,“張醫生,麻煩你了。”
他轉身,用力的閉了閉眼,努力揚起一點微笑,他要瞞着她,哪怕只有一天,他也要瞞住。
夜裡從北方來了一股寒流,第二天早上,天空就飄起細雨,溫度陡降至零下。
韓衛宇在衣櫃裡翻出一件厚重的羽絨服,宋宛窈笑說:“這也太厚了,我每次都是下大雪才穿這件。”
“聽話,”韓衛宇不由分說的給她套上,“別感冒了。”
“你都快成老媽子了。”
“老媽子就老媽子,”韓衛宇又翻出一條厚格子大羊毛圍巾,“老媽子也比你感冒強。”
到了車上,韓衛宇把暖氣調的偏高,宋宛窈昏昏欲睡:“我又困了,最近不知道怎麼搞的,總是這麼累。”
韓衛宇攥了攥方向盤:“困了就睡會兒,到了醫院我叫你。”
“算了,也要不了多久。”宋宛窈揉揉眼睛,突然坐直身體:“對了,你不是說戒菸了麼?昨天我可聞到你身上的煙味了。”
“哦,”韓衛宇說,“那什麼,昨天剛好一哥們,好久沒見了,人那麼熱情遞我一根菸,我也不好拒絕不是?”
“你少抽點吧,對身體不好。”
“行,老婆說什麼就是什麼。”
“瞎貧。”
早晨的交通很糟糕,兩人被堵在三環上,韓衛宇轉頭時發現宋宛窈已經睡着了。
他伸手握了握她的手,車內溫度已經很高了,可她的手還是冷冰冰的。
不知何處來的恐懼將他籠罩,他握緊她的手,甚至不斷朝手上呵氣,希冀傳遞一點溫暖給她。
宋宛窈睫毛顫了顫,睜眼就看見韓衛宇臉上流露的惶然,她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哪怕她被人綁架,拿刀比着脖子,取下眼罩時看見的也是凶神惡煞的他,她萬分詫異:“怎麼了?”
韓衛宇一把抱住她:“老婆,老婆。”
她莫名的頓了一頓,展開手臂也環住他,像哄孩子一樣拍拍他的後背:“嗯,我在,你怎麼了?”
蜿蜒的車流開始緩慢的移動,後面的喇叭此起彼伏,喧囂的背景裡,他和她如紅塵裡每一對平凡的愛人一樣,在世界的一隅緊緊相擁。
快到醫院時,宋宛窈忍不住問:“是不是你工作上不順心?”
韓衛宇眼神閃了閃:“沒有。”
“那你是婚前恐懼症?”
韓衛宇抿了抿嘴:“要是婚前恐懼,那也應該是你,我個大老爺們恐懼啥。這世上還真沒有我恐懼的。”
宋宛窈莞爾一笑:“你就吹吧,誰都有怕的時候。”
他心裡漫出一絲苦澀,他怕,他怕失去她,有些事,他連想的勇氣的都沒有。
醫院裡,等着他們的除了昨天的張醫生,還有一位血液內科的劉醫生。
宋宛窈跟着劉醫生去準備做骨髓穿刺,她回頭怯怯的望了望韓衛宇,韓衛宇朝她笑了笑:“別怕,我在這裡等着你。”
劉醫生拿着一張表格遞給她:“這是做骨髓穿刺要填的表,韓太太,你看一下,韓先生那裡也有一份差不多的表格。填好了,我會告訴你一些注意事項和可能引起的併發症。”
宋宛窈愣愣的:“骨髓穿刺?我爲什麼要做這個?”
劉醫生也愣了一下,模棱兩可的說:“哦,除了血象指標之外,我們還需要幾個骨髓象指標。”
“醫生,我是不是沒有懷孕而是得了什麼病?”
