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離婚, 宋小山都沒搞清楚汪千凌到底可以歸類爲什麼樣的女人。
從民政局出來的時候,街上起了一陣微風,大團大團的楊絮在陽光裡飄。汪千凌捂着鼻子, 眼淚汪汪的打了個噴嚏。宋小山側頭看了她一眼:“你沒事吧?”
汪千凌從包裡拿了張餐巾紙出來, 整理了一下狼狽的形容, 吸了吸鼻子:“沒事, 就是有點過敏。”
“哦, ”宋小山笑了笑,“你這樣,別人還以爲我欺負你呢。”
汪千凌也跟着笑:“不會的, 咱倆站在民政局門口,人家一定認爲我捨不得跟你離婚呢。”
宋小山一怔, 鬼使神差的問了句:“那你舍不捨得?”
汪千凌驚詫的看了他一眼, 想了想, 反問:“你呢?”
宋小山回答不上來,汪千凌一笑:“按道理, 像你這樣的男人,我居然沒有抓住,還跟你離了婚,真是應該下半輩子都活在悔恨裡了。可是,我覺得...還好。”
“嗯, ”宋小山微斂着眉目點頭, 重複她的話, “還好。”
“還是很不捨吧。”汪千凌說, “人總是這樣的, 時間長了就好了。”
宋小山還是點頭:“嗯,時間長了...”
兩人沉默的站了一會兒, 宋小山說:“你現在去哪裡,我送你。”
汪千凌搖頭:“不用了,不順路。”
“哦,”宋小山不知爲什麼,有點侷促,“那,我走了。”
“好,”汪千凌說,“Bye bye。”
宋小山的車子開出去了一段距離,他瞟了眼後視鏡,汪千凌還站在原地,微仰着頭,似乎在看什麼。
她的側影很好看,日光傾瀉在她身上,越發顯得纖細又堅韌。
宋小山想起一句古老的詩,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汪千凌曾經說過,整本詩經那麼多句詩,她最喜歡這一句。
他又想起很多她曾經說過的話,她說,愛了是一種福分,不愛也是一種福分。
許多話,他竟然都記得。
一剎那,難捨的情緒忽然像潮水一樣淹沒了他,他突然就明白了,剛纔汪千凌微仰着頭的姿勢意味着什麼。
仰着頭,眼淚就可以不掉下來。
宋小山和汪千凌是在美國的時候認識的,彼時宋小山有女朋友,汪千凌是他們的鄰居。
有一天,宋小山從餐廳打工回來,他女朋友葉曉安很興奮的對他說:“我們旁邊的房子租出去了,租客是個美女。”
他問:“哪裡人?”
“中國人。”葉曉安說,“我們以後可以一起做飯吃,還可以再找個人一起打麻將。”
過了兩天,他上完課去了圖書館,回到住處已經很晚了,葉曉安頭一天去了華盛頓,屋裡就剩他一個人。
他泡了碗麪,忽然有人敲門。打開門,走廊的燈光有些昏暗,他看見一個女孩站在門外,很和善的對他說:“你好,我是住在旁邊的汪千凌,請問葉曉安在不在?”
“曉安不在。”他說,“你找她有什麼事嗎?”
