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塵之地構築的微縮領域停在蘭斯洛特的手掌前,就像有一股磁力將它吸附着不上升也不下墜,如果仔細去看會見到領域表面存在着高速旋轉的痕跡,這本是肉眼觀察不到的現象,可現在領域內有物質填充充當了底色,那流動的痕跡就變得清晰可見了。
壓縮到極限的無塵之地相當不穩定,看似安定的微縮領域現在其表面的能量很不穩定,言靈約束的規則已經處在瀕臨崩潰的地步。
這和君焰的靜態加溫是一個原理,君焰本就是極度不可控的光與熱現象,靜態加溫無疑是逆反了言靈本身的性質,將之從一個極端導向另一個極端。無塵之地亦然,號稱堅不可摧的屏障被扭曲形狀橡皮泥一樣揉捏,難度可想而知。
楚子航曾經直言過君焰的靜態加溫這種操作,他在嘗試掌控時失敗了無數次。一旦失控,分流的光與熱完全不會顧及釋放者本身,對周圍的環境進行無差別的破壞——順帶一提,第一次發現這個情況,卡塞爾學院失去了一小片蘋果林。
蘭斯洛特的黃金瞳沒有熄滅,因爲無塵之地到現在還不算解除,他開發出的殺招也還沒有結束,一個正常的言靈,有詠唱作爲開始,自然也該有無聲的寂滅作爲結束。對於手掌心前的這個高速轉動的領域球體,他報以的警惕和專注絲毫不比剛纔與皇帝的降臨體戰鬥時來的少。
一旦手中的無塵之地失控,後果大概是在密封的空間引爆一個空氣炸彈,沒有煙火也沒有塵土,但那巨量的壓力會將空間內的所有物體都擠壓拆毀成碎片齏粉——也順帶一提,第一次發現這個情況,諾頓館失去了一間精裝修的二室一廳一衛一廚的臥室。
…慢慢來,就和在裝備部以及言靈部配合實驗的時候一樣。
在特殊的防爆室內,他用橡膠假人和鋼鐵模具作爲實驗對象進行過無塵之地的高度壓縮,後者的壓縮力度更是今天這一次實戰的數十倍,難度也是十倍,他還不是依舊成功完成了解除?只要按部就班來,一點都不要着急,就能進行完美收尾。
蘭斯洛特的表情很平和,但額角的青筋以及腦血管內越發清晰的汩汩流動聲都證明了他現在的心靜處於“高度緊張”和“冷靜”兩種狀態之間,一邊強迫着自己冷靜,一邊心臟狂鼓地按部就班地進行言靈的結束。
魔方大小的球型領域轉速隨着時間流逝,一點一點地減緩,在這個過程中蘭斯洛特就像雕像一樣站在血跡斑斑的走廊中動也不動。
與此同時的,由於皇帝降臨體已經完全變爲了球型領域中半固態流體,就算是“千秋碧血”這種言靈也不可能使得釋放者存活,自然而然的,籠罩在走廊一截的領域也一點點消退了。
走廊內那些貫穿左右上下,如林縱橫交錯封死道路的‘刺’失去了言靈的約束,從可以刺穿鋼鐵的固態恢復成了原本粘稠的液態,這也導致走廊內忽然下起了一場爲時三秒不到的血雨,處在中心的蘭斯洛特被淋成了血人,但那些鮮血就算流進了他的黃金瞳內,他也沒有眨一下眼睛,直到手掌心前的球型領域轉速越來越慢
一聲爆炸響,就像充滿氣的塑料罐子砸在了地上壓力失衡瞬間爆開,蘭斯洛特整個人都被那股力量掀飛了出去,往後翻滾了大概三四米的樣子,在他的正前方,走廊的地板、牆壁、天花板覆滿了一層厚厚的肉糜,而至於這些肉糜原本是什麼,就不用去細細贅述了。
從地上快速爬起來的蘭斯洛特根本沒有在乎身上關節、肌肉受到震盪產生的疼痛,擡頭就看向了走廊深處電梯前的夏望。
他還在那裡。