“韓太太。”劉醫生說,“你的確懷孕了,但是昨天檢查的時候,有幾個血液指標超出正常範圍,所以今天需要多檢查幾項。”
宋宛窈腦海中如被閃電擊中,一剎那,韓衛宇的所有異常表現都有了解釋,她站起身:“醫生,我的幾個指標超常會不會影響懷孕?”
“這個...”
“醫生。”
“雖然還沒有做出最終診斷,但我們建議你中止妊娠。”
宋宛窈睜大眼,手無意識的捂在腹部,她轉頭朝外面急速走去。
“韓衛宇。”她跑的氣喘吁吁。
“老婆?”韓衛宇接住她,“怎麼出來了?”
她死死攥住他的胳膊:“你知道的是不是?你昨天就知道這個孩子我們要不了,是不是?”
韓衛宇低下頭,良久,他擡起頭,說:“老婆,這個孩子沒了就沒了,我們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
宋宛窈痛哭失聲。
韓衛宇抱着她,喃喃的安慰:“老婆,對不起,我怕你傷心所以瞞着你。”
宋宛窈哭的渾渾噩噩,韓衛宇只是抱着她:“乖,別哭了,沒事的。”
“醫生說,說我血液指標超常,要是...”她說,“以後我都不能懷孕了,怎麼辦?”
韓衛宇吻着她的額頭:“不會的。”
“可我很怕。”
“有我呢,不要怕,老婆,我陪着你,退一萬步說,就算以後我們沒有小孩,那就咱倆過。”
“韓衛宇...”
“好了,跟醫生去查查骨髓吧,我在這裡等着你。”
宋宛窈覺得劉醫生的聲音忽近忽遠,她聽到他在說:“...韓太太,我們需要做局部浸潤麻醉,在髂骨上部穿刺...”
她什麼也沒有聽進去,只是慣性一般點着頭,然後換上病服,被護士推進手術室。
直到從手術室出來,宋宛窈仍舊沒太多反應,只是怔忡的看着上方。
“老婆。”
她眼中終於有了焦距,她看着眼前的男人,說:“我想睡一會兒。”
“好,”男人聲音很輕,彷彿怕驚嚇到她,“你睡,待會兒我叫你。”
她依言閉上了眼。
不知睡了多久,夢裡一片黑暗,依稀有什麼在等待吞噬她,她只是牢牢抓住了一隻熱乎乎的手。
“你醒啦?”
她睜開眼,韓衛宇說:“爸媽還有大哥和姐都來看你了。”
宋宛窈掙扎着起身,韓衛宇扶着她,往她身後塞了個大靠枕。
家人圍在她病牀邊,眼中都是深深的擔憂,她姐姐挺着肚子,眼眶紅紅的:“小妹,你是不是很難受?”
她笑了笑,臉色愈發蒼白:“姐,你怎麼也過來了?”
“小妹,”宋北良說,“醫生說後天出結果,這兩天你就住在醫院裡吧,我們輪流來陪你。”
她乖巧的點頭:“好。”
韓衛宇握着她的手:“老婆,我這兩天不去公司,等一會兒,我們換個病房。”
“衛宇,”宋北良說,“你手裡那個收購不能停的,你放心好了,小妹身邊不會缺人的。”
“爸,不在乎等這兩天。”韓衛宇說,“就算我去公司,心思也不會在收購上。”
宋北良欲言又止。
宋宛窈的家人離開後,韓衛宇問她:“餓了吧,要不要吃點東西?”
她搖頭,定定的望着韓衛宇,說:“你說,我是不是得白血病了?”
韓衛宇臉色一寒:“胡說!”
宋宛窈低下頭,韓衛宇輕輕的在她耳畔念:“假如人生只是虛幻的夢影,那我這些可愛的映影,便是你贈與我的全部生命。”
宋宛窈驀然擡起頭,韓衛宇說:“老婆,不管怎麼樣,你都有我。”
她眨了眨眼,眼中劃出大顆的淚珠落在淺藍色的病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