汪千凌拿出一本書:“這是曉安昨天找我借的書。”
他接過來一看,封面上寫着《柑橘與檸檬啊》。這是一本兒童讀物,他又奇怪的瞟了女孩一眼。
汪千凌似乎看出他的疑問,解釋了幾句:“昨天和曉安聊了幾句,我向她推薦了這本書。”
宋小山直覺覺得葉曉安不會喜歡,但他還是很禮貌的道謝:“那我替曉安謝謝你。”
“沒關係。”汪千凌笑了笑,離開了。
葉曉安從華盛頓回來之後,不出所料,果然拿起書翻了兩頁,很快就還回去了。
一來二去,宋小山和汪千凌也有了些接觸,偶爾節假日的時候三個人一起做中餐吃。汪千凌特別會做魚,澆汁魚糖醋魚紅燒魚魚丸子,不管是海魚還是河魚,到了汪千凌手裡,都能變成美味。
聚了兩個多月的餐,葉曉安終於找到了第四個麻將搭子,是她同校的一位學長,叫張墨橋。
張墨橋時常來打麻將,也時常能吃到汪千凌做的魚,他和葉曉安一樣的熱情捧場,頓頓都吃光。
過了一段時間,葉曉安神秘兮兮的對宋小山說:“你看出來沒有,張學長喜歡千凌。”
宋小山覺得葉曉安真是遲鈍的可以,那麼明顯的事,她居然纔看出來。
“我看出來了,”宋小山說,“上次打牌他餵了那麼多張子給千凌。”
葉曉安嘻嘻的笑:“你說千凌會不會答應啊?其實張學長很好的,家裡有錢,他自己也爭氣,聽說麥肯錫已經要他了。”
宋小山覺得汪千凌不會答應,說不上爲什麼,只覺得這個女孩太特別了,特別到別人在乎的在她眼中也許一文不值。
沒多久,張墨橋開始明目張膽的追求汪千凌,他和每一個在愛裡陷得很深的男人一樣,經常出現一些不像是他這樣的人會做的瘋狂舉動,比如送大捧大捧的玫瑰,又比如在宋小山和葉曉安這裡喝的酩酊大醉,然後跑到汪千凌門口唱情歌。他甚至退了自己的房子,在他們這一層租了間新房。
汪千凌不堪其擾,開始躲着張墨橋。
有一次宋小山去倒垃圾,聽見轉角處張墨橋說:“千凌,你爲什麼躲着我?”
汪千凌說:“張學長,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我不能接受。”
張墨橋似乎有些歇斯底里,聲音嘶啞的質問:“爲什麼?!”
汪千凌沉默了一會兒,說:“張學長,我念完書是要回國的,你會回去嗎?”
張墨橋哽了哽,賭氣一般說:“那我跟你一起回國!”
汪千凌說:“張學長,你犧牲掉前程就爲了和我在一起,不值得。”
張墨橋不說話了,汪千凌等了一會兒,輕輕的說:“謝謝你,張學長,謝謝你的玫瑰和情歌。”
張墨橋終於停止了那些瘋狂的舉動,整個人安靜了很多。他還是時常來打牌,對汪千凌做的魚仍舊捧場。
發現葉曉安和張墨橋在一起的時候,宋小山只覺得荒謬又難堪,好像人人都穿着衣服,只有他一個人赤-身-露-體的站在人羣裡。
他站在張墨橋的門口,想了很久很久,終於擡手敲門。
張墨橋的聲音有些壓抑:“誰?”
宋小山說:“我來找葉曉安。”
房間裡一片寂靜。
他又敲了敲:“曉安,我知道你在裡面。”
又過了很久很久,房間門打開了,葉曉安滿臉通紅,宋小山沉靜的看着她:“曉安,我們分手吧。”
葉曉安一下子呆住了,眼淚嘩啦嘩啦的往下流,她扯住宋小山的胳膊:“我錯了,你原諒我,我再也不犯了。”
宋小山疲憊萬分,掙開她的手指:“曉安,我原諒你,但是我們還是分手吧。”
他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葉曉安在後面大哭:“宋小山,你根本就不愛我!”
他腳步頓了頓:“可能你說的對吧,我的確不能說是愛着你。”
葉曉安哭的更傷心了。
宋小山往自己的房間走,到了門口,忽然看見不遠處汪千凌抱着幾本書,正睜着大眼一臉震驚的看着他。
他朝她點點頭,關上了門。
葉曉安和張墨橋用最快的速度搬了出去,然後徹底消失在了宋小山的生活裡。
他又恢復了單身,一個人上課打工,一個人回家做飯。
過了幾天,他從學校回來時,汪千凌正站在門口等他,他有些吃驚:“千凌?”
汪千凌說:“我今天做了魚丸子,你要不要一起吃?”