“夏望!沒事了,站在那裡別動,我馬上過來。”蘭斯洛特見到夏望沒事,無塵之地解除的餘波尚在控制,內心鬆了很大一口氣,但隨即馬上涌上來的是憂心和凝重。
夏望的黃金瞳,皇帝忽然出現的目的,以及現在對方動手的時機,一個藏得深到幾乎沒有任何人察覺到的陰謀已經開始揭開了,現在自己只是初步挫敗掉了對方的第一手,以他對皇帝這個個體的調查和了解,像是這種必然事關“大局”的陰謀,絕不可能只有一手這麼簡單。
不能放鬆警惕。
蘭斯洛特每往夏望那邊走一步,對周圍走廊的觀察就越爲仔細,心中的警惕也越來越甚。他現在當務之急是帶夏望離開這個被尼伯龍根侵蝕的閾限空間,這種空間內出現什麼都不稀奇,哪怕接下來每一個房門被打開,衝出大量的死侍他都不會奇怪。
但那樣的話,基本可以確定自己會死戰在這裡,算得上是死局中的死局。只是發生的可能性不大,因爲這裡再怎麼說也是王府井中心的酒店,尼伯龍根的侵蝕也需要按照基本道理來,皇帝沒法憑空變出一羣死侍來殺死他。
但殺手呢?一旦想辦法逃離了這個空間回到現實的世界,那些遍佈北亰的不明身份的危險混血種可是無孔不入的麻煩,他們在機場就已經吃過一次虧,如果皇帝對帶走夏望的決心很大,那麼再極端的襲擊也不是不可能發生。
酒店的結構是傳統的大廈樓層,他們所在的樓層是二十樓往上,消防通道和其他的安全通道的佈局他也早就背下來了,只要不是大範圍地火攻燒樓,他基本都有辦法帶着夏望逃走。就算情況壞到了極點,他也還有一手底牌,那就是自己房間內準備的低空跳傘包,雖然在大城市內進行這種極限運動危險係數巨大,可他有信心做到。
蘭斯洛特邊走邊默然心裡再計算了一下自己的體力和精神負擔,無塵之地大概還能釋放一次,還是最基礎的保護性形態,還想更進一步的話就只能“暴血”了,雖然會長和林年三申五令血統精煉技術不到困獸之鬥時不允許使用,但現在這種情況基本上也符合所謂的困獸之鬥了吧。
黑表上現在顯示的時間是10:35PM,也就是說剛纔從接觸皇帝到結束戰鬥只花了五分鐘,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如果可以的話,他更希望現在的時間是接近11:00PM,這意味着只要逃離這個閾限空間回到現實,基本就能和外出蒐集情報的蘇曉檣大部隊匯合,夏望的安全也能更得到保障,同時自己這邊得到的一手情報也能快速遞出去。
誰又能猜到夏望居然是關鍵呢?這個男孩本就該只是夏彌的弟弟不,好像是哥哥?他忽然有些記不太清楚。但這不是要緊的事情,真正讓他在意的是,夏彌這個大一新生的弟弟爲什麼會是未註冊的混血種?是諾瑪調查失誤還是林年他們什麼事情刻意隱瞞了他?
情報太少了,沒法將現有的發現完整地串聯成一條線,但他已經隱約地從皇帝閒聊的隻言片語中窺見了一個不得了的陰謀,直覺告訴他,如果皇帝得逞,那麼這趟北亰龍王復甦的大事內,所有人都將會成爲輸家。
需要先通知林年麼應該是要的,林年那邊對於皇帝的瞭解更深,自己把那五分鐘內的事情全盤告知後,那邊可能會第一時間推理出更多的線索出來——皇帝唯一沒有算到的就是在第一手也是最關鍵的一手上,居然會被蘭斯洛特這個任務裡從頭到尾似乎都是邊緣人的角色給打破。
甚至蘭斯洛特這次還試探出了皇帝降臨的重要情報,這麼看來,皇帝也並非像是林年所說的那樣什麼事情都算無遺漏,聽證會一次,現在王府井酒店又一次,是林年那邊過於畏懼皇帝,導致高估了麼?
他回頭看了一眼血淋淋的走廊,肉糜與各種斑駁的血跡讓這裡就像是屠宰場,每一處都塗滿了新鮮的血液,無一倖免。
高估了麼?
他佇立着看了這幅場面好一會兒,忽然露出了一個苦笑,右手輕輕摩挲了一下黑表,按下按鈕數秒然後丟向了自己打開的房間門,低聲說,“總之,先把房間裡的痕跡清理乾淨吧,不能被後面追上來的人翻到蛛絲馬跡鎖定我們的去向。”
黑表丟進房間,數秒後,什麼都沒發生。
“記錯了?不是按四秒?難道是三秒?”他喃喃自語。
他站在原地不動,好一會兒,如是雕像,殘留的血滴從髮絲落下,打溼地面毛毯。
蘭斯洛特動了,轉身,走到了夏望的面前,看着完好無損的夏望,以及那雙擡頭看着自己的黃金瞳,什麼都沒說。剛纔血腥的一幕就算放在美國特產的B級血漿片裡都算得上大尺度了,對於夏望這個智商只有八歲左右的小孩子來說未免也太過殘忍。
“好了,已經沒事了。”渾身血淋淋的蘭斯洛特說出這句話很沒有說服力,他現在就像是德州電鋸殺人狂片場裡走出來的倒黴蛋,也不知道是鋸人的還是被鋸的,大差不差了。
他右手在腰間浴巾較爲乾淨的內側擦拭了好幾下,確定沒有溼漉漉的血跡了,再去牽夏望的手,夏望也很乖巧地讓他牽起。
兩隻手牽在一起,蘭斯洛特凝望夏望的那雙黃金瞳,表情漸漸地放鬆了下來,“先等我去換一身衣服,洗個澡,你在這兒再待一會兒哦,別亂跑。”
他轉身穿過血淋淋的走廊進到了來時的房間,夏望安靜地站在原地等了很長一會兒,房間門口已經洗漱乾淨,換上了一身乾淨休閒服的蘭斯洛特才走了出來,走向了他重新牽住了他的手。
他的視線在自己和夏望牽着的手上停留了片刻,忽然又歪了歪頭,笑了一下,鬆開手二度返回房間,出來時手上多了那塊腕錶。仔細將上面的錄音功能停止,刪除音頻,再戴在了手腕上,“現在沒什麼問題了,我們出發吧。”
“姐姐會在那兒嗎?”牽着蘭斯洛特溫暖手掌的夏望輕聲問。
“當然在的,她一直都會在那裡等你。”
“可那裡好黑。”
“你很害怕嗎?”
“嗯。”
“是黑暗中藏匿了什麼伱害怕的東西嗎?亦或者黑暗象徵着什麼呢所恐懼的還是說你害怕的僅僅是黑暗本身?”
“那裡什麼都沒有,沒有吃的,沒有人肚子很餓。”
蘭斯洛特擡頭,臉上的血污下,黃金瞳裡滿是寵溺的笑意,“不會的,我答應你,會有人來陪你的。你想,你的姐姐會在那裡等你,林年也在奔向那裡,許多、許多人都會蜂擁而至,到時候漆黑、深不見底的地方也會熱鬧起來,大家都會圍繞着你歡歌笑語,他們會爲你點燃篝火,不再有飢餓,你也不再會恐懼。”
夏望擡起頭,凝望蘭斯洛特,“我相信你,因爲姐姐說,讓我聽你的。”
“真乖,走,我給你買薯片吃!”祂愉快地笑了起來,牽着夏望的手走近電梯,按下樓層鍵。
悅耳的“叮”一聲響起,電梯門漸漸合攏,將血跡斑斑的走廊隔絕到了另一個世界。