他說:“好啊。”
雖然兩人認識的時間不算短,但宋小山是第一次去汪千凌家。
她家和宋小山這邊格局大同小異,只是她收拾的很整齊,還掛了一些跳蚤市場淘到的工藝品,整個房間很溫馨。
汪千凌除了做了魚丸子還炒了兩個小菜,宋小山吃了幾天麪包牛排沙拉,突然吃到這樣的美味,感覺很好。
吃飯時,汪千凌猶豫的說:“小山,你要是不開心,不要悶在心裡。”
宋小山的筷子頓了頓:“嗯。”
汪千凌看了看他,又說:“大家都是一個人在異國他鄉,總是會遇到這樣那樣的挫折,其實過段時間看,都不算什麼的。”
宋小山聽她的語氣小心翼翼的,不由笑了笑:“嗯,我沒事的,千凌,謝謝你關心。”
汪千凌這才鬆了口氣,也笑出來:“我看你那邊這兩天都沒動靜,真是有點嚇到了。”
以前都是四個人一起吃飯說笑,現在少了兩個人,汪千凌和宋小山都沒有什麼不適應,反而聊的更投契了。
臨走的時候,汪千凌拿了幾本書遞給宋小山:“我這裡有幾本書,你拿回去看看,打發時間不錯的。”
宋小山說:“那多謝了。”
回到家,宋小山把書放在桌子上,他一眼看到其中的《柑橘與檸檬啊》。他隨手拿起來,靠在牀頭讀。
他花了幾乎一晚上的時間,讀完了整本《柑橘與檸檬啊》。
書的最後說: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首“柑橘與檸檬啊”,你遲早要唱起它,勇敢前行。
很快就是考試月,宋小山早出晚歸,幾乎沒有碰到過隔壁的汪千凌。
考完試,他準備多打一個月工再回家,汪千凌來找他:“小山,我要回國了。”
他問:“你的學分修完了?”
“是啊。”汪千凌說,“我交換來的時候學分就差的不多。”
“那,”宋小山說,“你還回美國嗎?”
“不了,”汪千凌說,“我已經找好了國內一家公司的行政助理。”
他似乎有一點失望,只好說:“等你回國了,把聯繫方式告訴我。”
汪千凌笑了笑:“好啊。”
宋小山想起來還有汪千凌的書在他這裡,汪千凌說:“書就算我送你的吧,你要不要到我這邊看看還有什麼需要的,我過兩天就要把東西賣掉了。”
他到汪千凌家裡,拿了幅小畫,又拿了個塗鴉的筆筒。
汪千凌回國之後的一個多禮拜,宋小山收到一條羣發的短信:“這是我在國內的新號碼汪千凌。”
他看着手機屏幕發了會兒怔,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他保存了這個號碼,丟在了朋友那一欄裡。
宋小山唸完書回國,起初沒在宋氏的公司,也沒在他父親的基金,他憑着相當輝煌的簡歷找了間外資的會計師事務所。
他媽媽和兩個姐姐從他一回國就特別關注他的人生大事,一口氣介紹了許多女孩子給他認識。
宋小山可有可無的去相親,在他耐心快要告罄之時,遇到了汪千凌。
他坐在咖啡館的沙發上看着汪千凌笑:“千凌,怎麼是你?”
汪千凌也很吃驚:“我還以爲他們說的極品好男人是誰呢,沒想到居然是你啊。”
宋小山還是笑:“我還以爲我能算極品好男人呢,原來在你眼裡不算。”
汪千凌轉了轉眼珠:“大概是因爲我們比較熟悉吧。”
既然是熟人,再談情說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兩人不約而同迴避了來赴約的原因,只回憶起那些在美國的日子。
出了咖啡館,兩人在路口分手,汪千凌轉身離開,宋小山忽然叫住她:“千凌。”
汪千凌回頭:“嗯?”
“千凌,”宋小山說,“做我女朋友吧。”
汪千凌吃驚的看着他,他期期艾艾的說:“千凌,你考慮一下,好嗎?”
汪千凌默然無語,宋小山說:“你看,我們倆背景很像,都在一個城市工作。我們對對方的個性也算了解,都不是特別喜歡熱鬧的人,大概相處起來也不困難,我雖然不算極品好男人,但是有正經工作能養活自己,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我?”
這是笨拙又現實的表白。
汪千凌沉吟了片刻,說:“我不想隨便回答你,讓我考慮一下吧。”
度過了忐忑不安的兩個禮拜,宋小山接到汪千凌的電話:“小山,你上次說的話我考慮過了,雖然我們倆現在談不上喜歡對方,但我覺得可以試一試。”
宋小山鬆了一口氣,又隱隱有些失望,他當即說道:“我覺得我們相愛的潛力還是很大的。”
汪千凌愣了兩秒,忽然笑起來:“好吧,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